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疤痕

林萧被带到顾家的时候，正是顾里最无聊的时候。顾延盛还没有开始给她什么任务，又忙于和宫勋要彻底搞垮林家夺取皇位，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情。想看的书都看完了，又不能随意出去玩，恰好这个时候顾延盛带来了林萧，对顾里说——“我给你带来一个玩伴。”

听见这话顾里并未有太大反应，在她看来同龄人里也就是顾准稍微聪明那么一点，还能聊上几句，其他人都是些蠢到无可救药的家伙，能玩什么？然而林萧跌跌撞撞地被从马车上推下来，像只离巢的幼鸟般瑟缩颤抖着，她惶恐地站在那里，畏惧着周围的一切，却唯独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顾里。

那双浅褐色的眼里带着泪水，顾里不知怎的就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摸摸她的头发，抬头对顾延盛说：“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当时林萧心里面在想什么，顾里至今仍旧不得而知，但是林萧听见这句话没有丝毫的愤怒，她扑到顾里怀里，忽然就开始流眼泪，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在顾里颈边，带着与她体温类似的灼热。

就像是两国交战时，被送到敌国当质子的皇子。被父母推出去用来保一时平安的那一刻，林萧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顾延盛没有绑她，也没有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只是她坐在从京城前往申城的马车里，心里没有萌生出丝毫要逃走的想法。反正天下之大，已经没了她的安身之处，不如就此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的活下去。

顾家的院子是豪华或简陋，她也并不关心，出身皇族——哪怕是落魄皇族——的人，哪里会在乎这些。只是被顾延盛拎下马车，被迫站在院子中央时，她才意识到每个人都用怜悯和嘲笑的眼神望着她，有的甚至带有敌意。

敌意。

虽然她什么都没做过，却因为家族中其他人的所作所为而被迁怒，而她的父母，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伤害，把无辜的她拱手送出。

一路上林萧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更没有笑过哭过，接二连三到来的事实都太过于震撼，不是一个孩子所能承受，她几乎变得有些漠然和麻木，直到站在院子里，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时，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多么地狼狈。

林萧鼻子发酸，却终究是没哭出来，直到顾里微凉的手指碰到她的头发，轻轻地摸了摸。

但即使如此，林萧也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一辈子都被顾里当做落难的小狗一样对待着。不甘心像现在这样，明明她就近在咫尺，却感受不到实感。

在这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再度被想起时，林萧从多梦的混乱睡眠中醒了过来。

顾里趴在床边睡着了，却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即使在睡梦中却依旧眉头微蹙的样子看上去格外脆弱。林萧忍不住在她眉间拂了拂，不料这轻微小心的动作便惊醒了她。

“陛下……”察觉到现在四下无人，顾里立刻改了口，“林萧，感觉怎么样？”

林萧抬手摸了摸自己裹满了绷带的肩膀：“还有点疼，但是好多了。”

“那就好。”顾里松了一口气，“伍太医让我等你醒了就给你换药。”

等到顾里坐在林萧身后，给她拆下了绷带，林萧才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是多么触目惊心。她虽然看不见身后，但想也知道不光是前面，肩后肯定也有獒犬的牙齿留下的印痕，而且更重要的是——

顾里正看着那里。

见她忽然僵住，顾里还以为是自己的动作弄疼了她，赶紧挪开刚刚碰上去的绷带：“很疼吗？”

“不是……”林萧含混不清地应答了一声，急匆匆地拽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我……我自己来行吗？”

“你伤在肩膀上，整条胳膊都不能动，你怎么自己来？”顾里还当她是怕疼，“我尽量轻一点，好不好？”

林萧还是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转过身泪眼汪汪地看着顾里。

无论什么时候，这一招总是百试百灵的，顾里无奈地摇了摇头：“药绝对不能不换，乖，听话。”

僵持了片刻，林萧自知躲不过去，才慢慢地坐好，放下了身上遮盖着的被子，让顾里给她换药。

“顾里。”在顾里第三次将绷带绕到她身前的时候，林萧颤着声音问道，“很难看吧？”

“什么？”顾里专心地绕着绷带，没反应过来林萧问的是什么。

林萧咬了咬嘴唇，干脆破罐子破摔了：“那个……疤。”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回答，顾里沉默地帮她包扎好了伤口，小心地避开伤口从腰间抱住了她。

“你怎么就觉得我会在意那个？”顾里蹭了蹭林萧的脸颊，“要说疤痕……真要仔细看我身上都可以开博览会了。”

“真……真的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啊。”顾里帮她把散落在腰间的衣服披在肩膀上，“别闹别扭了，要是这个时候着凉就麻烦了。”

林萧打了个哈欠躺下来：“还是好困……”

“先别忙着睡，我让他们弄点菜过来，不然你也睡不踏实。”顾里下了床，习惯性地又要去桌上拿佩刀，再次摸了个空之后，她不耐烦地皱皱眉头，想着等会儿要不要去弄把刀用着，但还是先把给林萧做点清淡小菜的事情交代了下去。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顾里回寝宫时撞见了唐宛如，抓着她随口就问：“昨晚我刀丢了，哪儿能弄到好刀？”

“金吾卫的佩刀就在库里，将军你随便拿啊。”

顾里一脸嫌弃地看着唐宛如腰间挂着的佩刀：“我是拿来砍人的，不是拿来切菜的。”

陪着林萧坐在桌边吃东西的时候，顾里提起了这事儿，谁曾想林萧放下筷子，特别笃定地说：“我知道哪儿能弄到。”

林萧咽下嘴里嚼着的那口菜，跑到墙角的一个柜子边上，从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翻出来一柄雁翎刀，献宝似的递到顾里跟前。看见刀鞘和刀柄上的纹路，顾里当即就明白了这把刀的来历，微微抽出一点看见刀刃上的寒芒，更加确认了。

她掂量着这熟悉的手感，决定还是不要告诉林萧，这柄刀陪她上过战场，当年她正是用它杀了宫勋，后来的状况过于忙乱，她急匆匆地去找等在城墙外的顾延盛复命，把刀丢在了宫中，再去找时竟然找不到了，没想到是被林萧捡到收了起来。

“顾里，你会用剑吗？”林萧吃着桌上的菜，随口问道。

“会一点。”顾里不假思索地撒了谎。

“奇怪……我怎么总觉得你很会用剑呢。”林萧耸耸肩膀，没再提起这件事。

顾里却觉得如坠冰窖。

她千方百计不让任何人向林萧透露半个字的真相，但是如果……林萧自己想起来了呢？

那就像是林萧肩膀上的疤痕，就算不在乎，也真切地存在着，一旦暴露，就再也无法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