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川市蔓區,林家三層大宅的一樓一角,廚房隔壁的傭人房。
所謂的傭人房,其實也是個小小的套房,床、沙發、書桌兼化妝桌、衛浴設備一應俱全,門口隔壁就是通往地庫洗衣間的後樓梯、對面則是通往車房的後門,窗外還可以近距離欣賞到後院的花圃,其實是個不錯的地方。
晚上九點半,結束了一天的例行工作,紫絹坐到書桌上,整理電話本內的資料。
即使現在已經是電子時代,紫絹仍然有保存紙本電話簿的習慣;當然在電腦硬盤和手機中也有複本就是了。她沒有多少私人電話,但卻有齊與維持這個家所需一切的聯絡電話和Email,包括洗衣乾衣店、食材店、保養屋子花園車子等的最好店家。
她在小姐出門參加國家隊的時候,用一雙腳走遍神川市甚至出城去,找尋到這些店家。有些店子與她們已經合作了許多年,彼此建立了超越買賣雙方的友誼。
那是多久之前呢?好像是從小姐帶自己來到這個家居住的時候開始吧。那是2015年的12月,小姐才15歲。
那時翎雪還反對呢,說是聘外頭的人來修剪花園會影響保安,還是從南家叫來園丁比較好。她們吵了好久,最後在年輕小姐的調停下才讓步,在花匠來修剪花樹的時候,翎雪便在旁監守。
第一、二次花匠何先生真的被嚇到了。不過之後發現何先生的確信得過,也習慣翎雪的存在了,也就相安無事。
再後來,發現叫南家的園丁來,其實也不怎麼安全。那個去六小姐屋子修剪花園的園丁被大太太收買了,想在花園裝竊聽器,不料被突然決定回那屋子的六小姐當場撞破。那園丁在老太太的親自發落下被解僱,大太太也被訓了一頓,並禁止她當家,把當家的權給了大太太的兒媳。
眨眼間,已經過了那麼多年。
浴室門打開了,一身清爽睡衣的高挑女子走出來,以長毛巾擦著短髮,坐回床沿。
紫絹回頭一笑:「翎雪。」
翎雪剛毅的臉在此刻柔和下來了:「這麼晚還在工作嗎?」
「為明天作準備。」紫絹笑著側頭,「我又不像翎雪那樣已經退休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今晚的打掃完結,明天一早要跟園藝師預約時間呢。」
翎雪坐到紫絹身邊的小墩上,伸手摟上紫絹的肩,看著桌上各式各樣的資料。「需要我的幫忙嗎?」
「不用啊!」紫絹笑道。「呀,如果待會小姐和Ekaterina小姐回來,而我睡著了的話,請幫我迎一下她們好嗎?」
翎雪心疼地撫摸紫絹難得散下的長髮。「小姐和Ekaterina小姐去帶領Dreams隊比賽晚歸,她們應該也不想你每次大半夜的跑出去迎接她們的。」小姐近來周末帶比賽後,都會順道在菖區那邊的Dreams宿舍留宿,依照翎雪的估計,某程度上應該也有不打擾她們的理由在。
小姐從不讓她們去Dreams宿舍打理。小姐和Ekaterina小姐都曾在國家隊生活多年,一般煮食,打掃和洗衣等的生活技能是絕無問題的。想來紫絹的存在也只是錦上添花而已,實際上紫絹和已退隱的自己,負責的都是看家、管理大宅的工作。
「那是我的責任嘛。本來平時會叫阿婕做這件事,但她要考試,小姐吩咐了,至少在備考期間讓她安靜唸書,不要吩咐她做太多事。」紫絹伸了伸懶腰。「年紀大了,很早就想睡……看來真的老了。」
「你也老了,那我怎麼辦呢。」翎雪輕笑。
2008年,她們二人同時被老太太派去給素玉小姐,那時翎雪自己22歲、紫絹17歲,是南家大宅中最年輕、最資淺的保鏢和女傭成員。
現在已經是2027年,她們足足老了19歲。中間也發生了很多事,足以抵很多人的一兩輩子了。
沒有想到,後來南家潰敗,當時階級分明的前輩們都星散。反而只有她和紫絹,當初被素玉小姐帶來這棟與南家完全無法相比的宅子,那時是被視為『放逐』;結果只有她們留了下來,也得以朝夕相見。
紫絹把資料全放回文件夾中,回過身來,和翎雪親吻,坐到床上纏綿擁抱、依偎。
「紫絹還記得2008年年頭的事嗎?」翎雪道。
「那時呀?我才剛進入南家服務不久呢,甚麼也不會,讓小姐和你都很困擾呢。」紫絹笑道。「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沒有,只是在想,不知不覺已經18年了。」翎雪道。「想不到我還有活著退休,轉成文職的一天。」
紫絹抿嘴一笑:「我以為只有羽鳶才會把生呀死的放在嘴邊。」
「羽鳶的情形又不一樣。她是老太太從垃圾堆中救回來的,從來就只認老太太,老太太沒了就只聽小姐的,連優華的帳她也不太買。」翎雪也笑了。「為老太太、小姐坦然赴死甚麼的,這種事我也做不到呢。」
「不過我好像能理解羽鳶的感受。我也只認小姐一個人啊;那時的姊妹們都笑我蠢,只黏著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小姐,不去討好老爺或少爺,做死一世也只是個女僕,有甚麼前途?」紫絹道。「但我就是這樣,改不了。小姐對我好,我便對小姐好;小姐給我安身立命之地,我便為小姐鞠躬盡瘁。就是這麼簡單。」
翎雪輕撫紫絹的髮。紫絹就是這樣死心眼兒,因此在多年共事期間,她們也沒少爭吵過。不過這也是紫絹的吸引力所在。
自己倒是沒有想那麼多。保護素玉小姐、教素玉小姐基本防身術,也是工作的一部份。小姐不需要天天有保鏢跟出跟入,有時她只是充當司機而已。小姐進入國家隊後,更有國家隊保護著。她的工作說不定比管理這座大宅的紫絹還要輕鬆;她只要向望月機要部負責,做些保護小姐與搜集情報之類的工作便成。
唔,後來多了在外頭策劃保護望月CEO的素玉小姐的工作,然後又多了一位Ekaterina小姐。不過有優華小姐、羽鳶羽鸚等行動小組的協助,即使工作內容之一是輪班貼身秘密保護小姐,也不算很辛苦。
然後,優華有一天親自來了神川市,說是受小姐之托前來問她話。
『如果讓你退役,轉成文職,你想去哪兒就職?新成立的Dreams那兒?還是就留在望月總部?或是到哪間分公司去?或是你想完全辭去望月的工作,回去老家,也可以的。』
她選擇了回來。回來這座大宅中,成為紫絹的『下屬』,幫忙管理這個大宅,做些輕鬆的工作。
回到紫絹身邊,就像一開始的時候,她們被一起派到素玉小姐身邊一樣。
那時她們都在吵架,但看見紫絹一副快哭但又堅持己見的模樣,自己便忍不住讓步,寧可日後偶然發現自己原來是對的時候,悄悄幫她收拾殘局。
紫絹的能力很高,意志堅定,一向給人的印象是個完美的管家。小姐好像也是這麼想的。那些泫然欲泣的表情,也許只有自己才見過吧。
她17歲從軍,21歲從特種部隊訓練的最後一關被刷下來,因而退役。在她這種衝擊特種部隊的『失敗者』中,她能找到這樣的落腳之地,又能發揮所長,又相對地安全舒適,最後還毫髮無傷地退役,和心愛的人相宿相棲,算是非常幸運的了。
至於自己被特種部隊選拔刷下來的原因,小姐和紫絹都聽說過:她無法心如鐵石的、如殺雞一般的斬殺、射殺人,也沒有辦法犧牲隊友的生命以達成任務。並不是特種部隊一定得這樣做;但若沒有這覺悟,只是那一瞬間的猶豫,已經是任務成敗、個人和隊友生死之別。
她有與特種部隊相稱的武技和各種能力,但性格不適合做特種部隊。做南家的保鏢與教小姐防身術倒還湊合,到了望月後才算真正發揮所長。
但南六小姐後來卻入了特種部隊……自己是沒有幫助過六小姐的。不過過去的南家雖然富貴,那種生活,對少爺小姐們的心智卻是種煎熬,又或許那是一種鍛鍊也說不定。素玉小姐也是如此、其他小姐們也是如此。
少爺和小姐們雖然錦衣玉食,還不如她和紫絹,在辛勞共事、粗茶淡飯之中,可以真心相對。
紫絹轉身,伸手撫上翎雪的臉。「翎在想甚麼?」
翎雪輕笑,端起紫絹的手,親吻有點粗糙的手背:「我在想,我到底是甚麼時候開始對你有特別感覺的呢?又或許是,你甚麼時候開始對我有特別感覺?」
「甚麼時候呀……」紫絹側頭想了一想,「去年休假時喝多了,跟你發生了關係……那時阿婕也在一直叫我乾脆跟你在一起過算了,我便想,也許這樣也不錯啊,反正我也不打算嫁男人、要侍奉小姐一輩子的了,和一個理解我志向、願意和我一起實現同一志向的人一起生活也不錯。」
「就只是這樣?」翎雪有些垮下臉。不過她自己也是,都跟紫絹認識十幾年了,也逃避了好幾年,甚至逃到望月的香港總部去;到最後才承認自己的感情。這麼糟糕的傢伙,說起來也沒資格說別人。
有一些晚上,鄰床的紫絹睡熟了,自己悄悄起來,摸摸紫絹的額頭,卻不敢親吻下去,吵醒已經操勞一整天的她。
那次或許也不是醉得那麼嚴重吧,只是借著一些醉意、對方又自願,才做出了這種事。
本來打算一直瞞著所有人,當留個溫柔的美好回憶就算了,不料被紫絹緊纏著不放,結果一起睡著;一起躺在同一張床上直到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紫絹還說要自己負責、要跟自己在一起。
過了很久,才肯定紫絹的確已經愛上自己。不過愛情那是甚麼時候發生,便無從稽考了。
紫絹輕笑,吻了吻翎雪的臉。「就算那樣也沒關係吧?結果我還是愛上你了呀,還和你辦手續,一輩子在一起了。我家鄉到現在也還有相親、見了兩次便結婚的人,不也一樣過世?只要結果是相愛的,不就夠了嗎?」
翎雪的老家也一樣是交通不便和相對封閉、大部份村民只在幾個村子之間通婚的農家,倒是能接受這樣的見解。「那也是。我由轉籍到望月後,便很少住在這大宅,你只當我是個偶然共事幾年的同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可是優華讓我退休的時候,我只想到你、只想到這棟大宅。如果可以,我想回到有你的地方,和你共渡一段平靜的日子。至於你會不會接受我,那些可以慢慢再說。」
「我知道,翎講過呢。」紫絹微笑,拉了被子來為二人蓋上。
其實不只是這樣的。
她們是保鏢和女傭的身份,本來就應該要配合主人來行事。即使是附近結成夫妻的管家和女管家們,也經常聚少離多,和子女(如果有)相處的時間。所以,翎雪後來必須跟著小姐行動,自己卻只能留守大宅照顧小姐在家中時的起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以她們的身份,弄得好像一般人別離那樣,作那些兒女之態,也就太不合適了。
在南家崩潰,翎雪改組到望月行動小組旗下的時候,雖然自己滿不在乎地送她去香港,但自己一直留著翎雪的房間、每天打掃,在夜裏靜靜坐在翎雪書桌前的椅子上,思念那些一起的日子。
阿婕搬來後,房間要挪給阿婕用。自己把翎雪的東西都搬過自己的房間來,好好收藏。
這麼多年過去,翎雪變得穩重,她們也不會再吵了。不過說起來,年輕時她們吵架,結果都是翎雪讓著她,即使後來證明是她錯了,也是如此。
救星總在最後關頭到達,有時更見是翎雪自己親自動手重作食物……雖然翎雪嘴上總是說『我只是個保鏢,才不管這些』那樣的狠話,但到最後還是伸出援手。不過總是不讓自己知道,事後還砌詞掩飾,真的很可愛。
那樣的翎雪,令她有了好感,終至喜歡。
這麼多年,那些不經意的動作、神態反應,在在證明了她們其實互相對對方都有意。不過翎雪好像有意逃避,她也不想在時機不適合的時候,迫逼翎雪表態。
翎雪太過善良,善良到根本不適合做軍人。做個保鏢倒還湊合,但若有了愛情、親情在後頭,會扯她後腿,令她難以專心保護小姐的。
本來她想懇求小姐在翎雪或自己退休時,讓她們一起歸隱、相依為命,然後才徐徐圖之;不料翎雪自己提了出來,並回到這大宅裏,還不介意她們二人擠一個房間。
她們真的沒有事先配合過的。
然後,那天自己不讓翎雪去買啤酒,而拿了珍藏的白葡萄酒來與她對酌,還摟過翎雪來,讓她倚在自己肩膊上……
枕邊人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但也許自己有一天會對她坦白也說不定。
「我以前曾經想過,如果能服侍小姐一輩子,見著她嫁人生子,這樣的生活也許也不錯。」翎雪道。「這樣便可以跟你在一起……不過也許你也會離開和嫁人,所以也不一定。也許我也是個胸無大志的人吧,渴望穩定,有些一成不變也不要緊。」
紫絹笑了,輕撫翎雪的及耳短髮:「我本來就壓根不想嫁人;不然我那時嫁了就好了,犯不著離鄉別井來神川市找工作。我幸運,遇上小姐這樣一位值得付上一輩子伺候的好主人,又容許我選擇自己的對象,連我心愛的人一起收留在這做些輕鬆工作,這樣已經很幸福了。不過小姐嫁人生子……我看應該不會有這麼一天吧?小姐跟Ekaterina小姐都已經是家庭伴侶了。」
「我知道;小姐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我也只是這麼一說而已。」翎雪笑道,把紫絹摟緊了一點。「紫呢?會想生孩子嗎?」
「現在有阿婕了呀,所以不要緊。」紫絹道。「我還要工作,沒有財力也沒有時間做人工受孕甚麼的。不過這邊很多同行也做過育兒,我自己倒沒做過就是。」
翎雪點頭,摟著紫絹溫暖的身體,低頭輕吻她的唇。
她們的一輩子,都跟別人很不一樣。不是從事一般的工作、不像一般人那樣生活和交友、也經歷過人們幾輩子都未必經歷到的變化。但總算也過上安穩的生活,有相愛的人,一起共渡走了過來,走到現在。
她一生求的不多,有紫絹在,便足夠了。
即使小姐又或自己沒有孩子,也不要緊。
二人相擁而眠,此時還不知道,她們口中談及的孩子,會在三年後一語成讖。不過,那些都是後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