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策零 于 2015-3-2 00:20 编辑
超凡之盟
时代已变。
战火炽烈,流民逃窜,以掠夺为忠实信仰的散兵游勇有如剧毒蒺藜在大地蔓延。昔日国王的头颅高挂城头飘摇低语,次日他那通宵狂喝滥饮庆功的仇敌便姗姗来伴。 血染田野不见耕农,只有满目通红的食腐秃鹫,等待豺狼散去后品尝残羹冷炙。鹫群虽不吃活人,但活人变成死尸也不过转瞬。秃鹫是有耐心的鸟。它们可以缩着脖子,慢条斯理啄食破烂羽翼之间的碎屑,等待藏身草丛的无助孤儿得到名副其实的解脱。 若身处炼狱,沉沦又有何可怕?东条希感到干瘪心脏在瘦弱的胸膛间松弛。她几乎要安然牵起黑袍接引的衣角。 但一切路途早已在那最广阔的卷轴,浩瀚的星空中写好。今日并非她的死期,明日亦非。打马而过的孤旅人探身自枯萎的鼠尾草中将她一把抱起,安置怀抱珍重有如失物得还。东条希勉强睁开眼睛,在颠簸中向上望去,兜帽遮掩下的脸庞没于阴影。 在之后的十来年中,东条希偶尔会想起老师救起她的那个夜晚。那种淡然无谓的表情竟然也会被打破,那应该是她平生除了得救之外第二惊讶的事情。
她大难不死,逐渐忘记惨亡于兵祸的双亲,焚于战火的平凡茅屋,以及长成出嫁生子的道路。老师初次询问她对何种技艺感兴趣时,她略怀羞涩之情倾诉自己曾与伙伴戏玩的小小手段——收集犬鼠丢弃在巢穴外的秸秆。据说穴居的生灵敏感至于能察觉哪些草木平凡可用来筑巢,哪些饱含力量难以冒犯。用这些植物的根茎,当可扫除弥漫于未来的迷雾,窥见奥秘。 “哈,过家家嘛。”坐在她身侧的同学评价道,语气只有些最轻微的善意的调侃,却依然挑动东条希内心伤痛。一起过家家的伙伴如今早已自豺狼秃鹫的腹中脱出,成为她曾把玩过的麦草的养料。 她不顾老师在旁,猛扑过去与贸然发言的孩子厮打。老师饶有兴致看两个小人在地上滚来滚去。这两个她捡来的可塑之材,现下只会使用柔软的小拳头互相捶打。但假以时日,她们的利爪将在这片土地留下深深的伤痕。她满心愉悦,目视她们最后精疲力竭,只得浑身尘埃平躺喘气,小脸被泥土和泪水抹花。 “老师。我知道那叫做占卜。”东条希喘着粗气说。“住在林子里的老婆婆说过,我能学会的。虽然她没来得及教我。” 过家家!躺在一边的小东西大声抗议道,当然也不算特别大声,毕竟吃的苦头不小。老师摆手示意安静,蹲下,热切凝视一张狼狈不堪的小脸,再次确认她是否愿意学习。 “我想学那个。”东条希揉着眼睛说,泪水从脸上污脏滑过。如果我曾遭受的一切还会发生,至少让我提前知道,让我的朋友们也知道。 她只顾恶狠狠盯视旁边回瞪她的同龄人,对老师的表情毫无所觉。但显然的,在她的年纪也不会理解复杂的感情。 那么你呢,绘里?老师扭头道,望向正纠结于要不要继续发动口头攻势的绚濑绘里。你对什么感兴趣? “我希望再也没有人能强迫我跪下。我想做到这个。”话一出口,那种半是嬉闹半是挑衅的可爱神色从绚濑绘里脸上消失了。东条希噤着小鼻子贴近老师,感到寒冷。 那么我会教授令所有人向你下跪的方法。老师说,摸了摸下巴。你们生而不凡,注定与缄默无缘。努力接受传承,你们必将得偿所愿。 而我……她默默一笑,看向此时已破涕为笑起身和好的两个小东西。我同样会。
从那以后春夏秋冬轮转,不变的只有日日精修。通过研读老师的珍本与冷眼旁观,东条希早已看出老师传授于绚濑绘里的学识乃统御之道,无论是正大堂皇的单手剑技还是略显机巧变诈的对阵方略,都只为日后攻城掠地,万众臣服——跪拜。 勇猛如狮,狡黠如狐。老师教育道,令满脸无可奈何的绚濑绘里捡起木剑重新来过。随后又是木剑相交的梆梆响,伴随老师的纠正:不对,切忌剑刃相交。不要偷懒。 坐在屋前空地,百无聊赖拨弄手中一架鹿脊骨,目视以药水蚀刻的符文在灿烂的正午日光中显现,东条希只觉未来茫茫,犹如繁复晦涩的奥丁之文,不比自己年幼懵懂时清晰几分。知更鸟欢快鸣叫,仿佛歌颂此地免于硝烟的纯净空气与潺潺流水。东条希舔舔嘴唇,尝试发出几个急促短音,请求鸟儿落在她肩膀。知更鸟在枝头跳动几下,似乎对意料之外的邀请感到不安,但随即温顺地展翅飘落于东条希肩上并兴奋地轻啄着这个大号朋友柔软的脸颊。东条希皱皱鼻子,抱住双膝,探身与知更鸟一起呼吸从树林深处溢出的甜蜜春天气息。 与鸟兽通灵,这是老师所传授的众多技艺之一。初次施展令东条希欢欣不已,但年岁渐深她就不以为异,甚至暗暗奇怪这与占卜之道有何关联。实际上,到目前为止,十年岁月,她眼见绚濑绘里学习王者必然熟谙的知识,日趋成熟,自身却深感茫然无绪。 她甚至没摸过几次水晶球!那不是巫师魔女的良伴吗?东条希眯着眼睛翻检遥远的童年回忆。年迈的寡居婆婆身居昏暗帐篷内,枯瘦如鸟爪的手指交叠于一个微微发亮的圆球上方,好似身首倒置的海底生物。她看见年幼的自己怀着超出好奇心所能鼓舞的勇气,伸出手指触摸那个发出诱人冷光的无神眼珠。 然而老师只把水晶球拿来给她们做玩具。那球内神秘莫测的风暴从未在老师手中升腾过。东条希曾暗暗怀疑老师是否有占卜的本事,然而这念头又会被一些看似随意的话语抹消:去拿我的钱袋来,希。今天我要进城一趟。毕竟,接下来几天都去不了。 为什么,老师? 今夜,格兰蒂亚的老国王将为他的老王子所弑。等待三十年,他终于变得难以接受头戴储君的小冠冕下葬,哈。 绚濑绘里闻言只是抬了抬眼,随即又低头拂拭佩剑;东条希目视老师漫不经心地剥开一枚榛子,一边将奶油色的果仁捏在手心里一边谈论国王的命运。夕阳余晖燃烧着她的侧影。东条希深深低下头去。
可是,难道说这个险恶的消息是由一只宫廷夜莺传来,恰巧得进老师的耳朵?事后她又不禁暗自揣测。数年刻苦修习,包括谈论山林最深处的植物身世名姓,看透道旁风尘仆仆路人的举手投足,甚至还有点化顽石成真金之类。确是奇技,东条希迷茫地想着,可与我所追求的又有何关?在高深莫测的命运脚下,我依然是眼瞎耳聋的婴孩。 所以夜深人静,连篝火都在灰烬中沉睡的时刻,她会偷偷摇起睡在身侧的绚濑绘里,诉说烦恼。绚濑绘里一手揉着眼睛,哈欠连连,另一手却紧握东条希的手腕,拉她到屋外,去两人秘密的,她们称呼为,“碰头地”。孩提时代的友谊见证。 溪泉怀拥微黯的星星而低鸣,草地间满是沉甸甸的水雾。洞枭的幼雏发出不满足的喃喃声,在凉爽的夜风中传得很远。她们走在林间,浓厚云层满兜着湿润的月光,使它难于流泻,地面一片沉默和幽深,所幸她们都能夜中视物,并在各自的心里高兴于可以一直牵手。 “我觉得老师偏爱你。”东条希沉思,曲起手指在绚濑绘里掌心划过。“她教你可比教我认真得多。” “我求老师教我使唤小鸟她可没答应!”绚濑绘里反驳,扭头注视她的伙伴,握紧了牵着的手。“这可比击剑有意思多了。” “那不是使唤,注意你的措辞。”东条希一本正经纠错:“我请求它们答应。如果它们不答应,我也没办法。但是这里的动物都很友善,一般不会拒绝我。老师说当我走出这里,会遇上很多不愿听命的动物。那时……特殊时刻,我必须强迫它们。” “你说走出这里?”绚濑绘里皱起了眼睛说到:“希以后会去哪里?” 东条希咬着嘴唇,站住了。绚濑绘里不明所以停下,歪头看她。此时云层弥散,大捧大捧的堆积月光如银雪洒落,地丁的紫色花朵投下浅淡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她柔声说,探身亲吻绚濑绘里嘴角的一小片光斑。绚濑绘里抿着嘴笑笑,那头顶枝叶形成的斑点向下掉落。她们继续前行,走出交织枝叶的穹顶,在毫无阻碍的月光照耀下彼此胸口白如大理石,中间一道深如裂痕的阴影。 “我知道你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那个过家家的追求。好啦别拧我,开个玩笑。”绚濑绘里小声说,“而我不能跟着你。” 东条希再次用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表示理解。然后她放开手,和绘里并肩踱步。 “央戈鲁斯的统治将会在我手下终结。当这个消息传至你停留之处,你将回来祝贺我吗?” “我想会吧。”如果那时我心愿已了。东条希在心里轻轻说着。而后她们回去了,想着对方的话,没有再说什么。林中兀自传出什么动物单调的守夜的咕声。
次日醒来,想着梦中老师目视榛果仁而断言的神情,东条希发觉自己的不安越发深重。恰巧绚濑绘里早早进山猎熊,她鼓足勇气对正摆弄一组刻字木块的老师发问:“尊敬的老师。我想……” 不必询问,不必怀疑。老师淡淡地说,切割精巧的桦木块在她指间挪移。从今天起的每个午夜,你要练习如何操控魔法。 “魔法……?通晓未来的那种吗?”东条希睁大双眼,满怀期待问道。此时,讶异地,她看着一贯神色淡漠的老师露出些许称得上欢愉的笑意。 不。她说,微笑。从来都没有那种魔法。
如今她们长大成人,并排而立。一个身披锁甲,剑刃明亮,神情昂扬,金发在淡橘色晨曦中闪烁如龙鳞。另一个则视线低垂,双目朦胧,好似有无穷心事等待思索,无尽的谜团在在鼻尖徘徊。 很好,现在我已无任何保留。你们会达成自己的希冀。老师说,眼中并无分毫对爱徒成立的喜慰之情。你们走前需要做一件事。 “请说吧,老师!我们愿意为您做任何事。”绚濑绘里抢先道,同时不动声色捅捅心不在焉的同伴,让她回神。 “是,是,老师。”东条希抬头,满心无可奈何。时至今日她仍不知应怎样掀起帷幕注视未来,所学占卜一途唯有徒具虚名的焚烟假言而已,委实令人气馁。但无论如何,老师所授种种奇门异术足以安身立命,因此略一恍神,她还是心怀感激躬身行礼。 好了,不要说下去了。 东条希抬起头,和绚濑绘里一并震惊于老师终于显现稀少笑容,并语调轻松地说,快杀了我。 两人震悚,呆立,不知如何是好。老师兀自侃侃说道:一人难以对抗千人,小绘里,这是统御之道的根本。你需要强有力的盟友。央戈鲁斯之剑只可从内折断。希,你须明白,美德……圣母的骷髅。统御……但见平沙莽莽,伸向荒凉的四方。财富,啊,难道你们要让我一直说下去吗。 她几乎是愉悦的叹了口气,而后毫不犹豫伸拳猛击僵立如偶的东条希,半途开拳成爪,牢牢抓握东条希的脖颈。在绚濑绘里意识到此时自己正对传道授业者拔剑相向之前,佩剑早已铮然出鞘,划出半弧,动作流畅一如千百次对招练习,将熟悉头颅高高抛入沉默的湛青色天空。血暴随即喷涌,她们满脸温热。头颅在半空翻转,笑意加深,接着下落,东条希不假思索接住老师喜不自胜的脑袋,以震惊至麻木的冷静态度注视泛血沫的嘴唇蠕蠕而动。柔软头发在双掌间的质感分外滑腻。 她略为犹豫,便将这颗无限智慧的头颅捧至耳边。绚濑绘里保持回剑入鞘的动作,眉头紧锁。良久,东条希放下这已然瞑目的传道者,与伙伴对视,分担彼此眼中压迫至极的不解和混乱。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会这么做。”绚濑绘里最终开口,拇指神经质地摩挲剑柄,又抹了抹沾染黏稠血液的脸颊。“她最后说什么?” 东条希摇摇头,视线刻意避开绘里向下淌血的眼睛。“不必询问,不必怀疑。” “神的意志汝无从明晓。”绚濑绘里苦笑补充,揪起斗篷擦拭面部,黑斗篷留下一片暗色锈迹。“古兰教……古莱什维克人的颂语。我真不明白。” “她……老师。我也不知道。” 她们久久目视流淌鲜血的无头尸身。血液漫流,将匍匐植物染得鲜艳,而后这色泽在暴晒中黯淡。绚濑绘里上前抱起身体,东条希手捧头颅跟在身后。她们一同挖坑,身首合葬,并一致同意不立墓碑,因老师的身世姓名已成不可解之谜团。 伫立于混杂苔藓的新土前,两人不发一语,唯有风声呼啸,溪水流动,仿佛往日时光。然而两人内心各自翻腾,对这突如其来又难以理喻的死亡,以及不可避免的分道扬镳。斜日西沉,余晖转红,眼见一日将近,她们不得不按捺心头种种深沉情绪,低声交谈。 “你要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老师说……我需要盟友。你不和我一起走吗?”绘里略为停顿,仿佛探询千钧之重,她无法承受拒绝。 东条希闻言微微一震。她抬起脸,伸手抚摸伙伴年轻美好的面庞。如果可以,她希望能保护其免受剑刃和流矢之扰。但是,现下她心意已决。 “你的盟友……绘里……央戈鲁斯之剑只能从内部折断。”她轻轻说,移开视线,不敢直面绘里失望的神情。 “好吧。”绚濑绘里状似无所谓地、耸耸肩,甚至带上一点勉强笑意。“你总是把我往外推。那这次我可要先走了。” 她毫不迟疑,转身走上通往强悍帝国的大路,锁甲与剑鞘相碰撞,其声清脆。东条希站在原地,目视熟悉背影被地平线吸入。这片空地再无年少时代熟知的一切,她却割舍不下眷恋之情,在此停留三天。直至老师临终时真正话语在她耳边恳切回响。 你必荣耀我。
荣耀来自于古老东方。她踏上寻找旅途,轨迹不可思议地与千年前的亚述大变迁重合,东条希实在难以拒绝思索命运的种种巧合性。漫步于信奉卓拉的古莱什维克文明所留下的辉煌废墟中,她又不得不皱眉,倘若当时古莱什维克人当中站起一位真正的先知,他们是否就能避免消失于这片大陆?又或他们的先祖早已知悉灭亡的结局,一切早已安排,一切早已注定?她如幽魂游荡在这存在众多遥远回响的土地上,苦苦追求一个随风而逝的答案。 我必荣耀你……老师,难道不是绘里终将建立的伟业更能为你增添光彩?东条希想,有时会展开那封熟读百遍的信摩挲。绘里诉说她的佣兵们已为她拔下一座要塞,只待招编民兵,扩大队伍,就会前往下一个城镇。 央戈鲁斯对这种规模的叛变不会放在心上,我相信这是对我最有利的地方。一切都好,无须担心。等待着你自神秘之地归来。 她请求一只轻快的红隼为她捎去回信:已知悉。万事留心。归期茫茫,勿念。
之后的日子她深入异教国度的腹地,再难收到绘里的消息。她曾身着兜帽斗篷,立于阴影角落,眼看异教徒以泼兽血,饮兽血为节庆,深觉不可思议;小巷深处声称以掷龙骨之法明晰未来的盲者,她观察再三后失望发现那夺目道具不过畸形兽爪,而那人的预言当然与他的视力一般全然无用;万众敬仰的国师原来偷偷豢养死士刺探情报,洞察天象云云不过政治投机,某日东条希恶作剧将他手下探子全数绑了扔进枯井,而接下来几天国师总在朝会上谈论天气如何不佳。在他庭院大树筑巢的山雀如是告诉东条希,让她好一阵笑。 总之在这无拘无束四处游荡如鬼魂的时光里,她与鸟兽为伴,得知无数秘辛,随口说来总能吓人一跳,随即被视为神祗在大地的代言而备受款待。无知民众对她未卜先知之能不加怀疑,而她内心深感缺失,怅怅然从未止歇。 难道我所追求的道路未有前人?所谓卜者只是耍弄把戏的凡人?疑问一天天滋长,随老师轻声细语使她烦躁不安。 你必荣耀我。 我不知道。
秋风渐凉,候鸟南飞,东条希扬手告别携家带口越冬的禽鸟伙伴,远眺落日红亮如岩浆,弥漫于地平线,天空燃烧。此时此刻,央戈鲁斯境内战火残酷胜其万倍,战阵如尖牙巨口不断搅碎肢体,两军相互冲击直至湮灭。古战神之剑虽衰未朽,切割民兵佣兵之流毫无凝滞。绚濑绘里的军队已被阻隔超过三天,若这次突围不成…… “拔出你的剑!”统帅大声呼喝,率先拔剑出鞘,直指血色苍穹:“拔剑!神已与你同在!” 她驱马贯入敌阵,光芒灿烂胜过千颗太阳,使所有火把显得黯淡不堪。雄伟之力碾碎一切阻挡,亲卫紧随其后,骑兵群如尖刀劈开敌阵。尽管损失惨重,绚濑绘里最终成功逃出大军包围,赶到了安全的庇护所——斯图亚特人的自治区域。 在这片不满央戈鲁斯蛮族统治已久的安全堡垒中,绚濑绘里的勇气和智慧理所当然得到注目。斯图亚特人的首领邀请她的部队加入起义军。 “央戈鲁斯之剑只可从内折断。”她喃喃自语,而后大笑,夕暮渐沉如血。她紧握斯图亚特首领的手。“我,绚濑绘里,与你并肩作战。” 斯图亚特人标志性的纯金眼瞳放出凌厉的光芒。“我,园田海未,与你并肩作战。”
次日,她们正式结盟。
客自海外归,曾见沙漠古国 有石像半毁,唯余巨腿 蹲立沙砾间 像头旁落,半遭沙埋,但人面依然可畏……
古兰教之空灵寺,层叠绵延的宏伟建筑,如今皆已半掩藤蔓,象征虔诚信仰的弯月雕饰被青绿苔藓抹去,唯余寂静在众多回响中兀立。 多么璀璨的文明,辈出不尽的人杰,曾令央戈鲁斯部族狼狈西迁的古莱什维克,如今其都城甚至已被坟茔中的骸骨遗忘。圣战成就古兰武僧的盛名,但又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中毁灭火种。 现在还有谁铭刻?发黄的卷宗。现在还有谁凭吊?孤旅人,满怀感慨,抚触饱受岁月蚀刻的庙宇外墙。怎样的灾难才能将在大地上建起如此壮丽寺庙的巨人打倒在地,万世沉沦?若同样的灾祸降临在爱莎米亚——斯图亚特与央戈鲁斯共存的家园……东条希摇摇头无法再想,因着思绪难以克制飘回迸裂火焰的天空,幼年梦魇:一路碾碎乡村简陋拒马的重装步兵,双亲如朽木倒伏死去,无法阻挡,无可违逆。她被挂在命运的秤杆上摇摇欲坠,光亮渐熄。只有一点执着渴求苦苦支撑。 想要知道那些无法避免的事情,如果一切必然遭受,想要提前知晓,保护别人。她彼时毫无迟疑对老师倾诉,而今心念不改,愈发强烈。 为此她颠沛流离日久,追思往昔经受的教导,寻访闻名遐迩的异人,祈求得偿所愿,却渐趋绝望,从更多人口中得知未来晦暗难辨,先知只存在于神亲临凡间的古老世代。她只得勉强嚼碎失望,一路断断续续与友伴通信,关怀她在故土的战事,而自身在这块东方大陆踯躅,想离去,想停留,心绪万千难以抉择,以至于要成为一缕阳光下的幽魂。孤苦无助迷茫凄凉压上心头,无从化解无与分担,处境之艰难会令她的故友心碎,若绚濑绘里还能腾出心神体贴东条希的话。
实际上,她不能。战事紧急,绚濑绘里与她的新盟友园田海未都非常清楚自身于央戈鲁斯好比狼对阵雄狮。血性才能带来胜利,绚濑绘里坚持,并冲锋在交战的前沿。而园田海未则时刻提醒她克制自己,耐心磨牙砺爪,不可徒逞武勇。 “退缩只会让我们败亡得更快。”绚濑绘里一手握剑柄,满目赶夜行军的鲜红倦怠,斗篷下摆撕裂污脏。“离开堡垒时就决定了帝国和我们,只有一边能活下去。” “你战斗起来如同猛兽,指挥官。你是我所见过最勇敢的战士。”俯首摩挲图纸的园田海未说,一手划过被特意标出的半月丘陵,语调平静好似她只是在看诗歌或游记。“然而现在……你需要忍耐。我们都需要忍耐。让央戈鲁斯的利爪挥过我们头顶吧,让它因为用力过猛而跌倒,那时候我们才会冲上去,迅速而无情地结束它的统治。” “战机未到。”她总结道,双手按在桌台边沿,抬眼盯视沉默不语的绚濑绘里。“希望这不会被你视作懦弱。” “我一向尊重你的筹谋。”弯起嘴角微微含笑,“毕竟敌人用他们的鲜血证明那必须得到尊重。”绚濑绘里笑出声,帐内凝重气氛随之一松,烛火摇动。她的金眼睛的参谋长这才露出一些活泛的表情,卷起军用地图搁置一边,向传令官下达了今夜的安排。那下级军官利落应答一声便跑走了,留下二人。 “哎。”绚濑绘里脱下锁甲,将笨重的头盔战靴统统脱了扔到毡垫上,走过去与园田海未席地同坐,从对方手里拿过面包。“真希望希在这儿啊。”一阵夜风溜进,烛光哆嗦,帐杆的细长阴影在园田海未脸上波动几下。她慢条斯理将圆面包晚餐撕成四块,随手将一块递给已吃完自己那份的绘里。“听你说起你的这位朋友很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我也很想知道。” “唔,这说不好。”绘里舔舔嘴唇,从海未手中接过酒壶喝了口粗加蒸馏的葡萄酒。“三天前传来的消息说她自己在空灵寺。”说完她咳嗽几声,闷闷不乐吃着面包。 “古兰的遗址?”海未捏着面包块沉思,连碎屑掉在毡垫上都未察觉。“空灵寺的武僧中没有预言者。如果按你说的,她想成为一名先知的话……” “嗯?” 海未摇头,将话头遮掩过去。“反正都是传说而已。” “到底什么?”绘里侧脸相问,显然十分认真。 “嗯……”海未有些后悔失言,揉搓下巴挑拣词句:“这只是种说法。支配之道——通晓往昔今刻未来,需割舍与凡世一切关联,才能得到传承。事实上这些传说都很含糊不清,有些版本还提到残酷的折磨之类。根本不值一提。”她将最后一点晚饭吃完,站起身拍拍手,示意盟友不必为此烦恼。 “就像苦行僧那样?不太可信……”绚濑绘里摊开双腿,让整日受到冰冷泥水与金属甲胄双重折磨的肌肉放松。“总之,如果她在这里,你那些探子可都没有额外的鱼油吃了。” “兽语者,哈?”海未觉得好笑地看着绘里摇晃小腿,投下如黑鱼的影子在猩红毡垫游动。“斯图亚特也有啊。” “那得有从小养大的动物。”绘里得意一笑补充道:“希呢,可以和绝大多数小东西聊天说地什么的。” “这听起来可不怎么像先知的样子。” “她会是的。当然会。” 海未倚靠桌沿,垂眼注视她那夸赞起故友时就不可一世的盟友。“我没怎么听过你讲自己的事。我是说,你总在谈论你的那个朋友。” “我?没什么好讲的。”绘里挑眉,略带不解望向抱臂垂头的海未。“活在这里,你肯定听过很多类似的经历。” “说说看。” “好吧……”算是为了回报方才海未的坦白,绘里深吸一口气说到:“嗯……唉。就是那样。央戈鲁斯的士兵来收——来抢什一税。后面就变成屠杀了,人们跪成两排等待砍头,直至脑袋落进坑里喂蛆都没反抗。” 海未不作声,走到绘里身边坐下,与她臂肘相触。只穿着亚麻衬衫的绘里身上蛮冷,这接触让两人都微微一动。 “你活下来了。” “是。一个圆脸的娃娃兵……砍的轻了。大概有怜悯的成分,但我不愿意这么想。”绘里吐气,看向长茧手掌,鱼际处旧伤痕醒目。海未侧过脸看她,昏暗中绘里的表情不清不楚。 烛火微弱,不时噼啪。她们坐的很近,手肘相贴分享温度,各怀心事,马靴踏过湿润泥土的声音偶尔传来。驻扎待命的军队静如睡狮。希……她现在何处?那个怪念头早晚会让她发狂的。绘里默默想着,难以克制挂念伙伴。而后她又想,海未在想什么呢?这人心思深沉,也许在考虑怎样应对敌手,不像自己。自嘲一笑后她侧首,正待发问——
号角长声厉嚎惊寂,夜幕破碎,火光忽忽。不待哨兵传递信息,帐内两人俱已心下雪亮,敌袭近在咫尺。好在阵营整齐,当下便可反击。对视一眼,不再多言,二人披甲出帐。绚濑绘里狰狞一笑,向已收束队伍等待号令的军官简短训话:“央戈鲁斯的蛮子打上门来了!既然来了,款待他们,别让他们离开。拔剑!”一片铮然相应,火把高居映亮开始飘雨的夜,暗流涌动。长矛与尖刺盾牌猛烈撞击,呼喊声在雨中起伏。 今夜注定染上血与火的色彩。唯有血火永不改变。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东条希不了解绚濑绘里在为生命与渴求浴血而战。如此之久的无望旅行,她太孤单……孤单……一人一驼穿行大漠,葬于风沙的拜庭角斗场形如巨大发白的生物遗骨。她走入废弃千年的圆形场地,扯住被烈风吹扬的帽兜,眼见坚实岩石早已遍布风沙蚀刻的细小坑洼,荒凉。东条希环视四周,只听见呼吸缓缓,沙粒簌簌。 日照酷烈,她皮肤发热,渐渐愤怒。这么久了,这么久,走过无数文明的陵寝,没有一处主动展现它成谜的前世来生,她终究活在盲目当中。 从一个又一个废墟前走过只能吊唁,只能接受。 极端恢弘的巨型巴洛克建筑中曾坐满狂热振臂的平民,残酷发笑的奴隶主,麻木而伤痕累累的斗士在沙土里洒落一身鲜血,被俘的狮虎狺狺咆哮,而如今触目所及只有黄沙,风沙飞舞。东条希跪倒在沙地上,砂砾刺痛双膝。 为什么?我可以死去,我可以碌碌一生,但为什么我会在此跪下乞求未来为我敞开奥秘?难道这就是我所无法理解的伟大安排?不……我亲自决定……但是,也许,这个无与伦比、超凡脱俗的世界有着自己的意志。 愤怒,对劫掠的梦魇的愤怒,对无知无能的愤怒,对……抛下绘里孤军奋战的愤怒,狂怒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涌现。她伏身,十指深深埋入炽热沙土。无数镜像在脑海中映射又破碎,千万次日升日落划过心头。
“为了不让真理的道路人满为患,你使我们纷纷盲目。” “但是,我选择你。来吧,将你的秘密展示给我,而我——绝不会害怕!”
沙尘龙卷旋转咆哮,此刻东条希抬头对世界所展现的狂暴力量大声呼喊,她能感觉到古老的威严压迫她深深低下头去,鼻尖紧贴气味干燥的沙地,颤抖,呜咽,流泪,泪水纷纷坠入饥渴沙漠。她执拗抬头,眼角滑下流沙。
“我生为通晓!”
力量升腾于几乎被吞没的渺小身躯,透过她双手深深注入这座废墟。过往的回响在耳中奔涌,昏花双眼前掠过不可计数的岁月,东条希贪婪地攫取着——吸收——而后她倒地抽搐不止,茫然泪水浸湿双颊。你必荣耀我……老师,你是否早早看清我的旅途,知晓将会由世界本身传授那些我向你探求不已的知识?美德……看看圣母的骷髅。统御……平沙莽莽,四周荒凉。财富……只留眼镜蛇与法老王的宝藏相伴。唯有全知不朽。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她躺在砂石中失神饮泣。寂静的拜庭角斗场没有任何同情的表示。
数月之后东条希忙于四处再访古兰的遗产,吸纳千年埋藏的隐秘。远方战况穿过爱莎米亚国境线四处奔走,她身处异国得知伙伴情况堪忧,便顺理成章动身返回,前去寻找绚濑绘里的军队。 时至隆冬,天空辽阔无云,只显得纯粹冰冷,军营在苍穹下如倒卧的黑色巨人。哨兵对远方来客深怀尽职的警惕,拒绝她面见统领的请求,但勉强答应通报。她便牵着马在岗哨外伫立,呼出片片白气。一旁站岗的士兵忍不住偷偷瞄她。 绚濑绘里一听到报讯兴奋至极,纵马直冲到岗哨门口,滚鞍下马,来不及拂去衣领霜花就与东条希抱在一处纵声欢笑。闻讯赶来的参谋长侍立一旁,余光瞥见守卫刻意严肃的怪异表情,便轻咳一声令他返回岗位,算作解放。 “啊啊,希,希!”绘里咬牙笑着将希的肩膀捏了又捏,惹得后者挣扎起来:“好痛啦绘里,放手放手。没在路上让蝎子夹碎,回来要被你捏死?” “一时激动。”意识到身旁有人满脸揶揄,绘里收敛喜色,故作庄重道:“嗯,我们真的要好好叙话了。海未,这是东条希。希,这是园田海未,斯图亚特的首领,我的盟友,当然也是我最睿智的参谋长。” 东条希屈身行礼,园田海未郑重还礼,说些正大堂皇的客套话——直到绚濑绘里伸手打断她们一来一往:“好了,我都要被你们说饿了!来,今晚我们三个有的是时间谈话。希,你该不会没故事可以讲吧?” “阿拉……如果绘里当真能听懂的话。”东条希弯起嘴角微微含笑,“不过也有海未小姐可以给你讲解,对吗?” 一时之间,金眼睛的参谋长似乎对这种玩笑的含义不甚理解。“职责所在。” 嘿,好一位刻板的副手。东条希向绚濑绘里挤挤眼,对方回以一记白眼,转身带路进帐。军需品虽说乏味,倒也比旅途中胡乱凑合的饮食好上一点,加上殷勤军士特意为统领的朋友献上新鲜猎物,三个人的这顿晚饭吃的不错。围绕矮桌席地而坐,就着烧口的葡萄酒,绘里仔细聆听着友伴的奇妙旅途,不时探察细节并大笑。海未安静地嚼着獐子肉,只在希说到一些异国的风土人情时提出问题。 “好啦,我知道你是故意说得这么精彩来惹我生气的。你不知道,我在这里能看的可只有男人和无穷无尽的丘陵!真是见鬼了。你的那个那个,小愿望呢?它怎么样了?” 垂下眼帘遮掩目光,东条希半举酒杯,注视暗红酒液中一抹灯火。“还能怎么样呢……绘里也知道的嘛。” 闻言搁置酒杯,绘里偏头认真对有些恍惚的希说到:“你想走就走。我这里没问题。我知道那对你多重要,别为了看我留下。今天能见你一面我就很高兴了,真的。” 海未起身,将渐渐衰灭的炭火盆拨弄旺盛,帐内充满温暖迷醉的空气。杯盏相撞玎玲一响,是坐在绘里身侧的希与之碰杯,语气爽朗:“不哦。我会留下帮助你。央戈鲁斯的重甲枪兵对于你们的轻骑兵有着特别的优势。”这时她将探询目光投向海未,斯图亚特轻骑的统领点头同意,她便继续说下去:“不过央戈鲁斯的魔法研究少的可怜,整个帝国里懂得与施法者作战的将领不会超过三位。与你们对峙的那个自然不在其中。” “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遭受过法术打击。”海未补充道。 “那我们都有理由相信负责解决你们的这支军队没有配置施法者,不然他们早该出现了。没有施法者的保护,重装士兵很容易被大型的魔法消灭。” “这听上去太鼓舞了,希。”绘里评价道,“真高兴我们再次并肩作战。”她双目炯炯,握住身旁友伴的手,掌心潮热。“你还记得吗?我们——” “——协同攻势。你持剑作为我的护盾。怎么会忘呢,练习了好几年。”希接上,手指反勾挠她掌心,笑眯眯任由绘里笑出声。“我很抱歉曾经让你一个人面对。还好现在你有同盟了。” 她将视线投向海未,后者同样转过脸专心凝视。短暂的目光交接后她们错开视线,海未对绘里说到:“指挥官,请允许我部署这次魔法袭击。如果我们能够将重甲军团引诱至……” 绘里一摆左手示意停止,“先让希说说她准备使用什么手段。” “我准备使用双重的召唤术式,唤出两种天界生物为我作战。” “它们的体形是否超过攻城车?”海未询问,已起身将军用地图取来,绘里见状便把矮桌上剩余食物撤去。海未铺开地图,手掌压住轻微卷翘的边角低头而思。 “是的。并且天界生物的身体温度极高,重甲兵不能冒铠甲熔化的危险接近。” “两只……使用它们切断军团的首尾,瘫痪的中军将任由冲杀。” “很好!”绘里一敲桌面兴奋道,“我能想到战场会是什么景象。” “魔法会让不了解它的人感到震惊和畏惧。”海未以惯常的镇定口吻说着,“我担心我们的士兵受到过分的震撼而自乱阵脚。但毫无疑问我们又不能做任何关于它的演习。” “敌人的鲜血将会使他们清醒过来,跟随在我旗帜后方。”绘里一咧嘴笑起来,拇指按捺希的手腕。“让我带领他们冲锋,你不用担心。” “那就让央戈鲁斯准备吃苦头吧。”海未不再关注絮絮交谈的两人,整个心神沉浸于即将展开的辉煌战役。
半月之后两军对垒。央戈鲁斯军队只待牛皮战鼓怒吼出声便要列阵进逼,忽闻雷霆大作,大地摇撼,士兵站立不稳发出口音各异的怒骂,战马惊嘶。东条希立于远处山丘,向冰冷天空伸出双手。瑰丽的奥丁字符转瞬浮现于湛蓝天幕,光辉炽烈,如蛇的紫色闪电连连游走劈下。焦土中缓缓站起一对高如城楼的巨大独角生物,散发炽热甚至扭曲视野,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其脚爪边化为鲜红铁水四处飞溅。 斯图亚特专有的羊角号声调低沉绵长,此刻四面而起的号角声与巨兽咆吼一并响彻天际。
胜利滋味如此甜美,诸多士兵在三天前还属央戈鲁斯统辖的克里甘城中恣意疯狂,尽情体会征服者的极致快乐。 “有什么比眼见最伟大的城市在洪流中陷落更加快乐?美人如酒夜饮千杯!就算你满脑子都是清修了,希,至少这些你一定得尝尝吧?” 装潢华美的城主府邸现被卫兵把守,占据其中饮酒作乐的当然就是央戈鲁斯之傲——克里甘城的征服者首领,绚濑绘里与园田海未,以及一脸复杂神情的东条希。 “在你没有严令禁止手下的洗劫行为前我真的什么都吃不下去,绘里。”希态度强硬,面对尴尬停箸的绘里毫不软化。“你难道想让自己和……一样?” “希,我不得不这么做。”绘里连向一旁沉静饮酒的海未使眼色,“你可以问问海未,我们的军队损失了多少?不让他们在这里捞痛快了,还会有谁继续追随我们呢?押上性命得到金子,公平合理啊。何况在我的命令下,屠杀和**绝不会发生,这和央戈鲁斯不一样。”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海未放下银质酒杯,以万年不变的不紧不慢语调对皱起双眉的东条希说:“斯图亚特不喜欢无谓的暴力。但正如绘里所言,这种活动对我们来说是必须和必然的。” 眼见东条希垂头不答,绚濑绘里长叹一声,颇为无奈地抿嘴继续说下去:“这难道不是战争必然的结果?今天你看到作为胜利者的我们四处抢夺觉得不忍,可如果不这么做,你……你能看到我们失败,沦落于帝国的绞刑架上的模样吗?那时不会有人同情我们,甚至不会有人偷偷地把我们风干的尸体从绳套中解下来!就算不是先知我也敢断言这些,因为同样的事情千百年来不停的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大厅墙壁固定的明亮火炬静静燃烧。园田海未低头切割淋着奶油蘑菇的鹿肉排,刀齿与精致的珐琅餐盘相接触,在话语止歇的短暂沉默间发出玎玲声。 “世界的意志选择我们成为它永恒设计的一部分,借助我们完成它的目的。央戈鲁斯的覆灭——早已注定。不必询问,不必怀疑。我们所行使的是正当的权利,胜利者的权利。希,你参与了我们的行动,甚至可以说你决定了我们的成败,但你现在要质疑自己行为的结果,告诉我们你感到后悔了?”绘里探身向前,逼视坐在自己对面的希,颤抖手指几乎捏碎餐刀的弧度。 “不……”东条希双手按住桌面起身,拿起斗篷披上。“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你。然而我发现我错了。可悲的帝国终将崩溃,无论是央戈鲁斯还是你梦想中即将诞生的国度。在毁灭和混乱将目标转向你之后,你会记起我今日说出的话。” “希!”餐刀落回桌面一声闷响,绚濑绘里站起去抓住扭身就走的东条希手腕,园田海未见状便起身离开大厅,只留她们对峙,沉默。 “我们曾约定,所有感情只会赋予彼此。我拥有的一切都属于你。可你现在要离我而去?”绘里沉声说,手中力道收紧。 “那我也记得你在不久前说过我可以想走就走。”希一扯手腕,发觉对方毫无松手意思,便任由挟制,语调转冷。 “那时我们都不安全!你当然不能陪我一起沉船。可现在不一样,克里甘是央戈鲁斯的心脏,我们站在这里,就是在向它的胸口猛刺。不需要多久,整个爱莎米亚都会跪倒在我——我们脚下!”绘里将她扯向自己,贴近那双冰冷绿眸细声说道:“我们会分享一切,作为朋友,伙伴,盟友…………爱人。”
“除了你还能有谁?”她的吐息暖暖地抚上东条希的脸颊。满铺刺绣地毯的大厅中只有火炬燃烧的咝咝声。她们的呼吸在彼此极近距离中缓慢烧灼着四周的空气。
一只手搭上绘里剧烈起伏的胸口,东条希耷拉下眼帘似笑非笑:“绘里……你不明白……在我眼里,你已成灰烬。” 她猛然甩手挣脱束缚,斗篷角扬起一股气流。她转身就走。绚濑绘里保持抓握的动作,安静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厅堂。府邸外,酒醉士兵的狂放呼号惊起一群渡鸦,它们阴郁怨毒地嘎声大叫着飞向那漆黑夜空中唯一的冬月。
管理马匹的士兵对大魔法师鞠躬,过分热心地将用于急报的军马的缰绳递到魔法师手中,并再三向她表示尊敬。东条希跨上马背,让这训练有素的动物以尽量轻悄的步伐带她离开。走出克里甘城被火炮击垮、仍未修复完整的宏伟石拱城门不足一箭,身后马蹄声惊寂,细长黑影掠过月光洒落的地面。东条希烦闷非常,正待用力一鞭让军马疾驰,只听到一声呼唤,并非熟稔之至的嗓音,有几分与现下情境格格不入的平淡,莫名让她回忆起被安置在鞍座上离去的那个夜晚。她为这怪异感受而勒缰停步,拨转马头。 风雪初霁,月下平原微微泛出灰白,园田海未滚鞍下马,放任那动物低头嗅闻,以湿漉漉的鼻吻探触破碎的石块。她以绝对完美的姿态向她走近。东条希虚虚晃动两下马鞭,最终对此态度好奇,下马,一手抚过马儿明亮双眼之间的柔软额发,等待园田海未走来。 “我相信你不是来挽留我的。” 海未摇头,来到希身前。“须割断一切……对吗?” 东条希大震,手指蜷曲,指甲划过马匹毛皮,使得它发出一阵嘶鸣。 “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帮她完成最重要的一步。”无视希的反应,海未自顾自继续说道:“克里甘城一旦陷落,央戈鲁斯覆灭只在朝夕之间,你就可以安心离开。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想不到……从你抛下启示赶回她身边时就已不能回头?既然回来,何必又要离去?掩盖真情实感说些伤人的话,我不知道你还能这么做。” “原来你知道。”东条希喃喃说,弯起手臂抚过肩膀。而后她突兀一笑,显得亢奋地置身于低垂夜幕与闪烁星光之间。“我爱她。所以我回来了,难以克制。也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要把她,以同等狂热爱我的她抛下,让我在难以想象的苦痛中独自离开。如果我不是真的爱她,那么这份苦痛又怎么能沉重到足够献给我所联合的伟大力量?毕生的孤独迷惘和此时痛彻心扉的折磨就是我为实现通晓付出的代价!它们会在自此之后我将渡过的漫长岁月中不断弥漫膨胀,以此满足我残酷的盟友。” “我会眼见你们腐朽。” 语调转柔,东条希以真心温存的目光注视海未。而海未非常清楚她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一切都将腐朽。一切都将毁灭。当然……还没到时候。然而我们是备受命运的奴役还是走向辉煌和自由,往往只取决于种族中的一个人。” 你。海未默默心想,眼见希神色欢愉,感到一股寒冷战栗爬过脊背。 “我。这份超凡脱俗的盟约,我与命运签订。这将使它对我们的种族肃然起敬,决定暂且多留一些时间,供我们重复于在混沌中自相残杀,直到有人再次伸手捉住真理的光芒,引领我们再度前行。” “时代已变。央戈鲁斯与斯图亚特必将融合,那将会是爱莎米亚文明的千年盛况。” “而你,我的朋友……她的朋友……”东条希柔声说,拉起园田海未双手,曲起手指轻轻划过掌心。“回到她身边,帮助她,劝告她吧。正如同你看出我深爱她一般……凝视深渊时莫忘深渊同样回望。”
最后一点温软的触感残留在园田海未的掌中,像手握某个怪诞不堪又色彩明亮的梦。两匹军马走近,紧紧挨挨磨蹭披着鬃毛的脖颈,以无声言语在冬夜中相互安慰,共同抵抗四周袭来的黑暗。万籁俱寂。
世界设定参考一个朋友坑掉的变身文。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