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往昔

从出生起，顾里就算不得一个身体太好的孩子。虽说是没有与生俱来的痼疾，也没生过什么大病，但在顾家养尊处优的条件之下，依旧是小病不断，伤风着凉都是家长便饭，就连顾里自己都习惯了，顾延盛似乎也从来没在意过这些，相熟的大夫来替顾里诊脉时，也只是让开几副普通的药方，都没想过专门开个方子让她调养身体。

顾里那副模样毕竟是讨人喜欢的，加上年龄尚幼，尚未养成后来那个生人勿近熟人勿惹的性子，家里的不少人都去顾延盛那里旁敲侧击，但顾延盛通通当做没听见，被催得烦了，就轻描淡写地回一句：“长大就好了。”

因此顾准出生时，顾家的人也不免地忐忑不安，没想到顾准一看就是健健康康的样子，随着年纪渐长也愈发活泼好动，和总带着几分病气的顾里截然相反。

直到两个人都到了一定年纪，开始学武时，大家才看见了那令人愕然的差距。

小孩子总是图个新鲜劲儿的，何况练武是枯燥至极的事情，每天都要勤勤恳恳却看不到任何直观的成效，顾准还算是听话好学的，踏踏实实练了一阵子之后，都开始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进步的速度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慢了下来。

而因为身体不好而从未在习武方面被任何人看好过的顾里，几乎是以天才般的速度成长着。年幼时落下的毛病好像凭空消失了，往日连跑个几步都会气喘吁吁，停下来连连咳嗽的顾里，现在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切磋中胜过顾准，然而悠缓绵长的呼吸却让她看起来和以前一样沉静。

这下子所有人都开始纷纷赞叹顾延盛的深谋远虑，比起用药一个劲儿地灌还得不到什么效果，不如以武功强身健体，申城的消息传得快，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海边的小城竟有许多人开始习武。

顾延盛对此未置一词，有人提起时只是哂笑着转移话题，没有在这件事上夸耀过自己任何一句。周围人也不觉得奇怪，顾延盛本身也不是多喜欢自吹自擂的人，他和大多数人心目中的“聪明人”一样，沉默寡言深不可测。

只是那天宫勋到访的时候，竟也提起了这件事，只是他的语气和旁人一昧的赞叹和惊呼不同，这位自家族得罪了林家就被贬谪到申城的豪门子弟，在说到这件事之后十分淡然地提到：“真要拿药材吊着，你们家也不是吊不起。”

“拿药材吊着命，就只能一辈子都拿药材吊着命。那种药罐子，活着倒不如死了好。”顾延盛在棋盘上落下椅子，满脸的似笑非笑，“你说是吗？”

“要我说……你是准备一辈子在这个鬼地方呆着？”宫勋抬眼看他。

“那是自然，我在这儿住惯了，要钱要人都有的是，也懒得再搬，不过……”顾延盛盯着宫勋落在棋盘一隅的棋子，“不去京城走一趟，看看那里的风景，甚是可惜。”

其实顾延盛也把缘由坦白告诉了顾里，顾里心里也清楚自己和那些靠药材吊着命的人并无太大区别。内力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根据主人的用意在经脉中运行，寒气自然无法沁入，呼吸也能变得平缓绵长，看着是和常人无异了，但身体的底子其实没有任何改变。

这一点就连林萧都不曾知晓过，只有顾准隐约知道一点，因为顾里忍无可忍地呵斥他：“你以为咱们家的武功是太极拳？还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

顾里知道自己几乎不能停下内力的运转，无论再怎么疲乏劳累，只要一停下，身体就会恢复到原本的状况。原先还好，随着她对有内力保护着的状态的渐渐适应，停下内力运转时的疲态愈发狼狈，连日的咳喘几乎能要了她的命。因此她也就不敢停下，内力日渐深厚，渐渐不用她去有意控制也能在经脉中缓缓游动，她在武功方面也的确是不世出的天才，大概就只有她自己和顾延盛知道，生来羸弱的身体是她永远不会愈合的疤痕，总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让她露出破绽。

顾家的武功本来就极其消耗体力，连顾准那样的都不太擅长与人缠斗，这样的武功放在顾里身上，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宫洺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大致已经了解了顾里的这个弱点，他总是想方设法要把顾里拖入持久战，而向来自傲的顾里在面对宫洺的时候也不得不放下自己看的比命还重要的面子，能逃则逃，绝不和他死磕到底。

林萧并不算太重，而且还有唐宛如帮忙分担着重量，但在要把林萧弄上马车的时候，顾里还是觉得胸口一阵阵儿的喘不过气来，儿时日夜纠缠的噩梦霎时间又涌了上来，她勉强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林萧扶进车厢，跟着也倒在了座位上。

马车上颠簸，顾里生怕会影响到伤口，一路上都抱着近乎昏迷过去的林萧不让她摇晃，夜晚马车里十分昏暗，但还是能看到林萧肩膀上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獒犬并没有要把林萧直接当做猎物撕咬的意思，但是这家犬却比野兽还要凶猛几分，它轻轻一叼便咬穿了皮肉，顾里看着林萧的衣服上渗出来的血迹，不太敢确定是不是伤到了骨头。

“林萧？”顾里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凑在她耳边喊，“林萧？”

“嗯……”林萧扯了扯嘴角，依旧无力地倒在顾里怀里，“疼……”

还知道喊疼，八成是没有生命危险的，好在林萧再怎么说是个皇帝，宫里的好医生好药材多得是，总能治好她。这么一想，顾里稍微宽下心来，这大半个晚上折腾下来，真是累得她恨不得马上合眼睡一觉，她能感觉到体内化功散的效力正在散去，凝滞的内力又开始了自发的运转，于是没有说话，集中心思想着该怎么除掉宫洺和周崇光这两个心腹大患。

“顾里。”林萧低低地叫了一声，“别生气了好吗……”

“我没在生气。”顾里伸手覆上她的眼睛，隐约听见唐宛如朝着宫门口的岗哨们喊话，“快到家了。”

林萧疼得有些迷迷糊糊，她抬起头来看着顾里的样子却显得十分清醒：“我家在申城。”

顾里被她这话说得有些发慌：“林萧，你没糊涂吧？这伤到底要不要紧？”

“我总觉得，我小时候和你在申城住过很久的，顾准也在……不是后来，是很小的时候，那时候……那时候院子里是不是有只老被人欺负的小狗？”林萧好像忽然忘了肩膀上的伤口，抓着顾里的肩膀不依不饶地追问，“有没有的？”

答案自然是有，因为这不是林萧因为伤口的剧痛而产生的幻想，也不是她恍然间分不清现实与迷梦。

那是顾里准备用一辈子来瞒着她的事情。

好在顾里没有慌了神，十分笃定地说林萧肯定是糊涂了，马车的帘子被掀起，夜晚的凉风在未经处理的伤口上一吹，林萧疼得一个哆嗦，全然忘了自己脑子里刚才冒出来的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