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新•约》1

“安娜……”

眼前的金发男孩已经在自己的座位上局促不安地扭动了半个小时，等他好不容易憋出这第一个词时，我瞥见他瞬间涨红的脸。

克里斯多夫的表现让我莫名想笑。

然而我憋住了，这不是什么难事。最近我的笑点异常地高，确切说，我没有什么力气展露任何表情和心情。

我收回目光，继续做我现在唯一能做且最想做的事——盯着天花板，发呆。

“安娜，请你不要生气了，我真的不是有意闯入你的家。你要知道你已经消失了整整一周，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

是吗？那么多人的关心让我稍稍宽慰。可话说回来，我已经太累太厌倦这冗杂的尘世，全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以私闯民宅的罪名起诉我，当然你可以用私闯民宅的罪名起诉我，毕竟我们是——我是说——哦，老天，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担心你……”

“你还好吗？”

“安娜？”

沉默再次降临在我们之间。我的余光捕捉到克里斯多夫可怜巴巴的热切目光，它足足在我脸上游移了几十秒，然后——随着它主人一声颤抖的太息，黯然垂落下去。

“不。”我目不斜视地吐出一个字，完全是出于同情。

“什，什么？”克里斯多夫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灼热的惊喜。

我像机器一样缓慢而匀速地把头扭向他，病床的高枕让我以较高的位置倨傲地俯视那个坐在矮凳上的可怜人。

“我说，我不好。”我努力让自己倦怠的语气带上感情色彩，“一点都不好。”

“哦，安娜……”克里斯多夫挠挠头，悲伤侵染上他的双眸，“无论如何，请你想开一些。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令人绝望的未知，我们当时都不知道事情会突然发生。你要知道你已经尽你所能了，如果再来一次，我们不会比曾经做的更好。我希望你能坚强一些，珍惜眼前的人和事，过去的就让它——”

“克里斯多夫，”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不要再说了！”

也许我狰狞的表情吓到了他，克里斯多夫怔了一怔，“我我我非常抱歉，安娜！你知道我不是有意——”

“没关系，没关系！”我努力想表现的平易近人一些，可粗鲁的语气越发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驰，“我只是——请你不要再提这些了！”

克里斯多夫两颊绯红，垂头丧气，一副很受伤的样子，我为自己无意的冲撞感到遗憾。但是我真的不能听到这些安慰的话——不是听不进，而是不能听。

我们不知道事情会突然发生，但我们却导致了事情的突然发生——它本不该发生，如果我曾做的更好。

我本应做的更好，我并未尽我所能——好吧，如果说的是我对她造成的伤害，那我的确可以说是“尽我所能”了。

珍惜眼前的人和事？我珍惜的人和事，却已经不在。

过去的就让它记在心里，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安娜，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做傻事。”

“我不会了。”

“你要知道如果她知道你这么做，她绝不会感到高兴。”

“所以我不会了……！”我紧紧闭上眼睛，眉头皱的生疼。

沉默。

黑暗的寂静中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克里斯多夫搓手的声音。待我稍稍平复，克里斯多夫紧张兮兮、小心翼翼地试图安慰我。

“安，安娜……”

“……”

“我觉得，我们需要做点什么让你的心情好起来。”

“……”

“等你出院，我让乐佩他们帮你筹备个派对怎么样？你以前最喜欢的。”

“谢谢，但是我需要安静。”

“那么，我们单独出去旅行散散心？婚礼什么的暂时就——我不是有意要提的！我只是说，毕竟这件事对我们比较重要——它就暂时延后吧，没关系，你的身心健康对我来说更重要。”

“谢谢你，克里斯多夫。”我盯着他的眼睛，扯了扯嘴角，希望自己做出了一副笑脸，“我只是太累了，等以后有机会吧……”

克里斯多夫又低下头去，再次狠狠叹了口气。

又是沉默。

上帝为证，我是真心想让自己显得更温柔、更深情一点的。克里斯多夫是个温暖阳光的大男孩，他的温度可以融化一颗冰封的心——但我的心不需要融化，它已经破碎了，消失了，不见了。一个没有心的人，是不需要被别人融化心中坚冰的。

“那么，你要去看看艾莎吗？”

我浑身一个激灵，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猛然膨胀，憋得我喘不动气。我咬紧下唇，竭尽全力克制自己的颤抖，泪水却被逼出了双眼。

“既然你不能马上放下，也许慢慢消化会比较好。”克里斯多夫更像在自言自语，兀自叹息，“为防止你出事，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这……当然可以。什么时候？”我绷紧身体，强忍泪水，声音却忍不住地颤抖。

“安娜，”他非常担忧的看着我，“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要不我们还是——”

“我说什么时候？！”我的声音嘶哑咆哮，泪水也在同一时刻喷涌而出，“哪怕让我给她带一束花也好，求你了！”

我错过了她的葬礼，我逃避了她一个世纪。时间每过一秒，我就发现多发现一分自己有多么想她。

克里斯多夫定定地看着我，愕然无语。

沉默，病房里唯有我咬紧牙关努力克制的抽泣声。

“等你出院。”他最后一次低头——叹息。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又豁然成空。这轻松的感觉来的太妙，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空虚？

但紧接着，我感到了痛苦，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切实的感到痛苦了。

只有有心的人才能感到痛苦。

我的心在艾莎那里，无论是破碎的、冰封的、还是痛苦的。我以前不明白，也找不到。

但找到了毕竟比找不到要强，那毕竟是我的心。

一颗属于艾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