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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行道上，嘈杂的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有的慢条斯理，有的匆匆忙忙。我们只好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他们似乎旁若无人，似乎没有幸福，没有忧伤，也无好奇之心，只知道走路，看不出他们要上哪，只是这儿走走，那儿逛逛，他们孤零零地在人群中，可从来却不感到孤独。这令我羡慕。我的情人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她走路时微微低着头，淡红色的路灯把她美丽的脸庞染成粉色，发丝则有一种金属般的光泽。

我们来到附近最大的一家中国餐馆，几乎有一个百货商场那么大。有许多单间，配有临街的露台。我们来到最安静的一层，这是专供白人就餐的楼层。

我问起她父亲是怎么发家致富的。她说一谈到金钱，就浑身没劲，不过我坚持要她说说，她也乐意就她所了解的情况向我述说。她说最初父亲在堤岸为当地人修建了许多单间住宅，一共建了三百套。当时有几条街都属于父亲的资产。她操着一口巴黎音的法语，只是语调稍为生硬一点，谈起金钱的事自然大方，毫不拘束。她接着说，父亲本来有许多房子，后来都被卖掉，为的是在堤岸城南重新卖地盖房，就连沙沥的水稻田也都被卖掉。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眼角上挑，瞳仁亮晶晶的。我突然间感到有点疼痛。不过很轻微，刚刚能感觉得出来。这是因为心脏的跳动稍有不同，因为她刚刚给我留下的伤口，就是她，这个正在和我说话的人。

她说她很想念巴黎。

她比我大十岁，这一点使她有些惶恐。她在言论的间隙说起她是怎样爱我，带有一种既习惯而又真挚的戏剧性。我并不了解她，但我觉得她像个孩子。尽管她比我大十岁。

我对她说我将把她介绍给我家里的人，她一听马上就想跑掉，我笑了。

我知道她没有办法反抗她的父亲，她找不到能够凌驾于那份恐惧之上的力量，尽管她说爱我的时候就像个英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很容易就会失去一切，这是致命的。

她就在这个堤岸的大饭店里开始和我的家人会面，当时妈妈和两个哥哥都到西贡来，我对她说应该趁此机会请他们上最大的中国饭馆，因为他们没见过这些大世面，他们从来也没有上过大饭馆吃过饭。

晚餐总是按同样的方式进行的。我那两个哥哥只顾狼吞虎咽，从来顾不上跟她说话。甚至连看一眼都没功夫。要是他们懂得对她以礼相待的话，那他们早就该学有所成，并且会懂得如何顺从社会生活中这些最基本法则。晚餐上，只有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她的话也不多，主要是在开始的时候，说一些关于菜肴太贵的话，接着，也就缄默不语。至于她，头两次的时候，她鼓起勇气，企图谈谈她在巴黎的光辉业绩，但是枉然。她的企图也只好消失在沉默之中。我那两个哥哥仍在那里继续大口大口地吃，他们的那种贪婪的神态，我似乎从来也没见过。

她付了帐，把钱放在茶托里。大家都瞧着她。我记得头一次付了七十七个皮阿斯特。当时我妈妈几乎要狂笑出来。大家起身走出饭馆。没人说谢谢，谁也没吭一声。对这么一顿丰盛的晚饭，他们从没向她道个谢，也不向她问个好，不说再见，也不问她怎么样，从来彼此一句话都没有。

这让她很难堪，然而更难堪的是我那两个哥哥从来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对他们来说，似乎我的情人是不存在的，无足轻重，无法被他们所感觉，他们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是因为西木野真姬此刻正拜倒在我的裙下，有求于我，而且他们可以断定，我是不会爱她的，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可以忍受我的任何压力，只要这桩情爱不至于告吹就行。此外，还因为她是一个日本人，而不是一个白种人；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男人。大哥之所以默不作声，无视我的情人的存在的做法正是来自这种信念。

在我大哥面前，她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无耻之辈，我们的关系也成了一种应该隐瞒的羞耻。我不能反抗大哥这些无声的命令，要是我的小哥哥，我满可以和他顶撞一番。对于我的情人，我从感情上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引诱。而她也说她将终身铭记着那个下午，甚至当我忘掉她的面孔、她的名字的时候。

我到现在还是时常回忆起她的亲吻。她在我身上的亲吻使我伤心流泪，看来亲吻可以给人以安慰。我在家里从来不哭。可是在这间秘密的屋子里，泪水既安慰了过去，也安慰着未来。我对她说我迟早会和母亲分离，并且迟早也将会失去她的爱。我哭着。她把头贴在我身上，轻声说她不会。

我的心脏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是她留给我的。我祷告的时候在胸前画十字，就会碰到那个伤口，有时候痛，有时则不会。我祷告的时候，她总在我身旁熟睡。她或许也是有信仰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她的睡脸很沉静，我觉得她比我更像一个孩子。我是卑鄙的，她则不然。

我们难分难舍。她弹琴给我听，有时是古典乐曲，有时又是当地小调。我靠在她身边，模仿着当地人滑稽的口音唱歌，然后一起大笑起来。她说她很喜欢听我唱歌，尽管我认为我对此并不擅长。

我有时并不回寄宿学校，而在她身边过夜，和她同屋就寝、同床入梦。有时我也逃学。夜里，我们上城里的馆子吃饭。她给我洗澡、给我化妆、给我穿衣服，她喜欢我。我是她生命中最喜爱的女人。

有时候晚上炎热得厉害，我们就到阳台上去看星星。她会给我讲解那些星座的名字，尽管我不大听得懂，也并没有产生兴趣，但我很乐意看她说话时的脸，尤其是眼睛。这时候的她好像忘记了那些令她忧心忡忡的现实一样，显得天真又快乐。她眼里只有那些星星，密密麻麻地缀在暗蓝色的天幕上，比路灯淡红色的光亮离她更近。

她看那些星星，也看我。她在那些星星底下吻我，呼唤我的名字。我也是她的星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