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illkill 于 2015-1-18 19:16 编辑
自由坠落
Freier Fall
透过后车窗看到学校门口巨大的横幅时,薇拉意识到,这时候说服父母不送她去上学已经太迟了。从周一早上睁开眼那一刻开始,薇拉就使劲地咳嗽,捂着肚子,大哭大喊,把小脸皱成一团,试图把本该放在腋下的体温计悄悄塞进热水杯里,这些一度百试百灵的小花招全都失效了。她的父母这次铁了心。
“去吧,宝贝,做个坚强的好孩子——”
薇拉的父亲亲了亲她的额头。胡渣刺痛了她的鼻梁,薇拉小声闷哼着表示自己的不满。父亲又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力道有些重。她还不习惯这种告别方式。往常这是父亲同她的哥哥安德烈之间特别的仪式。“做个男子汉,安德烈。”“烦死啦,老头子。”父亲会这样笑着说,同安德烈碰碰拳头。她可不打算这样照着做。然而,现在,后车厢只坐了她独自一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磨磨蹭蹭地下车,不情愿地同父亲告别。深呼吸,双手抓紧书包背带。横幅在风中飘飘荡荡。别抬头往上看。薇拉低着头走进校门,小步快走。男孩子们的口哨声响了起来。“嘿,瞧啊,这不是安德烈的妹妹么?”“懦夫的妹妹……”“怎么还有脸来上学……”男孩子故意大声地打着招呼,嘲笑着她的哥哥,女孩子们背过身去小声议论。他们的窃窃私语织成一张敌意与嘲弄之网,将薇拉牢牢地捆住。六岁时,薇拉的父亲带她去水族馆,那时她看到一只被饲养员故意掀翻在地的海龟,伸着无力的四肢,努力想要翻身却总是失败,这幅滑稽的情景逗得她咯咯发笑。 然而此刻,薇拉突然意识到,一切可笑中总是带着悲哀的成分——当她开始考虑起那只海龟的处境时。
别理他们。
别抬头看。
白色横幅在太阳底下的反光晃得她眼睛生疼。薇拉咬着牙,担心着如果自己唇上的痛苦不够强烈的话,她眼眶里的泪水就要因为软弱而流下来了。她快步穿越那条横幅落下的阴影。
横幅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标语。
“安德烈是懦夫!”
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薇拉很难理解,为何一个在荣耀日被选中的成年公民,在高台上纵身跃下时,只是没有按长老们选定的路线下坠就足以成为身败名裂的理由。
她的哥哥——一直是她父亲口中的男子汉,同父亲一起为薇拉建造树屋,在警匪游戏里要么扮演长官要么扮演头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懦夫。中心广场的屏幕上投影出她哥哥的图像时,整条街上的邻居都跑来她家里祝贺。然而,仅仅过了四十八小时,就在安德烈完成了“让人失望的一跃”之后,他们就开始谩骂、攻击,带着失望的神色,摇着头看着薇拉的父母。
这天上午的历史课对薇拉来说特别难熬。她所在的班级正学到“荣耀日的确立与长老会制度的完善”这一章,历史老师安雅在讲课途中不无几次对着薇拉的方向叹气,班上的同学也冲她挤眉弄眼。安雅曾经是薇拉最喜欢的老师,可是这次她也没法站在她这边了。薇拉为此感到难过极了。
我们所在的城市并不稳定。安雅说。崩塌、重建、崩塌、重建。仿佛是受到诅咒一般,它总是在最繁华的时刻轰然倒塌。在荣耀日制度确立前,这座城市经历过无数次的倾覆与重建。我们的先祖尝试过献祭,一批批青年奋不顾身的纵身一跃,换来城市崩溃的推迟。然而那并不管用,最后城市总会崩塌。然后有一天,长老会的前身——城市管理委员会提出一个被沿用至今的方案。这是我们现在这座城市能持续至今的原因。你们对此都很熟悉。
那就是荣耀日制度。
安雅顿了顿。薇拉看到她似乎在轻轻叹息。
献祭是必须且唯一的救赎之路。但是献祭的方式需要改变。第一任长老会的成员阿列克西亚、维克多夫等人——记住这些人的名字,可能是考试考点——在对城市地基构造结构进行了为期十五年的考察之后,确立了荣耀日制度。
每周五,这座城市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会选出一个公民,长老会将会带走他,告诉他应该跳下的路线和坠落位置,这样周日时他就将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在悬崖边的高塔上跳下。每一次坠落的方式和坐标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
“嘿,听到没有,薇拉,你哥哥毁了这一切!”
坐在薇拉斜后方的男孩子突然喊起来。一呼百应。“安德烈是懦夫!”“他想换种方式!这会毁了我们的城市!”“这个胆小鬼!”“懦夫!懦夫!”薇拉被讨伐声包围,她捂着耳朵,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我哥哥不是懦夫!
她想大喊大叫,但只是缩在座位上,浑身哆嗦着,嘴唇颤抖,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孩子们,够了……”
老师无法控制局面。薇拉站起身来。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让她推开椅子,冲出了教室。跑出教室门,穿过走廊,跑下楼梯,跑过操场,跑过那条白色的横幅。薇拉跑啊跑,跑啊跑。她想跑到一个没有人大声嚷嚷着她哥哥名字的地方,跑回那个哥哥的纵身一跃还未变成全家人难以言说的耻辱的时刻,那个时刻卡在某个幽暗的罅隙中,像是一颗洁白的小石头在下水管道铁栅栏处卡着,在泛着污浊臭气的黑暗中熠熠生辉。
*
“说真的,那时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我哥哥会做出那种事。”薇拉躺在床上,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枕边人的长发。“直到你发现他的日记里密密麻麻全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她的伴侣支起身,俯视着她。“那名字是什么来着?你上次说过的,莱勒?”
“莱蒙。莱蒙托夫。我哥哥叫他莱蒙。我查过长老会的档案。他也是荣耀日公民。在我哥哥被选为荣耀日公民的前四周跳下……
“我那时太小了。我不明白他那些长吁短叹意味着什么。
“我哥哥不是懦夫。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他是那种会在警匪游戏里扮演土匪头子的人。强硬、蛮横。有时候有点粗鲁。
“但是,如果说自私也是懦弱的一种的话——
“他是。
“为了同之前跃下的莱蒙托夫相拥,以地基的形式永远在一起,他抛弃了精密制定的路线和坐标。
“他的确差点毁了这座城市。”薇拉说。 “我不知道……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为他骄傲还是感到耻辱。”
“他也创造了历史。”崔西亚——她长发的女友说,“长老会启动了三套紧急预案来调整之后的荣耀日降落路线。前所未有的事。替你哥开瓶香槟吧。”
薇拉摇了摇头。
“作为荣耀日公民,饮酒是非法的。”
“噢……你不提醒我的话,我差点都忘了——”
崔西亚发出小小的抱怨。
她俯下身亲吻她,长发如瀑落在薇拉的脸上。那阴影让她想起十四岁时校门口高高的横幅落下的影子,又冷又暗。紧贴着的身躯冰冷。只有双唇是温暖的。她在颤抖,崔西亚也在颤抖。尽管如此,她们的手依旧紧握。
“相爱也是非法的。”
初中毕业后,在薇拉的央求下她的父母带着她搬家,改了名字,到城市的另一端重新生活。大学时她主修空气动力学,毕业后进入了长老会的坠落轨迹测算部门。二十六岁那年时她在圣诞酒会上遇到外派到这里的崔西亚,半年后相爱,一年后同居,三年后决定一起领养一个孩子。她们商量好给未来的孩子起名叫“安德烈”,甚至准备布置起儿童房,直到有天薇拉在中心广场时抬头,看到她恋人的照片高高地投影在屏幕上。
回到家后,她看到崔西亚正平静地整理房间,撤下儿童房上的装饰。“噢,我想你可能用不上这个了。”
“崔西亚……”
“别哭啊,薇拉。”崔西亚摸了摸她的脸,努力作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们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
薇拉突然回想起那个不断奔跑着的午后,最终气喘吁吁地在操场边的树旁停下后,看到的是身后年轻的历史老师。没有一句话,两个人对视着。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瞪着老师,直到安雅对她露出了带着悲哀的宽慰笑容。她低下头。视之为一种默许,安雅摸了摸她带着泪痕的脸,手指冰凉得薇拉一阵哆嗦,然后抱紧了她。
“噢,薇拉,可怜的薇拉。听着,你哥哥是个好孩子。他只是做出了不该做的选择。他很——”历史老师迟疑了一下,似乎不能确定即将使用的措辞是否恰当。“——勇敢。”
薇拉抽噎着。“可是他们都说我哥哥是懦夫。”
“勇敢是要付出代价的,孩子。”安雅低声说,“活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市上,我们经不起更多折腾了。”
这座城市不断倾覆、崩塌、毁坏,然后重建。
仿佛是受到诅咒一般,它总是在最繁华的时刻轰然倒塌。
活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市上,任何一点细微的爱都足以让我们走向毁灭。
“别哭啊,安德烈。”他笑着说,“这是迟早的事情。”
“我在那里等你。”
薇拉忘记自己究竟等了多长时间,才站上了这座城市最高的高台。长老会的同事们为她举办一个内部的离别晚会,悄声议论着她如此年轻有为,本不该过早地被选为荣耀日公民。喝下三杯酒之后薇拉发现她已经很难再次想起崔西亚的脸,也忘记了她眼睛的颜色,记忆里只有当初告别时模糊的笑容。她试着模仿,牵动嘴角,结果扯出一个比哭泣还难看的笑。
现在,她站在城市的最高点,整座城市距离地基最遥远的地方。从那么多人里一眼认出崔西亚一定很困难,薇拉想。也许她坠落时的坐标已经被其他人所覆盖,也许她已经不在那里。但是那是她与她重逢最快的方式了。
别无选择。
坠落的钟声已经敲响。
她最后一次睁开眼,前方是一碧如洗的晴空。
END
Sweetheart.
We will die toge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