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_5. 背棄的誓約
黑暗中,一切的時光似乎都靜止了一般。
希已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其實也沒有必要知道。因為自己眼前的所有,就是繪里握著自己的手,還有令人安心的背影。
總之,就會有種,跟著就不會錯的感覺。
經過了許多曲折的迴路以及時上時下的殘破台階,繪里一直緊握著希的手。
自己應該會在永不止息的殺戮中,在無人理解的堅強中,為皇室奉獻上自己的生命。繪里是這麼認為著,也是這麼相信的。
沒想過,有個人,竟然在自己迷惘,崩潰,困惑的過程中一直陪伴著她。
那孤獨又高傲的心,竟然願意在她身前軟化。
不同於對於女王的敬佩與臣服,而是對等的,願意為對方所奉獻自己的那種;
也不同於對祖母的理所當然的關懷一般,是不確定的,小心的,期待的;
當然也絕對不同於會裡所認知的友誼,部隊中的女人男人各個身強體健,性質豪爽。格鬥、比劍、喝酒、暢談國家大事就是他們相處的一切。
不是君臣,不是家人,不是朋友,那麼希究竟是什麼樣的定位呢?
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以來,繪里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儘管自己做了許多對不起對方,甚至讓對方常常擔驚受怕的行動與抉擇,但她還是願意讓自己牽住那細膩的手,不嫌棄自己那長年握刀而略比女性粗糙帶繭的手掌。
黑暗中的寂寥讓自己的思緒開始沈澱,連帶地想起這些應該重要卻忽略的議題。
只是說緣分,好像夠,又好像有點淺薄。這並沒有辦法滿足繪里想要將一切都加以條理分類的強迫症性格。
莫名的,有點想回頭看看希。
「等等開了門後,就聽天由命了呢。」
繪里指指眼前的門,那門縫間透著許與世無爭的柔美光暈,一些在空中惚恍著的雜質在光線的照耀下一覽無遺。
希不知為何聯想起曾經從哪裡走過而進入自己記憶中的名為『教堂』的景色。光線在那空間中是何許的神聖莊嚴,信奉著的神明也因為那光變的莊嚴。
就像現在的繪里一樣。
那道光將繪里好看分明的輪廓勾勒的明顯,藍色的眼瞳中所顯露出了情緒能夠感受到些疲態,在比剛才稍微寬闊些的地窖出口,轉身面向自己。
眼中倒映出希的身影,只有希。
只是笑著,順了順大將軍的衣領,用指腹撢掉一些煤灰:「沒有妳,我獨自活著也沒有意義了。」
希窩近繪里的懷中,除了繪里身上的味道,自然少不了海水的鹹澀與煙硝的刺鼻。但是希不介意。
繪里愣了下,脫去沾染了油料的手套隨意扔到一旁,拍拍希的頭頂,語氣中滿是寵溺:「還一直蹭,我現在髒死了。」
「繪里里就是繪里里,沒有差別的。」
繪里注意到希的尾巴悠悠閒閒的自然擺動著,如果說動物和妖的表現情緒相同,那麼現在希的心情應該是,安心吧。
那麼,自己可以自私地認為,能夠有安心的心情是因為自己也在的緣故嗎?
外頭的竊聲私語打斷了兩人的談話,繪里左右張望,機靈的把希往身後暗處一拉,在光線完全打入地窖中前閃進了暗處的死角。
「聽說繪里.多米蒂亞將軍的船被親王擊沉了啊!」焦慮的語氣跟隨著光線傳入了繪里的眼中與耳朵。
「怎麼會這樣!?雖然我也聽到消息了,但是...究竟是為什麼呢?」另一位較晚進入地窖的宮女驚呼著,又趕緊摀住自己的嘴。
「聽說是叛變,不過將軍怎麼可能?別人就算了。」
先進入的宮女背抵著牆,看著另一個人說道。透過微弱的光線,繪里隱約可以看出兩人的髮色,靠著牆面的是淡粉色,另一個是藍綠色。
「可是總不可能是親王的問題吧?他們可是一家人啊。」聽那個聲音還有內容,繪里默默的認定那綠毛孩應該是個天真可愛的小朋友。
「阿呀,那些來訪的外國大學士不是也說過嗎?他們世世代代輪替很多都是家變呢。」
繪里在暗中注視著,兩顆水藍的眼珠美得發亮。
希被對著外面,身體被對方有力的臂膀給擁著,也看不見後面的狀況。便乖乖趴在繪里的胸口上,有爾仰頭望望對方認真思索的表情。
尾巴一下下的掃過繪里的小腿,讓人有點舒服又有點發癢。
「不過,現在看起來宮中似乎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應該是謠言吧。將軍人這麼好,對國家又忠誠,說不定只是哪個小人放出的謠言呢。」
繪里苦笑著,哎啊,若是連宮中都已經被攻陷,那就是完完全全的滅國了啊。
終於等到兩人打打鬧鬧,卿卿我我一陣才離開後,繪里才呼出一口氣,放鬆緊繃著的身體。
希伸出雙手幫繪里揉按著酸痛的地方。繪里傻笑著看著希,看著那對小耳朵一下一下的動著,看著看著真的好想摸摸看歐。
「走吧,時間寶貴。」
推開大門,連接的便是通往廊道的一側,方才走的這條路徑是當初建造城堡時,特別為皇室們逃難所設置的地下通道。
繪里在受訓成為貼身侍衛的過程中也走過這條通道不少次,因此特別的熟悉。
不過親王既然也是皇家的人,那他不可能沒有設想到這一個逃生出口,也就是表示,繪里如果要帶著女王與公主離開的話,自己勢必要另巡出口才行。
閃身進入了侍衛通往女王房間的特殊走廊,希能夠從繪里不停加快著的腳步還有力氣不自覺加大的牽手感受出,她冷靜的外表下一定滾著一鍋煮沸的熱水,稍碰一下就會燙的遍體鱗傷。
「希,妳能夠在外面幫我注意外頭的風聲嗎?我說不准究竟什麼時候那個親王會直接發動派變。」
「恩,沒關係,我就在外面吧。繪里里你自己要小心。」
「我會的...我...」繪里伸出雙手拉回正準備離開的對方,低下頭靠在希的肩膀上。柔滑的皮膚讓繪里枕得安心。
貪婪的多吸了幾口屬於對方的香氣,果然,只有希可以讓自己好好冷靜下來。
「怎麼了?」希回抱著繪里,對於對方幾乎不會這樣吞吞吐吐而感到疑惑。
「不,沒什麼,注意安全。」
「好。」
想說些什麼,卻又好像說不出口。
妳就像我的家人一樣?不對。
妳就像我的朋友一樣?也不對。
妳就像我的女王一樣?別鬧了這樣可易主了啊。
胡思亂想的,目送著對方離開於視線無法觸及的遙遠後,心頭依舊是亂糟糟的。平時遇到這麼危急的時刻,想著戰略都來不及了,哪會有心思思考這些呢?
繪里甩甩頭,重新面對女王房間的大門。
「扣
扣扣
扣。」
節奏的敲了四響,這是女王和自己的暗號。
若是有什麼重大事件需要稟報時,繪里都會這樣敲門,這樣也方便女王可以委婉的將正在與會的人請離房間。
在自己準備拉開門把的前一刻,大門卻被裡面的人猛一下的拉開。
對上的容顏,是繪里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此驚慌害怕的女王。那對隱含著水霧的紅色眼眸還有略微浮腫的眼眶都讓繪里心疼,伸出手想要碰觸對方的面容,卻又顧忌著彼此的身份。
女王急急的將繪里拉進房間中鎖上門,將繪里全身上下三百六十度都看了遍。
繪里牽住女王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眼中充滿著柔和:「女王,很抱歉讓你擔心了,我沒事。」
聽到繪里的話,女王的眼淚再一次的落了下來,抱著繪里,一遍又一遍的抱歉著。
繪里扶著女王瘦弱的肩頭,心中很是不捨。
當年女王即位之時,自己還是個在訓練中的小傢伙。
一片純白的聖潔殿堂,
雍容華美的鮮紅妝點,
浮誇至極的金縷碧衣,
以及那故作堅強的臉龐。
當大家都為著女王的高雅氣度感到驕傲以及期待之時,繪里只擔心著,如此年輕的女王,是否真的能夠有那顆無堅不摧的心能夠張羅如此浩大的國土呢?
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她總覺得女王的視線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自己身後,而自己也沒有勇氣抬起頭確認,只是認真做著自己的工作。
繪里總是能想起,當自己成為貼身侍衛的第一天,女王看見自己時,愉快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這才確確實實的知道,其實登基那日,女王真的已經注意到了自己。
在陪伴著女王近十年的生活中,繪里與女王之間,不只是君臣,更是知己。
女王的大小事情,私底下的鬧彆扭,孩子氣,都是由繪里聽著,陪著。
許多次的壞事都是女王拉著繪里一起幹的,儘管年長於繪里約六七歲,但是孩子性的她總是看起來比繪里還要年幼幾分,自然責罰也都是揪著繪里開刀。
不過繪里並不介意,只要女王開心,她做什麼都值得。
連小公主出生的那一刻,女王都要求待在自己身邊的人應該是繪里,而女王所迎娶的女爵士也只是在一旁沒有插手的餘地。
幸好繪里和女爵士的私交不錯,不然繪里根本沒辦法想像自己會被私下痛整到什麼地步。
而在侵略軍開始攻打自己的國家後,為了能夠更加幫助到女王,繪里也會在訓練後自己去找些關於治國的文獻或是古書來補充自己的知識。
能為女王做的,繪里全部照單全收。
「繪里...現在只有我們兩個,可以不用女王女王的叫,我聽煩了。」
「......蕾,安心吧,我就在這。」
隨意著女王靠在自己身上發洩她心中的苦痛以及傷感,因為繪里知道,等到下個人進到房中商討事件時,對方就會,也必須變成那莊重成熟的葡蕾烈萌女王。
被自己的親人背叛應該是什麼感覺呢?
繪里儘管不想懂,卻還是想要替女王分擔苦痛。
「繪里,我已經請能夠相信的宮女將你的奶奶和小公主一起護送離開了。在後山中的小屋群那裏,我想你的奶奶能夠在那裡得到最好的照顧。風波過後,你就去找她吧。」
不知是不是太過疲累,繪里總感覺女王的話語中總是還有著些比平時更多的疲累。
「蕾,我很感謝妳,但妳知道我一定會跟著妳。」
繪里眉頭一皺,她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經像這樣,想要推希離開那些是是非非。
希的感覺,也和自己現在一樣吧?
想要好好的保護一個人,就算能做到一點什麼也好。
「繪里,我給你的劍,妳帶著嗎?」
「是,我帶著。」繪里聞言卻感到困惑,不能了解這其中的關係。
「給我吧。」女王站起身,走到了書桌邊。
繪里跟在後頭,一邊解下腰間上的佩劍。
只見對方將劍拔出平放在桌面,眼神迷離。輕撫著被繪里保養得發亮的劍身,另一手執起桌上的拆信刀。
手起刀落之間,劍就像是碎玻璃一般的分崩離析。
愣愣的看向蕾,她美麗柔弱的葡蕾烈萌女王,繪里簡直不敢相信。這把劍的堅硬以及鋒利讓自己在戰場上無往不利,沒想到被拆信刀這樣一刺就......
「這是當初我請工匠為所有製出的劍設下的機關,只要刺中那一個中心,劍就會崩解。」
「蕾,妳這樣......」
「劍已經銷毀,妳對於我,對於國家的束縛已經解除了,所以離開吧。」手撐著桌緣,似乎沒有多少的體力,連抬頭看向對方,都變得困難。
「蕾!」
「抱歉,我擅自...背棄妳的忠誠。」
說完這句話,蕾雙腿一跪,整個人癱倒在地。繪里急忙衝上前將對方扶起,卻發現對方被擦去的唇彩下泛紫的唇。
繪里見狀,扯下了女王的手套,果然,指尖與指甲也透出了瘀紫。
是毒殺。
女王知道自己會死。
「繪里!...啊」
希急急忙忙地從外頭闖了進來,卻看見有如聖殤姿態一般的兩人。繪里兩眼無神的直視前方,還沒有從震驚當中緩和過來。
雙手摟著的,是希沒有見過的女人,她的面容看得出已經病了有些時日,卻不減她美麗的風采。那人像是脫線的玩偶一般,沒有任何的動作。
沒有聲息地,枕在繪里的懷中。
是睡美人,卻再也醒不過來。
「繪里,快走,那些人正要衝進來,一定會把毒殺女王的罪行嫁禍在妳身上。」希走到對方身邊,冷靜快速的說著。
外頭已經響起了敲門聲。
繪里轉臉看著希,點點頭,抱起了女王漸漸冰冷的身軀,並抓了一塊寶劍的碎片揣入自己的衣袋。
「希,你幫我踹開壁爐下方那一塊地面。」
「好。」沒費太多時間,希就用桌邊的燭台將地面鑿了開,是一個窄小的地下走廊。
「繪里,你們人類的世界還真是防患未然啊。」
對於希的驚嘆繪里只是扯扯嘴角當作笑過了,這種東西,真的是誰都不想用到。
在地下道中,親王的怒吼以及翻箱倒櫃聲不停的響在耳邊,一句句的咆哮在狹窄的空間中聽起來都像是匍匐在耳邊的巨響。
希儘管再怎麼樣故作堅強,卻還是會被每一聲暴怒恐嚇嚇得直抖。
繪里看在眼裡,卻沒有辦法騰出手拍拍她或是安撫她,一時也不知怎麼辦好,只是低低的,小聲地唱著葡蕾烈萌童謠。
唱給希,也唱給蕾。
希先是一愣,然後就意會過來的露出了笑容。
這傢伙,連這種時候都還是這麼笨拙的溫柔。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間,終於聽到有些水聲從前方傳出,讓已經快到極限的兩人更是加快腳步邁進。
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翠綠得的後山,由上俯衝而下的瀑布撞擊著兩岸的礁岩,在下方形成了小小的虹彩。
「蕾曾經和我說,如果她過世了,被那些不懂她的人埋在大大的靈柩中,也希望我能把她帶出來,重新用我的雙手將她葬在彩虹的盡頭。」繪里看著蕾蒼白的面容。
「我總是說她想太多了,怎麼算也一定是她在葬禮上替我追贈勳章或是替我朗誦,那時她還生得很大的氣呢。沒想到......」
「繪里,你就完成女王最後的心願吧。就算你們已經不是君臣,但是你永遠是她最依賴的人啊。」希拍拍對方的肩,鼓勵著。
果然,人界與妖界,不管生長命短,都必須經歷這些不能承受的痛。
看著繪里將女王的遺體小心翼翼地枕在大石邊,用著剛才從地下道中順手抄來的鐵鏟,開始進行著下挖的動作。
每一下的落地都像是對於這個國度與王儲的憤恨,比起落下淚,那哭不出來的神色更讓希心疼。
先知,我,真的幫到繪里里了嗎?
很快的挖出一個靈柩大小的空地,對於繪里來說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靜靜的看著躺在裡頭的蕾,繪里卻迷茫了。
看了最後一眼,她脫下軍服外衣蓋起了對方的身體以及面容,咬牙將土再次填回墓中。
蕾,這一生辛苦妳了,願來世妳能夠過得幸福。
「好吧,希,我們快點去......」
繪里一回頭,卻發現希看著自己的表情有著如見到惡鬼一般的畏懼,她伸手指向繪里的臉:「繪里里...眼睛...」
繪里伸手往自己臉上抹去,感覺有些濕黏。
當看清究竟是什麼東西後,繪里也傻了。
整個手上抹開的,是整片刺眼的血漬,蔓延了整個掌心。
血,
帶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