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
犹如古老教堂般的庄重,巨大的尖顶屋院。 刚一进门便感受到,由无数颗粒组成、四处弥散开来的霜寒。 粗重而浓艳的油彩雕漆,带来过分凝重的描绘感。
在那之中等待我的,是矗立不动的男人。 岁月带来的磨砺被分明地刻画在面容的沧桑上。 连修饰的胡须,也犹如战争所带来的勋章般,磨损、直至花白。 那双锋利如妖刀村正般的紫色眸子,从上方的神明雕像上落下来。 然后尖锐到无需多言的眼神,就那样直直扎进我的身体里。
明明是跟那个人一样血脉相承的珀紫色双眸。 此刻被盯视到的痛苦却犹如竹片扎入指甲缝隙般难熬。 男人犹豫了片刻,军人般的身姿向我移动过来。 即使是径直的脚步,却如同眷恋着猎物恐惧目光的毒蛇般逡巡。
同样想要迈开脚步。 然而在对身体下达指令的一刻,才发觉了自己的无力。 因为温度过高的地暖、双脚透过薄薄的鞋底感受到烤炙而分外不安。 可是即使如此,那个男人带来的无机质寒凉却依旧让人无法动弹。
“西木野直树。真姬的生父。” 男人向下稍微调整了目光的角度,以便我能够与他对视。 语气淡漠而带着礼节性辞令的语句,伴随着白雾传达。 室内来讲过低的温度,就这样寂静地在男人话音落后将我包裹。
然而我却的确、无法回答。 因为这个时候,妮可我清楚又明白地看到了—— 那个男人眼中,犹如对世界上最无用肮脏的事物般、无法更多的憎恨与厌恶。
那个时候的我,眼中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会不会有一天,真姬也会和这个男人站在一起,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妮可呢?
“矢泽……” 低沉的声线从嘴中擅自冒出,甚至来不及让自己感到惊讶。 “什么?” 被迅速地反击了。男人的声音,全部的意味、都诠释着对落网猎物挣扎的调侃。 “我说的是……” 全部的神经都开始紧绷起来。这是绝对不可以输给对方一点的战争。 “矢、泽、妮、可。” 上前一步,不服输地与男人对视。被激发的敌意,促使声线平稳的没有半分颤抖。 “请多指教。”男人在握上我的手的时候笑了,似乎受过特殊训练的中指厚茧、像是砂纸般摩擦上我的肌肤。
隐约间意识到什么的我,只感到即将失去比性命还重要的事物了。
“离开真姬。” 身穿半旧的订制西服,男人一边用仿佛是在描述“今天天气不错”的语调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在似有若无的眼神扫过我之后端起了茶。 “……” 明明知道对方开口的直接,却唯有保持沉默。 膝盖上面的双拳渐渐攥紧,已经有些时间没有修剪的指甲、导致血流了出来。 上次修剪的时间,应该还是真姬带我去了附近著名的美甲沙龙。 在那之后,一直舍不得剪掉或者是太过分的清洗。
在看透了我眼中激怒到恨不得将他扔进火炉的敌意后,男人反倒是清浅地笑了。 “你也知道,如果不是出于礼貌——虽然对你这种人完全没有必要使用礼貌;我连这句话都不会说,”男人轻轻对着白瓷茶杯吹了吹气,继续补充道,“我会像碾死一只臭虫一样,让你们全家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矢泽妮可,没落的战国时代贵族之后矢泽家的嫡女,家里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母亲矢泽礼子,原本家姓若月,42岁,东京大学医学专业以第三名的成绩毕业,现在却只是任职一个小小的矢神制药股份有限株氏会社的东京分社研制小组组长,最喜欢给家人烹调的食物是鱿鱼可乐饼和牡蛎汤,因为她出身冲绳而非常怀念家乡海鲜的味道;至于父亲,” 对面的男人在如数家珍般地报出无数细腻到令人心惊的情报后,看似无意地狞笑了一声,挑逗般的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我,“矢泽大辅,对外宣称自由职业者,实则是长期四处奔波争当各个影片电视剧里名演员们的动作替身,且在九年前你的九岁生日上,因为吊威亚意外断裂而摔伤头颅致使颅内大出血结块不治身亡。” “哎呀说了这么多好累呢,该说说什么了呢?”露出宛若孩童般纯真的表情点了点下巴,男人难得开心地微笑起来,“对了!你爸爸最喜欢的应该就是你在他生日上送给他的石斛花了吧!还记得真姬圣诞节送给你的鹿皮靴吗?” 什么——
号码明显小于寻常的鹿皮靴,是真姬在圣诞节送给我的礼物。 用上等皮革雕琢精细的蝴蝶纹饰,女孩子们都梦寐以求的水晶花瓣。 还有细小而不易为人所注意的石斛花纹。 明显地与周边的类型不甚搭配,却依然被设计精巧得让人直接惊叹出声。 最棒的配角,最不可能的梦想…… 在接过礼物的瞬间,真姬大概没有看见我眼角畏缩着不敢涌出的泪水。
石斛花。 那是我刚懂事时在父亲生日家庭晚餐里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同时也是他生前最喜欢的花朵。 身为职业演员动作替身的父亲,一直以来都热爱着他终生视为无可替代的事业与家庭。 哪怕事业只是去拼尽地扮演明星背后那一个帅气却再也不能更加微不足道的背影。 哪怕家庭也只是每月仅有一点微薄薪水能够撑起来的小小的一片天。 一直以来,直到他生命终结,都是如此。
“妮可,长大以后你想要做什么?”在他因为威亚崩断而失去性命的前一天,被父亲搂在怀里这样笑着问了。 “想要成为偶像!爸爸又帅气又温柔,爸爸是妮可的偶像!” 那个时候的我,恐怕还未明白“偶像”这个词代表着什么。 大概是刚刚在小学里学会“偶像”这个词汇,又或者只是单纯以为是很厉害的人? 当晚再次陷入梦境却只能换成长大的自己在旁边旁观的我,心里默默地想着。 “嗯,妮可很可爱噢,一定可以成为很多人喜欢的偶像。到时候爸爸来买妮可的作品好不好?爸爸要当妮可的第一大FAN!”
什么—— 那个一直帅气而鲜明地活在回忆里,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爸爸。 那个在捧过礼物时,努力别过头去不被我看到却依然被捕捉到害羞表情的真姬。 那双直到至今为止的时间里,都因为胸口莫名的疼惜情感而没有试穿过第二次的靴子。
上面石斛花的花纹,微妙地再次刺痛了我。
刚好合适的尺码,适应了我比常人脚背略高的设计。 印制了西木野家订制的徽标,精细得比真姬自己所用都要认真的做工。 说着“只和一位重要的家人去订做了哦”的、那个可爱的一年级后辈。 原来,都是—— 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想要作呕的眩晕感,生理性的泪水流了下来。
“真是聪明的孩子呢。”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身旁,抚摸着我因为低下去而颤抖不已的背脊,却能够感受到他赞许的目光。 “你大概也略微知道西木野家的背景——由我一手创立出来的西木野财阀帝国,无论是在政治、军事、医药还是黑道等方面都已经全方面渗透了日本;我唯一办不到的本事,便是把你——”男人的眼中闪过不曾掩饰过的凌厉和恨意,“矢泽妮可,从真姬的大脑回路里彻底抹掉。你唯一能够跟我相对的筹码,便是真姬的记忆。” 仿佛已经拿捏准确我心里全部的思虑,男人拍了拍我的肩,以散步般悠闲的语调继续说了下去:“真姬爱你吗?哈,别开玩笑了,十五岁的孩子,能够懂什么。西木野家的人,本来就只能享受来自西木野家的幸福与关爱才对。” “真要说喜欢家里以外的人的话,那也是她那位麻美学姐,” 男人拨弄起了手指上的戒指,一模一样的款型正是夏日祭典时送给真姬的限量订制版。 此时就像是要硬生生挖掉我的眼睛般、闪耀着我为那个女孩订制的冷色调夜光。 “没错噢,你之前偶像研究部里,那位第一个退社的三年级的备前麻美学姐,” 被挑起了下巴,强迫着正视眼前的人,男人那一小颗泪痣之上的暗紫眼眸,竟然在只有一盏的灯光下映衬得分外妖媚。 那熟悉的紫色竟然再次逼得我流泪。 “没记错的话,她最爱饮用的饮料应该就是、弹珠汽水吧?”
当天晚上,妈妈带回来的弹珠汽水和烹调的牡蛎汤,无法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