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新·太》6:34
我是什么时候和克里斯多夫在一起的呢?似乎已经很久了。因为,我和艾莎的矛盾已经持续很久了。在那之前,距离我发现艾莎的秘密还早,确切说,我才刚刚爬出医院并宅在家里,每周都要去研究所做康复治疗。身体上早就没有什么大碍的我,实在想不出自己总是往研究所跑的理由。医生早已在两次CT检查后断定我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问题在于记忆,我失去了以前所有的记忆。每次恢复治疗就像催眠,我被反反复复暗示一些早已熟记在心的内容。我叫安娜,我是艾莎的妹妹,我们的父母早逝,我们一起在阿伦戴尔城过着平凡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我出了车祸,失去了所有记忆。这个世界一夜间变成了新的,我除了会说话之外一无所知,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审视着所有的人和事。连艾莎都变得那么陌生,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从没真正把她当过姐妹。事情似乎有点复杂,不是吗?可是我当时是那么无知,同时也享受着无知带给我的无忧无虑。每周跟着艾莎进出研究所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每天在家和艾莎一起则是我生活的全部。至于为什么我会在研究所做康复治疗,艾莎曾试图跟我解释过,我受的伤用已上市的医疗器械和药物已经不能治愈,只有用研发中的药物和方法孤注一掷。她是我唯一的监护人,又是研究所的研究员,而天知道找个愿意尝试新产品的志愿者有多艰难。所以说,这种便利和机会对于我和研究所而言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研究所的大部分职员我都已经认识了,他们对我都很友善,虽然我强烈怀疑这是因为我的幼稚言行太像小孩;他们亲切地叫我“小凤凰”,艾莎告诉我这个称呼来自凤凰浴火重生的神话故事。事后我回想她说这些时的神情,冰蓝色的眼里满满的宠溺都要溢了出来,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悲伤。可惜我当时没有捕捉到它。那段时光真的很单纯,很烂漫,出了研究所我见不到其他人,除了艾莎。只有艾莎。我清楚地记得第一天到家,我茫然地站在门口看着艾莎掏出钥匙开门。我手足无措,把拉杆箱像盾牌一样挡在前面,希望它能帮我抵挡未知世界带给我的恐慌。艾莎踏进门内见我迟迟没有跟上,疑惑地转过身来。她一手扶门,身体倚在门框的一边,就像是她特意为我打开大门一样。“你怎么了,安娜?快进来。”我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穿越时间历久弥新,每当我回忆她当时的模样,那完美无瑕、挂着温润微笑的容颜,那温和并略带倦意的冰蓝色眸子,还有稍稍蓬乱却不失美感的淡金色发辫,都一一跳跃到我的眼前。我的艾莎,我美丽的艾莎,除了我谁都不曾拥有过她。可惜我当时不懂。那温柔美丽的可人儿带给了我莫名的勇气。我咬了咬下唇,深吸气,一脚踏进艾莎的,不,我们的家里。我们的小屋真大,艾莎喜欢用水晶和玻璃做室内装饰,一眼看上去就像屋内挂满了闪着耀眼光芒的冰雕艺术品。同时,所有的装饰画和墙面粉刷都是暖色调的,艾莎戏称这是我当年的“杰作”。我们的家像一座华丽的冰宫,华丽而温暖的冰宫。“安娜,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艾莎一边帮我整理分类我的私人物品,一边试图和我聊天。“任何我想做的事?”我一眼相中了大厅中央精美绝伦的巨大水晶吊灯,“那个看上去很好玩……我,我可以爬到上面吗?”“……噢,安娜,”艾莎掩口而笑,直到她捕捉到我认真的眼神,“我说的做任何事,是除了坏事。”“坏事?哦艾莎你误会我了!我没想伤害别人,我连那个心思都没有动过!我为什么要做坏事,为什么要伤害别人!我只想,我只是想爬到上面,不是想做坏事……等等,什么?”我拼了命的解释自己的纯良用心,但词穷的厉害,越解释越糟糕。我甚至感觉到脸颊像两团烙铁一样散发着热量。“我知道了。”艾莎忍不住仰头笑了出来,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我眼前,伸手理了理我鬓角的乱发,“可你要知道爬上去虽然伤害不了别人,但很有可能伤害你自己。而且那个吊灯也会被扯坏,它会感到痛的。难道你想弄伤自己的同时把我们的吊灯弄疼吗,我亲爱的安娜?”“不想。”我默默思索着一个吃痛的吊灯哭泣的画面,一边抬起眉毛可怜巴巴地看着艾莎,“那我能做什么事?”“任何事,除了弄坏东西和你自己的事。”“可万一我又干了坏事呢?”“这个嘛……”艾莎又噗地一声笑了,“你完全可以在做一件事之前问问我可不可以,我们可是姐妹,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讨论的。”我像一个懂事的孩童一样万分仔细地听着艾莎的话,在说到“姐妹”这个词时,我很确信自己注意到艾莎的眸子似乎暗淡了一下,眉头也微微皱了皱,但这个表情只有一瞬。“现在你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了吗?”我努力想了想,最终丧气地回答道:“我觉得我还是先乖乖洗澡,窝在床上比较好。”“嗯……我也觉得这比较妥当。”艾莎又张了张口,但没发出声音。她原地转了两圈,踌躇了一会儿,似乎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在我迷茫的审视下,她好像鼓起了什么勇气。“安娜,话说……你决定今天睡哪个房间?”“哪个房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决定自己睡一个房间或者跟我一起睡同一个房间。如果你一个人比较害怕,可以考虑和我一起睡,当然如果你觉得尴尬,还是自己睡比较好……总之,你来决定。”她说话的音调越来越小,好像没了底气,可我当时不懂像母亲一样爱护我、照顾我的艾莎也会尴尬,只是以为她太累或没吃饱饭。我无法想象我当时的脑回路是什么构造,居然看不出艾莎真正希望的是那种回答——我只记得当时我觉得这两种方案似乎都不错,但我需要思考了一下问题的正确答案,以免让艾莎失望。“艾莎,我们是姐妹吧?”我突然灵光一闪,反问了一句。“……是,对,怎么了?”艾莎似乎被我问愣了,足足呆了好几秒才回答我。“姐妹的话,是一起睡比较好还是分房间睡比较好?”我这么问艾莎应该是非常妥当的吧?她刚刚还说我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她呢,“很抱歉,我,我对自己的判断没什么信心,我怕万一自己做了坏事……”上帝啊,回想这些事情都让我觉得这是罪。“姐妹的话……当然分房间睡比较正常,”艾莎的眸子彻底暗淡了下去,可她脸上半是鼓励半是戏谑的笑容是那么灿烂,让人几乎注意不到她眼中神采的变化,“你要自己一个人睡吗?”“当然,我可以试试。”我当时完全被她的笑容骗过了,兴高采烈地认为自己猜中了艾莎的心思,“你可以帮我把东西搬到我的房间吗?呃……姐姐?”艾莎背对着我正要拿东西,听到那声“姐姐”,整个人都轻轻哆嗦了一下。“当然,我们一起把东西搬上去。”毫无异样的声音,让当时的我感到温暖和安心。后来我知道了,一个人并不是像我曾以为的那样表里如一,世界上有种叫强颜欢笑的东西。可惜我当时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