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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小的火能点着最大的树林。——《新·雅》3:5

我思忖良久，终于拨通了电话。“你好？这里是安娜，请帮我找一下贝儿女士。”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然后一个高达九十分贝的童稚声音猛地炸响——“妈妈——！！”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过后，温柔成熟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你好？”“贝……贝儿，很抱歉这个时候打扰你。我是安娜。”我有点紧张，声音显得局促不安。“……噢，安娜，”贝儿好像怔了一怔，随后换上了一副很欢快的语调，“很久没有见到你，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们的小凤凰复活了吗？”“拜托你不要再吐槽我了，”我撑起一个疲倦的笑，“你知道的，我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贝儿轻声说，“我知道这很不容易，安娜。不过生活仍在继续，我们只要在世上过一天日子，就要考虑一天世俗的事情。所以说……你周天能来吗？”“谢谢你，贝儿。我能来，上午下午都可以。”“那真是太好了。”贝儿似乎松了口气，“我们暂时约定上午吧，早一点开始。请你带好你和艾莎的所有财产和个人信息的资料，到时艾莎的私人律师玛琳菲森小姐也会来，你要相信她会安排好一切事情。”“谢谢。”“还有，那里的人一直都在暗处观察着你，你不需要特意做什么，好好生活就行。到时我会和那边慢慢协调的。”“贝儿，有你真的是太好了。”我由衷地赞美她。“不过仍需小心，”贝儿把声音压到了人类能到及的最低程度，“千万不要对任何人多说任何事——除非你想哪天收到一份莫名其妙的法律传票，然后莫名其妙的被送进精神病院。妄想在他们面前胜诉是不可能的。”“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就安心了。”贝儿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好好生活吧，安娜——连同艾莎的那份一起。她永远爱你，千万别让她失望。”“……嗯。”“那到时候我们再细细讨论——”贝儿突然说完捂住电话，我隐约听见她似乎用法语呵斥了一下身边的小孩。可那一声呵斥，包含了多少幸福和爱啊。“抱歉安娜，路易斯一直在旁边调皮捣蛋，”贝儿的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笑意，“我现在实在是不太方便说话。”“不不不不，该道歉的是我，”我赶紧说道，“你快点干你自己的事情吧，贝儿。我已经没事了。”“那么，周天见？”“周天见，再见。”我缓缓扣下电话，心里空空的。把自己陷进沙发里蜷缩起来后，我将我的玻璃球紧紧抱在怀里，心乱如麻。贝儿是艾莎的同事，是艾莎十多年的朋友，同时也是艾莎秘密的守护者。她的世界光明而温馨，她的眼神温柔而多思，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者隐含的内容，对我而言同时也分外复杂。因此和艾莎一样，每次和贝儿接触，我都有一种异常弱势的感觉。她知道的太多，了解的太深了。而且她总是以她的判断方式，选择性的把她掌握的、知道的事情透露给我。是她帮我解释了艾莎的秘密，并理解了她的过去——但直到现在，我也相信自己没有百分之百的了解艾莎。好在，贝儿她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如今艾莎秘密的一部分已经成为了我的秘密。我要做的，就是隐藏它，让它不为人所知，亦不为人所见。我一想到了法律传票，心里就像刀绞一样难受——一段不堪回事的往事蓦地浮上心头。

第一次争吵在我的困惑中糊里糊涂地化解后，我和艾莎过了一段相对平稳的生活。虽然我们之间的交流依旧不多，但在每天那三个宝贵固定时间段里，她的发言占全部谈话的比重明显出现了小小的上升。她重新用语言喊我起床，也在傍晚接我时为我整理衣襟；互道晚安也恢复了，有时还附赠一个姐妹式的吻。一切迹象表明她的心情不坏——除开她那愈加复杂的眼神，还有她日渐疲惫的容颜。如果我能知道当时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如果我能替她承担那一切莫须有的惩罚。如果我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不再失去她。或者如果，我能在那一刻之前多珍惜她，爱护她。只是一切都是如果。艾莎。我的艾莎。那段时间，关于恋爱的话题已经被我们完全搁置。我再蠢再蠢也发现了，这个话题会触碰到艾莎的某根底线，是她脑海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禁区。这对我也无妨，因为我当时心理年龄的确还小，确实也没想过要找男朋友。在学校，除了收获了一个叫克里斯多夫的怪朋友外，一切生活好像风平浪静。当然生活不能始终如一，这段日子中也出现过小小的插曲——一个我从没跟艾莎提过的插曲。早在刚入学不久的时候，一个叫汉斯的人曾试图跟我搭讪过。那时是在学校餐厅里。我刚刚给艾莎打完了中午的电话，然后一个人霸占着一整张桌子，一边默默啃着巧克力棒，一边研究课程表。忽然，有个看上去非常俊美儒雅、知书达理的男孩子走到我的面前。“你好，请问我能坐在这里吗？”“呃，嗯……当、当然！”我初次接触陌生人，不禁回答地结结巴巴，巧克力棒也差点因为手抖掉到地上。那个人看到我的表现，温和地笑了：“新生？”“嗯嗯，是的。”“我对我刚刚的失礼非常抱歉，”他露出一副很诚恳的表情，好像让我紧张是个不可宽恕的罪过，“我叫汉斯，生命科学院的学生。”“安娜，社会科学院。”看到他那么端庄的样子，我也为了表示礼貌很不好意思地收起了巧克力棒——心中无比遗憾。“社会科学院？真是不赖。”汉斯非常用情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当时不知道他的话是一种老掉牙的套近乎方式，居然皱眉拼命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呆又傻地问他：“……有吗？”“印象中好像是有，”汉斯继续动情地看着我，“今天早晨我好像还见你和一个金发美女在一起。”“哦！你说艾莎吗？”我忍不住开心地大声说，“那是我姐姐！”“艾莎？是皇家生命科学研究所的艾莎吗？”“她是在那里工作，”我兴奋极了，好像终于有机会可以让我炫耀一下自己东西一样，“你认识她吗？”“当然认识——在科学杂志上。”汉斯万分激动地提高声音，眼神却没有太大波澜，“她可是个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别人还不知道论文格式是什么回事的时候，她就已经在SCI上发表过好几篇文章了。”“是吗？原来艾莎这么厉害？”“对——你难道不知道吗？艾莎在细胞工程和祛除老化因子、控制细胞分裂领域的研究贡献，被圈里人誉为创造生命和控制时间的魔法——如果再熬十几二十年，她肯定会获得诺贝尔奖——她可是我的偶像！”汉斯一脸崇敬地看着我，“我竟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妹妹。你一定也同样优异。”虽然不知道汉斯在说啥，但他的言语和表情让我不禁飘飘然起来。“汉斯，你懂的真多！艾莎从来都没有跟我讲过这些。”对于艾莎的事情，我一向充满好奇，“你还知道一些别的什么吗？能说给我听吗？”“当然可以，我的小姐。”汉斯微微一笑。不可否认，在历数艾莎的成就方面，汉斯可谓是如数家珍，根本停不下来。这也恰恰投我所好，我们两个话语投机说说笑笑，聊了很久。当然，最后也不可避免地交换了联系方式。说实话，我当时心里非常高兴——能和这么一个优秀的帅哥交流，想必也是很多年轻女孩的梦想。从那时起，我在学校和汉斯时不时的碰面、交谈。他像艾莎一样迁就我，包容我，甚至更过分的特意去迎合我。这是我在艾莎身边也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可以想象，不久之后，汉斯就提出和我交往，并邀请我出去约会。他那深情地目光深深地凝望着我，仿佛是在向我表明他今生今世只爱我一个。我非常感动，但却同时陷入了苦恼。艾莎说过，想要和朋友一起出去，起码要过一个月，可我和汉斯才认识了两个星期。那时把艾莎的话当成女王圣旨的我，也如艾莎叮嘱的那样——婉拒了他。“安娜，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拒绝我，难道我对你不够好吗？”在听到被拒后他愣了几秒，然后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极度抑郁的状态。“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汉斯，”我躲闪着他的眼睛，“但我现在还没准备好恋爱，更何况，艾莎没有同意我谈恋爱——我不得不听她的话。”“什么？”汉斯的语气显得莫名其妙，“我从来都不知道妹妹谈恋爱居然还需要姐姐的许可！”“……艾莎不一样。”我垂下头小声低语。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能说自己的实际生活不满一年，还是一个事事都需要姐姐替我下判断的小小孩吗？汉斯已经对我够失望了，我不能再让他瞧不起我。一次拒绝后，他仍不死心地反复跟我提做男女朋友的事。我表示等到适当的时机我会向艾莎请示的——起码要在满一个月之后。可惜一个月刚到，我就因为恋爱的话题和艾莎吵翻了。从此别说是请示，这件事我连提都不敢提。汉斯和我之间的关系彻底僵住了。从那时起，无论我走到哪里，都隐隐感觉到如芒刺背——大概那就是汉斯恼羞成怒的眼神。

不过，虽然我毫不怀疑汉斯对我的行为非常愤恨，但他并没对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习惯于在众人面前保持形象，而我身边的人总是很多。有一天晚上，我下课后照例来到停车场，却惊讶地发现艾莎还没有来。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的第一反应是，艾莎肯定是没从车里出来——于是我转遍了整个停车场，把车牌号一个个看过去，但仍没有发现艾莎的车。我的第二反应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她一向很准时，她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在那之前从来没有想象过没有艾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已经太习惯了她在我周围——只要她在那里，哪怕一言不发，也让我安心。也许那时我只是把她当姐妹，也许我那时没有发现自己和她真正的感情，也许那时我待她如同空气。但只要失去她一分钟，我就像失去了空气般无法呼吸。现在的我，对此可是有着深深地体会。焦虑让我呼吸急促，我颤抖着掏出手机给艾莎发短信。“我已经到停车场，你为什么还……”我一边念叨着平复心情一边按键，纵然如此，我还是在不停的打错字。“嗨，安娜。”是汉斯的声音。要是放在平时，别说让汉斯和我讲话了——我只要远远看到他一眼，就会像看见猫的老鼠一样赶紧逃走。他的存在太让我尴尬。可是我现在根本就顾不上他。“汉斯，等等再说，我正在给我姐姐发短信。”“哼……又是她，”汉斯的语调变得阴冷，“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摆脱她的日子？”我皱着眉停了一下，短信内容和汉斯的话语内容在我大脑里冲突着，让它出现了短时间的短路。“你说什么？”“我说，你能不能让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她哪怕一会儿——”“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乜了他一眼，“哦，汉斯，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我是说……等等，我和她是姐妹，我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没有她？”“这种姐妹关系简直不正常！”汉斯的声音开始有些咆哮的意味，“你就不能抬起头来说话吗？安娜，看着我的眼睛！”“我说我在给她发短信，你等下——嘿！”汉斯伸手想要把我拿着手机的手挡下去。但不知是他用力过大还是我拿得太松，手机居然脱手而出——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然后在我俩呆若木鸡地注视下——“噗通”一声掉进了别人洗车的水桶。“汉斯！！”我气得大叫一声，脚下飞奔过去捞手机。他没有说话。我捞起手机狠狠地按着它的开机键，但持续的黑屏残忍地宣布了它已彻底报废。“汉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我悲愤交加，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现在联系不到艾莎了！万一她出事情怎么办！都是因为你！”“……”汉斯的脸色极为阴沉，他双手抱胸，冷冷的审视着我。“你们病态的关系简直让人恶心。”“什么……？”“我说，”汉斯瞄了几眼左右——在确信四周无人后，他凑近我恶狠狠地说，“你跟你姐姐的关系，简直让人恶心。”愤怒一下子冲昏了我的头脑。待我回过神来，手上的麻木的疼痛和汉斯脸上的新鲜的红印，都明确地暗示了我刚刚做的事情。在那之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也是会打人的。说句实在话，这一耳光打完我就后悔了。在空旷无人的停车场和一个大男人争执，对我没有一点好处。果然，挨了一巴掌的汉斯眼神开始变得狰狞，他恶狠狠地迈上前一步——“嘿，老兄，欺负小女孩可不是什么光荣的战绩。”我和我和汉斯不约而同地向旁边看去。是克里斯多夫。“你又是谁？”汉斯凶狠地瞪着他。我则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向克里斯多夫的方向挪了几步。克里斯多夫把斯文安置在一旁，然后走上前把我挡在身后。“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但如果你想对我朋友动手，倒是可以问问我的拳头。”“难道我怕你？”两个大男孩开始互相推搡，搏斗眼看一触即发。我急中生智，跑开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停车场工作室的方向大吼一声——“救命！这里有人打架！”克里斯多夫还好，汉斯听到我的叫喊声，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我似乎抓住了要领，于是双手抱胸，装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对汉斯挑眉道：“怎么了，汉斯？需不需要我把你的大名也喊出来？”“……走着瞧。”汉斯疑迟了一下，脸上尽是愤怒和不甘——他一边向旁边挪动一边伸出手指了指我俩，最后头也不回地跑了。我相信按照他的脾性，他绝不会忘了这件事。报复是迟早的事情。但我不知事情会来的那么快。不过那一刻我算是暂时摆脱了他。等他消失在视野中，克里斯多夫瞄了我一眼，微笑道：“没想到你还挺聪明。”大概就是在那时，克里斯多夫在我心中种下了不一样的好感。在我眼里他已然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而不再是一只和斯文没差的、厌世的金毛犬。可是等我回过神，我浑身便像触电一样地颤抖了起来，绝望地把脸埋在手心里——“哦——天——哪！汉斯毁了我的手机，我还没办法和艾莎联系！”我抓住克里斯多夫的肩膀狂摇。“克里斯豆腐，快把你的手机借给我！”“是克里斯多夫，”他一副被我非礼的表情，僵硬地挺直了身子，“你等一下——等等——快让开，有车过来了！”我愣在原地，那辆车的大灯晃得人睁不开眼。但它径直朝我们开来，直接停到我们身边。车门猛地打开，我的艾莎三两步跨到我眼前。“哦，艾莎……！”等看清真的是她后，我毫不矜持地扑上去抱住了她。我搂着她的脖子，呼吸着她身上的冷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泪水又情不自禁地在眼里打转了。“安——咳——”艾莎还没把我的名字说完全，发音就被一阵咳嗽粗暴地打断，她一边努力抑制一边坚持说话，脸色涨的通红，“很抱歉，我到医，咳，医院看了看感冒，不小心，咳咳，来晚了。我真的很抱歉。”“没关系，没关系！”我捧着她的脸仔细看，鼻子、眼睛、耳朵、嘴巴哪一块都没少，除了妆画得有点太浓，眼睛有些血丝，头发有些蓬乱外，和平时没什么别的不同，“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会有什么事？”艾莎笑了，幽蓝的眸子里尽是怜爱，温柔如薄冰初融的春水，“小傻瓜！我们快回家吧。”我频频点头，开怀大笑。一个冷不丁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咳，安娜，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了。”我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一个克里斯多夫。抬眼一看，才发现他正一脸识趣的样子，尴尬地挠着头抬步欲走。“嘿，等等！艾莎，这是我的朋友，克里斯多夫。克里斯多夫，这就是我的姐姐，艾莎。”“很高兴认识你。”克里斯多夫红着脸讪笑，他的确不善于和人类打交道。艾莎只是对着克里斯多夫微笑点头，目光与其说是看他不如说是看他的肩膀。“那没没没有别的事，我应该走了，我这就走了，再见。”也许对艾莎冰冷的气场太不适应，克里斯多夫一边期期艾艾地说着一边倒退，随后转身离开。这就是艾莎和克里斯多夫的第一次碰面。之后我回想当时的场景，才发现艾莎全程没说过一个字，也没正眼瞧过他一下。如果我不特意介绍的话，艾莎也许会把他当成停车场的车辆忽略过去。在车上，我一边瞟着艾莎，一边思忖着是否要提今天的事。还有汉斯对于我们姐妹关系的谬论。可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免了。她在对待我的事情上已经非常小心翼翼，我不应再给她多余的压力。现在想来，这也许是我长那么大做过的最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