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安静地坐在古琴前的少年,突然停下了抚弦的动作,只默默地望着面前的乐器,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而那张清秀的面容上也突然地现出了一丝疑惑与犹豫,像是不能理解自己现今所做,抑或是无法得知自己此种技能的由来之处所在一般。
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半响后,少年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放弃了再用思维去深究,而只凭自己的心去静默地感受……
放松了手腕,再次平静下来的少年神色间已经恢复一片沉静温和,清澈的双眸里也渐渐泛起了一丝柔和的光,像是处身于一个温柔的记忆之中。
轻轻抿了抿唇角,少年缓缓垂下眼帘,漆黑长睫也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那一瞬间不经意地显露出来的脆弱与清新,使她宛若一直就要振翅飞去的黑凤蝶……
摇了摇头,少年侧头望了床上静静坐着、眼神里有一丝清浅的笑意和隐约难辨的雀跃期待的女子一眼,然后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脑海里反复回忆着就在今夜、不久之前听过的那一曲,直到替每一个音节都找到了相应的指法,在每一个间奏都想出了承接的音符,为每一个和弦都辨清了拨动的琴弦……
额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虽然仍旧有几个地方不能完全确定……
睁开双眼,少年抬手,停顿了一秒后,向着古琴按了下去。
鹿耳在轻缓的旋律中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一手托着下巴,望着那个安静弹奏的少年,鹿耳笑了。
果然,绝非只是“略懂皮毛”啊。
即使指法的确是非常生涩,动作看起来也很不娴熟,有几处也……和陵游当时弹奏的不太一样——当然也不能说是弹错——但是,少年所演绎出的音色中有着某种让人忍不住为之感叹的东西存在。那是一种令人想要落泪的静默,与坚持。
而且,这位少年的琴音里有着和陵游不同的,蓬勃生长的,顽强而坚定的,生命力。这是只有在面对古琴的最初,在风格和技巧尚未成型,纯粹凭借着对音符旋律的理解和对乐声的执着,才能够拥有的东西。
并且,对于仅仅听过一遍的曲子,少年能够有这样的诠释,已经算是非常难得的了。
……
听着少年青涩的弹奏,鹿耳突然又想起了陵游,她想到了小陵游第一次正式在她面前弹琴,绷着一张脸紧张的要命的样子——明明她跟踪小陵游然后偷窥到对方在老师面前弹奏的时候,小陵游看起来都不曾如此紧张的。
当然,鹿耳也是偷看的次数多了以后才渐渐明白,依小陵游的老师那样“恶劣”的行径,小陵游在他面前弹琴的时候,满脑子里只有被激发出来的怒气与不肯服输的意气,却是压根就没有“紧张”二字的。
不过后来,陵游的琴音……鹿耳已经记不太清楚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知道,在陵游将关于古琴的技艺彻底融会贯通,从先生那里出师以后,鹿耳就再也没有从陵游的琴声中听到过这样的朝气与活力了……
遥遥望着专心弹奏的少年,鹿耳感念地想着。
一曲毕,少年仍旧坐在位子上没有动弹。
紧紧地皱着眉,似乎是对于自己刚刚的弹奏并不满意的少年咬着牙,不服输地再次从头弹了起来。
鹿耳笑了。
一遍,两遍,三遍……
听着少年越来越流畅、也与陵游今夜的弹奏越来越接近的琴音,望着对方终于稍稍放松的眉间,鹿耳半是感动半是无奈地轻敛眼睫,缓缓闭上了双眼。
在那样悠然柔和的旋律中,在少年仿佛是在温柔地哄着自己入睡一般的琴音下,鹿耳微笑着放松了已经紧绷很久的神志……
然后,突然地,鹿耳睁开双眼,惊愕地咬紧了嘴唇。
她听到了,并且、听得清清楚楚——琴声中那一丝隐约的悲戚,因少年刻意模仿而显得生涩,却又因这生涩而格外突出。
并不是自己先前以为的,是陵游为了配合自己今夜的舞蹈所编织出来的伤感,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实到仿佛可以触摸的、有质感的悲痛。
那就是……陵游的琴音么?
一直以来所听到的,在自己一个人独自起舞时永远陪伴在身边的,竟然,是这样悲伤的音色么?
总以为是陵游的技巧太好,所以在之后的琴音里才找不到当初全然投入的心意,才会失却了少时的天真与纯粹,但是,原来,不是这样的。
对于陵游而言,最珍贵的,最思念的,最想要保护的,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由手中母亲遗留的古琴变为了陪在身边的那个人……
那一句,当时以为陵游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才无可奈何地、带了几分哄骗意味地说出口的“你更重要”,原来是真的……
陵游没有骗自己,从来都没有。
而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将每一分缱绻都细细藏好,每一丝伤心都深深隐去,每一点温柔都归为平淡。
这样的陵游,再也不曾在自己面前,用上所有感情拨动琴弦。她只会观察着自己的舞步,体会着自己的情绪,配合着自己的心境,调整、选择、然后,有节制的去弹奏。
从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因自身喜好而起舞的那一刻开始,同样地,陵游也再无法自由地弹琴了……
如果不是因为面前这位单纯的少年为了自己的一番玩笑而傻傻地将做不到的事情反复尝试力图复制出琴声里的每一丝情绪;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终于放下了自失去安稳之日便埋藏于深心里的思虑与防备;如果没有今夜,这样迟钝的自己,还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真正地理解陵游的痛苦与无奈?
因为陵游表面上的不动声色而对她生着闷气的自己,憋着一股子气漠视了陵游的焦虑与不安的自己,是在多么过分地对待着那个,将自己视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珍宝的、总是冷着一张脸却唯独会对自己温柔浅笑的、看起来骄傲得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实际上却是因为性子太过纯粹所以才完全不懂得如何与人交际应酬的,本来就是天底下最笨拙的傻瓜的那个人啊!
而仔细想想,自己又是有多久没有在陵游面前,像年少时说的那样,为了陵游一人,只在陵游一人面前,起舞给她看了呢?
……
余音袅袅之中,少年收回双手,转过头望向床上坐着、因低了头而看不清神色的那位绝色女子。
她是否也一样感觉到了呢?虽然自己的琴声很不成熟,琴技也相差甚远,无论如何尝试也无法完全表现出陵游当时的心情。但是,多次重复下来,连她自己,都听出了这一曲里的黯然神伤,那是比今夜初听陵游弹奏之时的震撼来得更为深刻的痛楚,但却被陵游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当时的陵游,到底是怎样才能够做到面色平淡、心思沉稳、冷静自持地完成这一曲的呢?
在安静得只剩呼吸声的房间里,少年起身,轻轻地走回了床前。就在少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时,鹿耳抬起了头。
看着安静落泪的鹿耳,少年并不意外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为什么、陵游她什么都不说呢?”明明这么的难过,明明这么的绝望,明明就喜欢我!为什么都不说?为什么把那些通通藏起来,还藏得这么好?!就像是刻意要瞒住我一个人一样,就像是不想用这些“琐事”打扰我一样,明明清楚以我对她的了解,只要再多一分就会被我察觉到,只要再多一分……就够我奋不顾身地去爱她。
望着眼前泪雨涟涟仿佛悲伤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女子,少年移步坐到床沿,叹息着伸手拥抱了她,然后被对方更大力的抱了回来。
感受到少年在自己后背处断续地拍抚,青涩的安慰,鹿耳鼻头发酸地揽紧了少年单薄的身子,手指牢牢地拽着对方的衣服,像是要抓紧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便是在对方的衣料上扯出了一丝丝褶皱也不愿放松双手——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怕自己现在就会忍不住、不管不顾地冲出去。
陵游,陵游,陵游……
想见她,想到她身边去,想陪着她;想抱她,想骂她,想哭给她看;想要看到她知道她把自己惹得这么伤心后又慌张又自责的样子……怎么办,现在的自己,满心满眼,都是陵游。
鹿耳总以为,自己对陵游的感情早已经到达极致,不可能会有比从小到大,一直以来持续着的、毫不间断的喜欢,程度更高的时刻了,但是在这一个瞬间,鹿耳却轻易地推翻了自己坚持的定论。
因为她发现,比起从前,她好像又更喜欢陵游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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