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吃饱了,厌恶蜂房的蜜。人饥饿了,一切苦物都觉甘甜。——《旧·箴》27:7
下雪了。轿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了许久,我一路上一言不发,呆呆地望向窗外。车终于在一个黑色的大铁门前停了下来。我定睛凝视,那铁栅栏后就是墓园吗?一个个小小的石碑接连成片,被打湿的表面黝黑阴森,肩上披着毫无生机的冰雪。我曾经戏谑艾莎,冰雪是最像她的事物,晶莹、纯净、优雅而冷酷。艾莎的反应是捏住我的脸向两边扯,一边说“我什么时候对你冷酷过”,一边把我狠狠揪到告饶为止。现在,艾莎就躺在这最像她的冰雪下,于是我对冰雪又有了新的定义:逝去,还有沉默。克里斯多夫下车去和守墓人交涉什么了,我无所事事地坐在车里,静静地发呆。是的,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我以前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无所事事,无论如何我都会找点事干——必要时,适当做点“坏事”也可以。而且我最也痛恨发呆,发呆意味着寂寞,而寂寞是我最大的敌人。一开始生活里全是艾莎的时候,无所事事和发呆是我最常有的状态,毕竟艾莎还有工作——上帝,还是天杀的研究员!哪怕在家里,艾莎也很少有时间能陪我玩并讲些有趣的新闻。我以为我能够习惯,可事实上我做了很多事试图改变来引起艾莎的注意——爬吊灯就算了,顶多就是在艾莎的咖啡里放盐,对着她的窗户做鬼脸而已。现在回想起来,艾莎对我引起她注意的方法不是一般的宽容。她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哪怕我把她的文件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也没有。每当她意识到自己对我的陪伴不够时,她总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来陪我玩一会儿,或者跟我聊聊天——虽然整个谈话过程有百分之八十的内容都是我在发言。艾莎已经尽她所能,而我永不满足。每天早晨,我都以不一样的姿势被同一种声音叫醒——从容有礼的三声敲门,伴随着艾莎特有的、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安娜,是时候起床了。”每天我都会原地打个滚喊道“我正在起”,顺便酝酿一下起床的情绪。可酝酿着酝酿着,我似乎又看到了刚刚梦见的东西。每次大概过了十分钟,艾莎声音会再次响起:“安娜,热巧克力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你再不起床我就把它都喝完。”然后每次,我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原地蹦起,猛地冲出去拉开门:“放过它!让我来!”每次都由于惯性过大,我拉开门后都会正冲艾莎的灿烂的笑脸,最危险的一次是我和她的鼻尖碰到一起才刹住车。而每次,艾莎都会摆出一副受到惊吓的夸张表情,然后挑起一只眉毛克制不住地坏笑:“注意你的形象,安娜。”这是我们每天都会玩的游戏,乐此不疲。可惜唯一能陪我玩这个游戏的人,已经不在了。
克里斯多夫回来了,他拉开我身侧的车门,一脸崇敬地行了个夸张的鞠躬礼:“小姐,请下车。”他是在故意逗我笑,毕竟我已经一路都没有说话了。我确实笑了,那是因为我刚刚想起了艾莎和我的游戏。然后泪水溢满了我的眼睛。我把自己精心挑选的那支花紧紧攥在手心。花店的店员细心的割去了它的刺,这的确让它变得温驯,但我看到的只是它身上的伤痕。积雪让土路变得一深一浅,我的脚踏每出一步都感到空虚,抬起每一步都感到吃力。悲伤和空虚掏空了我的精神也掏空了我的身体,我开始喘息,克里斯多夫扶住我的肩膀。他担忧的目光落在我的脸庞,但我实在是顾不上。艾莎就在前面。我的艾莎。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可惜我当时没有珍惜。每天艾莎临走时都会给我布置任务,好让我一整天不会过得无聊。然后她每天都会叮嘱我一大堆注意事项。“不要在开关打开时动电灯泡,不要手湿湿的动电器,不要开着水龙头就跑,不要试图不走楼梯从楼上跳到楼下,我的房间你尽量不要进去因为有易碎物品,不要在墙面上乱涂乱画,不要……”“艾莎,这么多‘不要’你究竟是怎么记住的,居然每天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一遍?”“安娜,我背过了有什么用?这些错误我都不会犯。”“哦,拜托,我才不会相信你呢!”“安娜,其实我想告诉你,如果你一天都不犯错,晚上我会给你带巧克力蛋糕。不过由于你刚才无情的冒犯,你就忘了这件事吧。”“哦!艾莎!求你!求你了!我刚刚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听你的!”“……”其实艾莎只是想听我的请求吧!因为只要她说过“巧克力蛋糕”这几个字,每天她都会给我带回来,不管我有没有做“坏事”。我现在还会吃巧克力蛋糕,将来也会吃。但那个把蛋糕和快乐一并带回家的人,已经不在了。
在克里斯多夫的搀扶下,我终于来到了那块小小的墓碑旁。新雪覆盖了墓碑上的字,我一下子跪了下来——我的膝盖实在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悲伤攉住了我的呼吸,我吃力地喘息着,泪水也不争气的滚落而下——明明已经过了挺久了。我伸出手试图抹去墓碑上的雪,但我似乎难以控制这身体的一部分,手三番五次在墓碑上无力滑落,留下一道道拖印,好像新染的泪痕。克里斯多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怕弄碎了脆弱的玻璃——轻抚墓碑,露出上面的字。艾莎。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击了我的后脑,那感觉比起疼痛更像是憋闷,我眼前一黑,好像有一团黑雾蒙住了我的神智,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安娜!安娜!”克里斯多夫及时摇醒了我,我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抓住了眼前的光明。黑雾褪去,眼前的景物渐渐明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克里斯多夫焦急的脸。“安娜,你过于悲伤了,我们不能再在这里——”“没事,没事,”我试着挣脱他的怀抱,“我很好。”“不行,安娜!你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你不能——”“克里斯多夫!”我打断他的话,试图挤出一个差强人意的微笑,“我很好,别说了。”他担心的闭上嘴巴,显然我在某些方面已经无可救药了。我挣扎着跪起来,双手扶着墓碑两侧,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我的手指一遍遍描摹着墓碑上的名字。艾莎。我的脑海逐渐变得空白,这是我的艾莎吗?我的艾莎在这里吗?在这黑黢黢的墓碑下面是我的艾莎吗?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实在无法把艾莎的容貌和这墓碑联系在一起,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去。艾莎,这里好冷,好寂寞,你一定很孤单。艾莎,这里的冰雪一点都不像家里的装潢,只有冷酷的外表,没有温暖的色调。艾莎,雪上面要有什么颜色才好看?艾莎,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吗?我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我将那红色的玫瑰花放在艾莎的墓碑上,它表达的是我对艾莎真正意义上的爱,不是姐妹之情。艾莎,我爱你。
那段时间,每天傍晚我都想方设法爬上房顶,望穿秋水,企盼艾莎的车尽早出现在视野里。每天晚上艾莎回来都会逗我开心,给我做我最喜欢的晚餐。每天晚上艾莎必须工作时,都会反复跟我道歉,我都会装作不原谅她的样子。虽然如此,每天晚上睡觉前,艾莎都会在床前给我读一段故事。我记得有一天,我伏在艾莎身边,听故事听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的问她。“艾莎,我爱你,你爱我吗?”她顿了一下,比羽毛更加温柔的声音轻轻飘来:“小傻瓜,当然爱。”“那你到底有多爱?”“比你爱我更爱。”“不可能,我爱你就像从这里到月亮……那么长的爱……”艾莎笑了,轻轻抚摸我的额头,微凉的指尖很快将我送入梦乡。恍惚中,我似乎听到她喃喃自语地讲。“我爱你……就像从这里到月亮再回来。”可是,那个人那个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