本帖最后由 rass 于 2016-10-24 23:51 编辑
夜明之前
「嗯,我馬上過去。」
凌晨三點,一掛掉電話,香月立刻作好外出準備。
剛拿起車鑰匙要出門,身後忽然傳來海音寺的聲音。
「老師,您現在要趕去醫院嗎?」
香月聞聲回頭,海音寺一臉想睡又逼迫自己振作的逞強表情。
剛才回房拿大衣的時候,她很注意不要發出聲音,沒想到還是吵醒海音寺了。
「我要去香月家一趟。」香月坦白地說。「剛才接到電話,姊姊她突然跑回來了。」
「香月家……?」海音寺一愣,隨即明白香月是在說小時候住過的家。「那、老師,我可不可以跟您一起過去?」
在海音寺的認知中,香月與相差十二歲的姊姊,關係應該不太好。
從來沒看到老師跟姊姊聯絡,逢年過節,雙方也不會互相問候。
海音寺跟兩個哥哥,不管再怎麼忙,至少都會給對方發個郵件問問近況,香月家的姊妹一直沒有往來,可能是過去發生過不愉快的事吧。
「拜託您,請帶我一起去,我一直很想看看老師以前的成長環境……」
當然,海音寺早就看過香月小時候的家長什麼樣子,但她是偷偷去的,香月完全不知情,因此能放心地提出這個理由當作表面動機。
被拜託的香月,若有所思地望著雙手合十低聲下氣的海音寺,點了點頭。
「太好了~!」
海音寺笑容滿面歡呼著,一溜煙跑進房間,火速換好衣服,隨手抓了件外套出來。
香月瞥了她一眼,默不作聲返回房間,從房裡拿來了圍巾和手套,為海音寺仔細穿戴整齊。
確定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後,低頭與露出羞怯微笑的她對看。
「走吧。」香月簡短地說,將手伸進口袋,轉身走向玄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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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一個小時,車子才抵達目的地。
海音寺走在香月身後,遠望著香月的舊家。
當年,香月家被燒個精光,幾乎什麼都沒有留下。
收養香月的筧隆征在手續辦妥前,特地添購家具,重新整修了一番,讓這房子不至於淪為空蕩蕩的鬼屋。
上次海音寺借鑰匙進去的時候,發現裡面被打掃得非常乾淨,水電也沒有斷,是隨時可以住人的狀態。
因此,看到香月家此時亮著燈,她一點也不意外。
走近香月家的門口,海音寺發覺有個人站在大門外。
仔細一看,赫然是電視報刊常常報導的古閑空。
海音寺出身名門,父親是警視總監,母親曾任國會議員,一個哥哥是大學教授,另一個哥哥是外交官,她常常有機會看到各行各業的名人。
不過,能在這個地方看見古閑空出現,她心中仍是浮現了一種奇特的感受。
要說的話,那種感覺……就是在打素材時,無意間撞上了超稀有的魔物。
「抱歉,這麼晚找妳出來。」古閑空對香月說。
「沒什麼,遙姊在裡面嗎?」
「嗯,她在客廳。」
兩人省略了許多社交步驟,直接切入正題。
看到香月跟古閑空居然這麼熟,一旁的海音寺又自然而然冒出『啊、觸發了隱藏劇情……』的脫線想法。
「遙姊她怎麼了?」香月追問。
古閑空沒有回答,先將視線轉向海音寺,不解香月為何帶陌生人來妨礙談話。「她是?」
「不好意思,沒有先介紹,這是我的同居人海音寺。」香月說。「她是可以信任的人。」
『可以信任的人』!
香月難得說出口的真心話,在海音寺心中迴響了無數遍。
她滿臉感動的看向香月,後者馬上別過頭,避開了她過度熱情的目光。
「嗯,我聽筧先生提過,原來這麼年輕。」
古閑空隨口說完,無視香月眼中流露的訝異之色,強行將焦點轉回原處。
「前天,我跟遙去德國拜訪客戶,遙在機場突然轉變態度,非常堅決地要求回國。我帶她飛過來之後,她就直接坐車來了這裡。」
「遙姊有說什麼嗎?」香月問。
「沒有,她現在不願意跟我說話。」古閑抱著手肘。「剛才我們為『以前的事』吵了一架。」
「……我明白了。」
香月伸手要開門,發現門從裡面被鎖住,於是拿出鑰匙。
她順利地開了門進去,回頭對海音寺說:「妳也進來,在玄關這邊等我。」接著掃了一眼紋風不動佇立門外的古閑空,看出古閑空寧願在外受寒,就沒出聲勉強。
香月默默走進客廳,果然看見久未見面的姊姊正縮著身子抱腿坐在沙發上。
聽到腳步聲,香月遙宛如精心塑造的蠟像般,沒有半點動靜。
「遙姊。」
香月出聲叫她,她才有所反應,肩膀微微一震,疑惑的抬起頭。
「小悠……嗎?」
兩人對上視線。
抓緊這一瞬間,香月動用特殊能力,入侵了姊姊的意識海。
強行進入意識海的時候,外來意識會在交界處引發一波衝擊,造成令人頭暈目眩的海嘯或渦流,起因於被入侵者的意志力──原有意識的力量──會自發地排斥外來者。
香月準備閉上眼減緩眩暈感,卻發覺耳邊只騷動了一下就恢復風平浪靜。
衝擊波的規模和強弱,取決於雙方意志力的差距,不知道是香月的意志力變強,或是香月遙的意志力變弱,總之,兩人的意志力差距比上次更大了。
香月靜靜環顧四周。
這是她第三次來到這裡。
八歲時,第一次進入姊姊的意識海,她看見的整體空間是非常亮眼的鮮橙色。
第二次,則是淡淡的橘黃色。
如今,經過時間的淬煉,大部分空間都轉變成了令人感到溫馨舒適的鵝黃色。
不過,意識呈現出來的具體形態沒有變,仍然是散佈在海上的群島。
香月在數以千計的小島上空巡視了一圈,很快發現了一個鮮橙色的區域。
靠近仔細察看,果然,那塊區域集中了跟香月家有關的記憶。
被燒毀之前的香月家。
姊姊的房間、爸媽的房間。
全家人每天一起吃飯聊天看電視的客廳。
總是非常乾淨的浴室和廚房。
種著各式花草盆栽的後院。
還有放著不少精裝書和雜物的書房兼儲藏室,偶爾會被姊姊叫進去一起挖寶,然後看著姊姊被爸爸罵。
香月掃了幾眼,繼續往旁邊看,又看到許多香月遙投注著思念的東西。
貼有年代標籤的幾本大型相冊。
分別印著姊妹倆名字的獎狀和獎盃。
兩套作工精巧的女兒節娃娃,聽媽媽說過,是外婆在過世前預先送給她們的。
香月移開視線,為了確認記憶囊括的範圍,仔細沿著邊緣繞了一圈,然後站在邊界的一座小島上。
島上出現的是相當陌生的農舍和民家,還有一大片廣闊青翠的田野。
香月想起來,小時候跟姊姊一起去鄉下玩,曾經見過類似的場景。
姊姊當時對她說過,這是在她出生後,爸爸為了買房子,忍痛轉售給別人的老家和土地。
……
不光是這些令人懷念的靜物,香月還看見了香月遙記憶的動態重現。
高中時期的香月遙,牽著還在唸幼稚園的妹妹走在路上。
兩人邊走邊吃熱騰騰的紅豆餅,看到妹妹嘴邊沾上紅豆餡,香月遙笑著用拇指幫忙抹去,然後舔著拇指把餡吃掉,再用裙子擦了擦手。
『姊姊──』妹妹發出了稚嫩的呼聲。
『怎麼啦,小悠?』
『媽媽,會罵人。』
『嗯?罵誰?』
『姊姊,手髒髒的、擦在衣服上。』
『啊──因為我剛好沒帶面紙嘛!反正衣服晚上就會丟去洗,沒關係沒關係~』
香月遙笑嘻嘻地說了一通,考慮了幾秒,突然彎腰蹲在妹妹身前,雙手合十。
『不過,我可不想被媽媽唸,所以拜託妳囉,小悠,千萬不要跟媽媽說喔!』
……
香月看著那對姊妹逐漸遠去,心中百感交集。
『拜託妳了,小悠』──
香月最後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八歲。
姊姊把能力移轉給她,拜託她幫忙刪除記憶。
第一次使用能力,香月什麼也不懂,只用了黑色布幕,將所有跟那個事件有關的記憶都掩蓋起來。
長大後,得知光是那麼做,很有可能再回想起來,她連忙聯絡古閑空,再次入侵香月遙的意識海。
但是,卻遍尋不著那些島的所在。
古閑空認為那些島可能已經沉沒在香月遙的意識海裡,不用再擔心。
香月不那麼認為,對她說如果姊姊出現異狀,要馬上聯絡。
果然,時隔多年,那些島再次出現了。
現在,香月必須決定如何重新處置它們。
如果放任不管,她很擔心姊姊會在別人看不到的時候做傻事。
因為曾經有過前例。
當時,怎麼搖都搖不醒姊姊的恐慌,無論經歷過多少歲月和成長,直到今天,香月都無法忘懷。
「姊姊……」
無意間的低語,引起一陣騷動。
香月遙的意識海對這個詞彙有所反應,將更多與妹妹有關的記憶以立體影像呈現出來。
看著自己過去跟姊姊的聯繫,香月感覺喉頭被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情哽住,疼痛得讓她差點哭出來。
她忍住了不能流下的淚,躲到另一座島上,看到香月遙的另一段記憶。
唸高中的時候,香月遙是個愛玩的人,不僅腳踏好幾條船,還常常濫用能力,隨意改造別人的記憶。
直到上了大學,她突然開始不喜歡與人有肌膚接觸,才漸漸收斂了這種輕佻惡劣的行為。
在人格培養方面,她絕對不是值得效法學習的對象。
香月遙也有這個自知之明,從頭到尾,她親自教給妹妹、要妹妹好好記住的,只有一條待人處事的便利規則──
『面對任何人都要露出笑容,保持親切的態度善加應對!』
不過,即使知悉香月遙有許多缺陷,在香月眼中,香月遙仍然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姊姊。
一直都是,她最崇拜的姊姊。
香月狠下了心,將鮮橙色範圍內的記憶一個個粉碎刪除,置換為新的記憶。
然後,仰頭望著色彩無比溫暖的天空,抱持再也不用來到這裡的希望,默默退出了香月遙的意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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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我們到家了哦。」
海音寺熄了引擎,轉頭想叫醒副駕駛座上的香月,才發現原來她是清醒的。
一個小時前,香月回到玄關時,海音寺感覺到老師非常疲累,於是二話不說拿走車鑰匙當駕駛。
她建議老師在回程時稍微睡一下,不過,看樣子,老師一路上根本都沒睡,只是一直望著窗外發呆而已。
海音寺不太清楚老師在客廳裡跟姊姊講了什麼,甚至不確定兩人有沒有談話。
因為她在玄關等待的時候,完全聽不到說話聲。
對於老師跟姊姊當時的相處情況,海音寺當然很好奇,也很想知道,不過,她現在只在乎,要怎麼做才能讓老師恢復精神。
她左思右想,想到了一個好主意,立刻說:「老師,您……」話沒說完,香月開門下車,海音寺沒能立刻反應過來,愣了一會,才急急忙忙解開安全帶,匆匆跟著下了車。
動作很快的香月已經走到電梯,等著海音寺三步併作一步地衝進來,她才鬆開一直按著的開門鈕。
電梯緩緩向上移動。
「老師?」
上升到兩人住的樓層要一段時間,海音寺擔心地看著低頭不語的香月。
彷彿從她的輕喚中察覺到什麼,香月緩緩抬起頭看她。
但香月一直不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就這麼跟海音寺對望了一陣子。
直到『叮』的一聲,電梯到達目標樓層,兩人走出去,她才開口說話。
「千明,我不需要妳為我做什麼。」
聽到老師這麼表示,海音寺頓時感覺自己成了被砲彈轟沉的艦艇,難掩失落的垂下肩膀。
「嗯……好的,我以後……」
「留在我身邊,就夠了。」
「……」
連一聲錯愕的呼聲都沒有,海音寺呆然望著香月,忘了自己剛才要說什麼。
「妳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待在我身邊。」
香月慢條斯理地重複,從一臉傻樣的她手中接過鑰匙開門。
「──!」
一瞬間明白了老師的話中之意,海音寺臉色迅速變紅,心跳猛然加速。
她高興到差點跳起來,拚了命才忍住這份雀躍。
舉起雙手儘可能遮著藏不住笑意的臉頰,海音寺假裝沒有聽懂,用最小的音量問道:「老師,您的……意思是……?」
準備進門的香月忽地停下腳步,回過身,伸手拉住了毫無防備的她──
讓兩道身影在門外重疊。
走廊燈光斜照下,地面的影子渾然成為一體,分不清楚到底誰是誰的。
「這是,裝傻的懲罰。」
對著癱軟在懷裡渾身發熱的海音寺,不希望她昏過去,香月只好輕聲說出愛以外的理由。
解說:
在離開電梯前,香月悠再次確認了,海音寺是她唯一無法改寫記憶的人,
表示未來不管發生什麼事,兩人的聯繫都不用(也不可能)被她親手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