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凡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新·可》4:29

艾莎说我可以去上学了。我不得不承认，因为这个提议，我在艾莎不在家时爬上二楼直接跳下来，反反复复几十次。这种“坏事”在艾莎上班的时候我已经练得很好，既不会弄伤我自己也不会弄坏东西，所以姑且不算坏事了吧？按照别人的说法，我在出车祸前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然而一场意外把我二十年的知识储备全部删除，一切都要重新来过。于是宅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我除了不知道干什么之外，每天都要完成艾莎布置给我的学习任务。上帝啊！那些从学习中找到快乐的怪物是多么奇葩，那些天书上的咒文符号是多么无聊啊！每当我厌倦了无休止的自学和艾莎亲临指导的补习，艾莎都拿重新上学这件事诱惑我——那里有数不清的交际活动和形形色色的人，只要上学，我就再也不用感到寂寞和孤单了。我不是说我不爱艾莎，和她在一起感到无聊。我只是有太多的空闲时间，何况她经常不在我身边。事实上我非常爱她，但我不知道我该怎样爱。我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我离不开艾莎，很喜欢艾莎，但爱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况且艾莎的给我的印象比起姐姐更像母亲，好吧，虽然母亲这个概念也是我从书上读来的。艾莎告诉我我们是姐妹，我只想努力满足她对我的期望。虽然我不太懂爱与爱之间的区别，但我真的很在乎她。书上说，亲人之间的爱是无私的，可以分享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视任何人为自己的亲人，并爱着他。我和艾莎是姐妹，是亲人。我们之间的爱大概就是这样吧。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在当时那种除了学习没有别的事做的情况下，我在两个月里就把所有小学和中学的内容学完，并学习了一部分以前学过的大学内容。艾莎为此还弹着我的额头夸我聪明。不久之后艾莎就宣布我可以回学校上学了，什么手续啊流程啊她已经全部帮我搞定了。这个消息让我几乎兴奋地整整三天没睡着觉。依稀记得在我上学的前一天晚上，我从艾莎回来就缠着她问东问西，问一切有关学校的东西。艾莎笑着摆摆手，说她先做饭给我吃，我们可以在餐桌上讨论这个问题。于是待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时，我已经被问题憋得快要爆炸了。我的叉子还没进入眼前的鱼排，而艾莎刚刚将可可送到唇边，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发问了。“艾莎！”“嗯？”“我明天就可以上学了吗？”“嗯哼。”“我该怎么去上学呢？”“坐车去。”“我该怎么坐车去上学？坐什么样的车呢？是你说的轿车还是那种巴士车呢？轿车的话我该在哪里坐呢？谁来帮我开车呢？虽然我很想自己开车，但似乎不会开……不过你能教我开车吗？开车难吗？我今天晚上能学会吗？我保证自己一定学的很快！要是你不愿意教我我该让谁开呢？外面叫一个会开车的人吗？他会帮我吗？还是说我该打个电话预约呢？有这样的服务吗？我只是不会开车而已会有人帮忙吗？或者我们应该换种交通工具？”“安娜……”“或者是那种巴士车怎么样？巴士车该怎么坐呢？我要去哪里坐呢？这附近好像没有谁开巴士出门……是不是开巴士的人很少？我是不是也要预约呢？或者上网上查哪里有人开巴士？巴士不是能坐很多人吗？他们愿意带上我吗？虽然麻烦别人有点不好意思，但我确实需要去上学……不知道能否找到这种好心人呢？”“安娜，等等……”“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个另外的点子，双手激动地猛然举起，把叉子上的半块鱼排成功地甩了出去，“听说还有一种叫的士的车，它能送你到任何地方去！这真是太妙了！我明天就要坐的士！……哦！好像我还听说一种车叫什么……叫校车？那个更棒！”“安娜，安娜！嘿！”艾莎一副快要被可可呛到的样子，身体前倾，表情异常严肃，“没有巴士，没有的士，也没有校车。这些你都不要想了。”“什么？”我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情瞬间冷到了冰点，泪水也在眼眶里徘徊，“你，你不让我上学了？”艾莎显然被我泫然欲泣的表情吓到了，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明天我开车送你上学，你放学后也是我开车去接你，你不用担心怎么上学的问题，懂了吗？”“所以——我还是可以上学了？”“当然。”“你会开车送我去上学？”“对，就是这样。”“哦，艾莎！”我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势隔着桌子就要扑过去，艾莎被我这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手停在半空，连口中嚼的动作都忘记了。我毫不怀疑如果我再稍微往前倾一点，她会马上失声尖叫。不不，为了我明天能成功上学，我绝不能这么做。我赶紧从椅子上下来，决定不用那么直接的方法到达对面——于是我很正常地绕开桌子走到艾莎面前，而她目光紧随着我，依然全身僵硬，不知所措。我眯起眼睛，抿唇嘿嘿一笑，然后猛地扑到她身上——“你爱我！你真的真的真的好爱我！”艾莎大叫一声开始挣扎，不过无论力度还是幅度都特别小，束手束脚地好像是怕弄坏什么东西。“安娜！放开我！小心汤——你差点把它弄翻——等等！你要是不放手我就不送你去学校了！”这可碰到了我的弱点，我赶紧把她放开。天哪！换到今天，我怎么也不会错过任何抱住她的机会，恨不得永远都不放手。我仍然记得艾莎那个时刻的形象，双颊绯红，头发蓬乱，表情说不清是好气还是好笑，眼里却闪烁着炽热的光。“艾莎……你看我都放手了，千万别不送我去学校。”我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妄图用卖萌打动我亲爱的姐姐。艾莎却整了整领口，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情。“明天我会送你去学校的，不过由于你刚才的表现，这一周的巧克力蛋糕都没有了。”“噢，艾莎！求你了！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要是你不喜欢触碰就跟我说，我再也不会碰你了！”艾莎的脸瞬间涨红，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我没说我不喜欢触碰，事实上，天哪，我该怎么说……”最后她单手扶额，颓丧如被打败的残兵败将，“算了，刚刚的话就当我没说。”我咧嘴一笑，吹着口哨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艾莎提到巧克力蛋糕这个词了吗？不管语境如何，只要她提到，就说明我很快就能得到。“嘿！艾莎！”“嗯？”“你觉得我上学应该带什么呢？”“安娜，我觉得我们可以吃完再讨论——”“我觉得光带着书本和纸笔是不够的。在学校要呆那么久，差不多一整天呢！我觉得我需要带很多生活必备品！像巧克力，果汁，鱼子酱，沙拉，还有面包，我绝不能被饿死！学校有厨房吗？我可以带食材去自己做吗？学校有洗手间吗？万一我需要——哦，我不是有意在餐桌上讨论这个问题的！或者说我需要的时候可以去个没人的角落，也许我要自己带好卫生纸？……”“……噢……安娜……”

艾莎快要被我问到崩溃了，她无奈的样子让我洋洋得意，就像捉弄了大人的小孩子。不得已的情况下，艾莎只能用不好好吃饭就不送我上学的杀手锏来对付我。我吓得赶紧低头，心里却不以为然，艾莎肯定只是吓唬我哩！晚饭过后，艾莎难得一次推掉工作整晚陪在我身边，理由是重返校园是我的人生大事。其实就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上学是怎么一回事该带什么而已。她得亲自上阵给我整理东西，而且还要交代类似课程安排，选课和教室之类的正事。为什么我当时看不透，为什么我回想起来才发现，艾莎她真的——真的真的很爱我。为什么我曾一时否定了这一切，明明她对我的爱早已尽在不言之中。而我呢？在发表完自己的一千零一问后并不急于得到满意的回答，事实上再亢奋的状态也有过去的时候，我那时正以一个非常舒服的姿势陷在沙发里，一边玩手机，一边观赏我那外人面前女王般高不可攀的姐姐任劳任怨地给我干活的场面。而且不知怎的，我从艾莎的举手投足中感受到一丝淡淡地不情愿。

我静静地欣赏着她。我的姐姐真的很完美，光是外表就足以称得上人间极品，更不要说绝顶的聪明，温润的品性——而集合这三者的艾莎，绝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我想好我和同学该怎么开始聊天了，先从炫耀一下自己的姐妹开始吧！说到姐妹，我对学校更加充满了憧憬。“艾莎。”“怎么了？”“艾莎，书上说，只要我们愿意，人人都可以是兄弟姐妹，是这样的吗？”艾莎微微皱眉，似乎是在想我为什么突然蹦出来这样一个问题：“理论上……是这样的吧。”“那么如果我愿意，我是不是可以在学校拥有好多兄弟姐妹？”我傻笑着盯着天花板眨眨眼睛，光是动起这个心思都让我身心舒畅，“我等不及要见到他们了！等等，他们会像你一样对我那么好吗？”“呵呵。”艾莎干笑了一声，似乎这就是她的回答——不过也许觉得这样回答我有点敷衍，她顿了几秒后缀上一句，“也许吧，如果他们能做到的话。”哪怕智商低如我当时那个层次，我也感受到了艾莎语气中的不善。但正是因为过于单纯，加之我对艾莎的秘密毫无了解，我当时根本无法像她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感到不高兴。亲人间的爱应该是无私的，相互分享的，不是吗？难道我的姐姐是一个自私而不懂得分享的人？不不不，我打住了这个念头。艾莎对我那么好，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是坏心眼，艾莎也必须是唯一的那个好人。她是我这个世上，唯一的、真正的亲人了。这小小的纠结竟让当时的我如此费神。我皱紧眉头思考问题，长时间的安静引起了艾莎的注意。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面前观察我，以至于我恰好抬头对上双那忧郁的蓝眼睛时，差点吓得叫出声来。“安娜，你好像有心事？”艾莎轻轻坐在我身边，动作谨慎而得体，“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那么多的兄弟姐妹？难道是因为我不够爱你吗？”“不不不，上帝啊，不是那样的，你已经很爱我了！我知道你很爱我，我很开心。”我咧开嘴对她笑得异常灿烂，灿烂到不真实，“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少了。”“安娜。如果我让你这么想了，我真的真的很抱歉，”艾莎的眼神黯淡下去，幽蓝的眸子上是漆黑的瞳孔，里面似乎蕴藏着一眼望不见底的悲伤，“如果你觉得工作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我完全可以把它们推掉一大部分——实在不行，我可以辞掉——”她顿了顿，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坚毅起来，语气更加笃定，“我可以为你辞掉现在的工作。”说句老实话，那时艾莎认真的神情把我吓到了。现在我以已有的阅历回想当时的心境才发现，艾莎深沉的爱对我而言是一种压力，我不习惯拥有它，更谈不上承受它。爱即责任，可我当时负担不起。我只记得自己那时赶紧坐正了身子，一叠声的给自己开脱：“哦，艾莎！我想你一定搞错了！你一定误会我了！一定弄错了……我是说，我不是说你爱我爱的少，而是我只有你一个亲人，这种亲情的来源太少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是说，就像——别人不仅有姐妹，还有父母，兄弟，别的乱七八糟随便什么，但我只有你。只要你注意不到我，我就完全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不想这个样子，我只是有点……有点……”我越说越不敢直视艾莎的眼睛——也许是我的幻觉，但艾莎散发的气场好像让周围的温度都低了好几分。我的手在胸前纠结着，我的脸一定红透了，细如蚊蝇的声音从我的喉间哼了出来：“只是有点……孤独……”我偷偷瞄着艾莎的身影，她一动不动，我也不敢动。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每一秒都像过了好几分钟。“安娜，”这一声似乎不是呼唤，而是叹息，艾莎叹出了我的名字，“我知道只有我的生活对你的影响，这也是我让你重返学校的主要原因。虽然如此，我仍希望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最爱的人，如果拿你和一个城市的人称量，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我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啊！我从来不知道她原来有一双这么悲伤的眼睛，不需要任何眼泪，那深沉的哀愁似乎就能滴出水来。现在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爱我，一个城，不全世界对我的爱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个人。为什么我还要嫌这份爱少？为什么我还要从别人那里找到存在感？太无知了，太愚蠢了。那一刻的艾莎紧紧咬了咬下唇，似乎还有话说，不过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她主动张开手臂抱住我，微微用力，略带克制地颤抖：“我爱你，安娜，我只希望你能快乐。”我受宠若惊，感受到最多的居然是不适和尴尬。为了迎合艾莎，我小心的把手搭在她后背上，也轻轻抱了抱她说：“我也爱你。”艾莎，你对我那自私的爱，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爱，我当时不懂。对不起，原谅我，求你原谅我。艾莎。你让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