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ilayloe 于 2015-3-12 01:16 编辑
——The Song of Lambs——
Chapter 1
海未对自己的记忆力素来自信,可遗忘有如死神与税收,凡人不可避免,因而在十六年人生中她依然丢失了不少的回忆,而这些晦暗不明的过去,她常以梦的方式拾回:她拾回罂粟和血,拾回右眼撕裂的猫,拾回墙身发出霉味的古旧大宅与长满牵牛和栀子花的庭院,在失真的日光所不达之地,那条抖落了所有光芒的长廊深处聚集着浓不可化的黑暗。陌生的、年幼的和服少女站在黑暗中央,眼噙泪水,嘴角流着血。她朝站在走廊另端的海未,缓缓走来。
这往往是梦境的最后一幕。
当少女苍白的手摸来时,海未总会在惨烈的尖叫声中——返回现实。
“我厌倦了梦境内无休止的噪声和恐怖,后来就把睡眠时间减少到只有五、六个小时,恶梦醒后我就不再睡了,就读读文库本,复习日本舞步什么的直到天亮,这也许对发育不好吧,可十六岁生日前我身高已有一米五九了,这高度已够我在日本女性中占据一个平均水准的位置,不拉高全体数据,不会拖后腿,就算再也不长个,也没什么关系。”
海未坐在学校天台上,边吃炒面面包边对身边坐着的小个子黑发女生这么说。这番话她三个月前也曾对一个绿眼睛的女同学讲过,那时她们还同班,每天课间休息就会到天台一起吃便当。但学校的人员流动很大,绿眼睛女孩很快就转学到仙台去了。临走前,她让海未抽了张塔罗牌,牌面不怎么好,一个男人双手捂脸坐在床上,床边猎犬吠鸣,后方的鲜红色窗帘上绘着九把长剑。逆位宝剑九。暗示了梦与潜意识的牌。
“九这张牌说的是你的潜意识将你的恐惧和欲望,透过梦境传达给你的意识。当九倒立时,你得多留意这样的讯息,那该是你不再隐藏你自己、真实的价值、恐惧,或未实现之欲望的时候了。”
绿眼睛女孩的关西腔异常软糯,听起来就很不真实。
“咱觉得人在某些时期总需要用睡眠来过渡一些问题的,而海未呢却总是醒着,强迫自己留在理智所能掌控的世界,但梦既已不停做出提醒,那你要不要试试找出深层的原因呢?”
留下这句话和那张牌后,绿眼睛女孩就坐上计程车离开了。
后来,海未把牌当作了书签用,夹在中原中也的诗集里,可她并不打算按对方的话做,因为她觉得,若找出了恶梦的缘由,恐怕比一直蒙在鼓里还可怕。
“……不在吗?”
放学后,海未去到美术社团所在的教室里,高一时,她因某个早已毕业的金发学姐的介绍而加入了美术部,但其实她国中时是弓道部的主将,在剑道、花道和日本舞上也接受过严格的训练,只是这间学校没有相关的社团而已。
教室里没人,海未只好拖张椅子坐下,书包搁在桌上,她双臂抱在胸前,盯住墙上的钟等人。室内有着浓烈的松节油味道,大桌子乱无章节地摆放着,墙边全是覆盖着白布的画架,还有放在架子上的白色石膏像,相貌是大卫或莎士比亚,以及临摹用的酒瓶、玻璃杯和蜡制水果之类,杂物间则是储存学生画作的地方。
“海未,你来啦?”
蓝发少女转过头,嵌着玻璃的木推门边探出了人影,橙发蓝眼的女生,也是海未正在等的人,高坂穗乃果。
她是海未自小认识的好朋友,在一众来来往往的转学生大潮中仍能同班接近十年的特殊的人。当初穗乃果加入美术社也不是因为中意画画,她只是想在放学后找个地方闲逛,这就用不着太早回家。本来隔壁班有个叫星空的女同学让她加入田径社,可穗乃果出于“美术社更轻松,不用天天训练,来晃一圈就能走”这种理由,就尾随海未一起报了美术社的名。诚如其言,她现在是社里最懒散的成员,画都没画过几幅,和勤奋的海未是天壤之别。
“你再来晚点,我就不给你当模特儿了。”
海未无奈摇摇头说,在穗乃果不住地道歉的时候起身,走到对方画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着一本题为杜尚研究的小册子,摆出之前穗乃果让她作的姿势:阅读中的少女。
“抱歉啦抱歉啦,优木学姐送的面包实在太美味了,我忍不住吃多了几块才来哈,海未要么?我书包里还有呢。”
说着穗乃果便想去翻包包,但被海未制止了,对方催促她赶快开始,于是穗乃果手忙脚乱地换上自己的白色长外套,上面有不少颜料痕迹,她摆好画架,掀开白布,下面的画布上是一个长发女孩形象的雏形,已有五官、躯干、线条生硬的四肢,背景因未接纳任何色彩而显得空旷,杂乱如大河支流的铅笔草稿线在成块发硬的群青色颜料下嘶叫。
这幅画已停了两天,进度缓慢,但接下来它将会被一些诸如以下的色块填充,钛白色属于衬衫,碳黑色属于长袜,普兰色属于保守的过膝校服裙,柠檬黄和玫瑰红所调出的橘黄,则是海未眼眸的颜色。她的橄榄形眼框中仿佛镶了一块琥珀,圆圆的黑色瞳仁好似不幸被密封其中的昆虫,在一种堪比烟花短暂的死亡中延续生之绚烂。这一切都是穗乃果曾谈过、幻想过,但她深信自己难以在画布上完美呈现的图景,那种纤细,梦幻,柔中带刚的品质,她的心未必理解,她的双手,也诚实复刻了灵魂的迟钝,她可以拿稳一把锋利得能削铅笔的刮刀,却不擅长把它的锐利,消融为衣衫皱褶内最细腻的一笔阴影,有时她还不得不向海未求助,才不至于让要调的颜色偏离预设、或因在纸上覆色时搞错顺序而使成品显得太脏。
因此,对于这幅心血来潮的人像画,海未也不抱特别多的期望了。
“我跟你说哦,凛今天通知我了,说迟些她也要转学了,要到神户去了。”
穗乃果扭开一支大红色颜料,挤在刷过白乳胶的木质调色板上。
海未从远处打过眼色,盯着画板上那经血一样浓稠的色彩,瞬间,一阵对她来说再常见不过的眩晕感蒙上后脑,头顶开始发烧,她吞吞口水,喉间却有喑哑金属声在回响。她别回眼睛,心想这肯定是睡眠不足的缘故。
“为什么要转学啊,因为她跟那个爱吃饭团的女孩的事?”
海未询问,为了让不记事的穗乃果知道她说的是谁,还补充道,“就是我上个月到你家买馒头时遇到的那个,戴着眼镜,深茶色头发,声音细细软软的。”
“你说花阳亲?不知道哎,凛只说她也要加入转学大潮了,原因什么的倒没解释,之前听她说爸爸要调动工作,也许是跟这个有关吧。”
穗乃果推前手指,比出一个小框,估算着真人和画像的比例。
“……因为我上次看到她们在一条没什么人去的校道见面,两人似乎很亲近的样子啊。”
从远处看还像是在抱在一起,脸贴得很紧,因为大概猜到那是在做什么,向来惧怕看到罗曼司场景的海未,当时马上红着脸逃离现场,因此她感到事有蹊跷。
在这所校风严谨的著名女校,是不容许有那种异常倾向的女孩子存在的。
一旦被发现,校方就会立刻通知家长前来讯问,舆论会把那些人当作传染病人般看待,使她们变成真空一样,即使走在校道上,也像透明人般,谁都对她们视而不见,最严重甚至休学,被强制联系医院接受心理治疗——仿佛被一股透明的风暴卷走,真的消失在世界上了一样。
到最后,若果屡教不改,学校便会佯装民主,把学生交由作为精英阶层的学生会,进行集体投票,一旦全体成员作出了“有罪”的宣判,那些害群的黑羊,羊圈里的异端分子,不管当初她们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钱,才挤进这所全西式教育的教会贵族学校,都会被清理出上帝的花园,被迫转学。
“但凛走了,花阳亲肯定会很难过的啊,她们关系是挺不错的……”
穗乃果调好色,用小号油画笔往布上抹,“呐,过几天我想和她们一起吃顿送别饭,海未你要一起来吗,小翼也会去呢。”
“翼?你说的是B班的绮罗翼?”海未惊讶地从原来的姿势中抬头道,“穗乃果,她可是从那所臭名昭著的女高转校过来的,我之前有告诉你,别跟她走得太近吧。”
“是说过了,那有什么关系么?”穗乃果不解地回应,并往领带的位置抹上艳丽的红色,“她性格热情又幽默,跳舞也很好,还和优木学姐家是世交呢,海未不也喜欢跳日本舞吗,你们该聊得来才对啊。”
海未闷闷地坐着,不接话。
关于那个褐发绿眼的绮罗翼,海未已在跟她一起吃午饭的妮可处收到许多古怪的传闻。
据说她曾在东京秋叶原参加过来历不明的偶像活动,未成年就出入酒吧,还跟一些暴走族和辍学的乐手关系很好。想着那种人估计在原校品行不佳,才被送来这规章严格的女校读书,很快转走的可能性十有八九,海未就下意识地想阻止穗乃果跟对方来往。
“我不想干涉你跟谁交朋友,可我希望你留点神,跟那种底细不明的转校生玩在一起,你们班导田中都没少找你谈话了吧?要是以后闹到学生会那里怎么办,你不想变成大家口中的透明人?”海未严厉地劝说道。
“知、道、啦,海未还是老样子,那么一本正经的。”仿佛想躲避对方苦口婆心的训诫,穗乃果拖长腔调打断道,“那你到底要不要来呢?”
“你去的话我没意见的,但我就不参与了,毕竟是你班上的同学,抱歉了。”
穗乃果听罢显出一点苦恼的神情,也不知是为海未的话,还是为画布上的搏斗烦恼,但这种程度的烦心事,总不会影响她太久。
“海未不陪我的话,那就算了,我到那天去送凛上车就好了。”
穗乃果吐吐舌头,笑着宣布妥协。
“但你好像很累的样子,要先回家休息么。”
海未一看。原来对方刚把颜料乱涂一气,领带画成了边缘呆板的长方形,背景上一片深深浅浅的红,笔触粗糙,过渡突兀,像块扫了红漆的木板。混合了群青色的区域尤其难看。估计是不想继续画了才想借口回家吧。海未合上书,问为什么要涂得满目通红。穗乃果提起滚轮子往画上碾了一遍,半饷才缺心眼地回答:
“你不觉得这种颜色很漂亮么,还是小翼建议我买的呢。”
“哦。”海未以不快的目光盯着画像上,被血色所包围、半个身子由混乱铅笔线所构成的自己。像禁锢在画纸上的弱势少女。未成型的胚胎。尚未出生,已让外界的僭妄的恶意所侵犯。海未刷地站起身,声音低沉,“别要这张了,重画一遍吧,反正你想改也改不好了。”
“不会吧!真的改不成了!?”穗乃果呼天抢地起来,估计是心疼自己两千日元的颜料。
海未强迫自己从画作上别开眼睛,因为盯着那些红色,她的眩晕感在不断增强,强忍着不适,她快步走来,不问一句就径自把画从架上拿下,从工具盒中找出一字螺丝刀,动手撬开固定画布的大头钉,她想赶快把这狂躁的图像移出自己的视线。
蹲在一旁的穗乃果伸出手帮忙移开调色板,并扶好画框,以防颜料沾到没穿工作服的海未身上,就在那时,海未却突然看到,穗乃果的手腕上出现一块相当显目的红色,她紧张地叫了出来:“穗乃果,你流血了?”
“啊、呃,没啊?”穗乃果提起手一看,笑着解释道,“你看错了,那只是沾上了颜料而已,你看,那不是能抹掉吗——海未、海未?”
海未醒来时,已躺在保健室的床上。
天花的白炽灯亮得刺眼,她睁开眼皮,看到穗乃果凑来面前,漂亮的蓝眼睛里布满了担忧:“没事吧,老师说你可能是贫血晕倒了。”穗乃果焦急地说,“你以后该睡多点觉啊,这样下去可不行,要是上课也晕了怎么办呀?”
“我、我睡了很久吗……?”海未迷糊不清地问,就在刚才浅昏迷的时间里,她已做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梦:花朵,猫,大宅,嘴角流着血的女孩。一样不少。
穗乃果报了个昏迷时间的数字,海未就苦笑道,“真丢脸,没想到我居然还怕见血呢。”
“你说什么啦,一般人不都会怕么,海未毕竟也是女孩子啊。”穗乃果安慰道,并若无其事地想把手放在海未额上探体温,却被对方慌张地挡开了,海未推说自己想继续休息,橙发少女只好乖乖坐着,无聊地在床边托着腮看手机,一会后又拿着偶像杂志,趴到窗台那边看去了。
海未舒展四肢,翻了个身。
她不停思考那个含义模糊的怪梦——
罂粟和猫,和服女孩,那幅红色的画,被困在世界恶意中的她的肖像,以及穗乃果白皙手臂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红色颜料……
她想起了绿眼睛女孩的话:
“当宝剑九出现倒立时,你要更加留意这样的讯息,因为该是你不再隐藏你自己、真实的价值、恐惧,或未实现之欲望的时候了”。
TBC
ps:kotori coming s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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