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香港

2028年2月，香港。

香港代表隊在沙田區有訓練中心和宿舍，但畢竟香港的面積小，又不舉行封閉冬訓，用得著宿舍的情況很少。楚菱所屬的女子排球隊今年也不封閉冬訓，大家都是每天從自家或工作場所通勤來訓練。

楚菱也住在位於港島區的老家。她的職業就是CVL球手，白天不用上班，因此多了一些自己的自由時間，乘機可以在香港比較和暖的氣候中，讓舊傷得以休息。

早上九點，楚菱施施然在床上醒來，一時還不願起身，就這樣躺在床上，回想一下剛才的夢。

那是她最想夢見、又最不想夢見的人。

現實之中，那個人有可能顯露這樣的表情、做那樣的事嗎？

在家偶然還可以賴床，香港溫暖的天氣也可以避寒。舊傷也沒那麼痛了，趁此機會多加鍛鍊。

楚真女士說，這是早年受傷加上著了寒氣所致的舊患，醫治不易。楚菱內心也清楚，那是在藝術體操時代時勞損受的傷，加上當時節食維持身材傷了元氣，因此拖到現在也好不喜來。調養了那麼多年後好些，但她的身體也不如隊友好，肌肉的增長還是慢，也比隊友易累，要靠經驗調節，才能令隊友和Ekaterina教練看不出來。

排球也是需要刻苦鍛鍊的運動，訓練強度不比藝術體操低。香港代表隊雖然大部份都是業餘球員，有學業和工作要兼顧，也只是亞洲區以內的強隊，並無衝擊世界一線的身體素質和實力，但大家還是拼命努力的，為了今年的亞洲區賽事準備。自己也得調整到最佳狀態，跟上隊友才行。

手機訊息聲響，楚菱看屏幕，是香港隊群組的Whatsapp，桑雨虹邀請大家今晚訓練完結後一起吃宵夜。不過似乎是桑雨虹提議的餐廳不甚吸引，訓練完後又已很晚，大家興趣缺缺，無人回應。

楚菱自己也不太想去。近來訓練過後腳傷疼得越來越明顯。聚餐是很快樂，但她更想早點回家熱敷腿腳。

在出門趕高鐵回香港時，自己遷就腳的樣子被琴婉發現了。楚菱清楚記得婉婉顯得相當關心，還幫她提行李，開車送她去高鐵站。

婉婉很好，很有紳士風度，毫不忸怩做作地表達她對隊友的關心和熱情。剪了短髮的婉婉更有種陽光魅力，她是心胸廣闊、光風霽月的人，又因為熱愛旅行而見識廣博、談吐優雅。

如果真要看上，無論怎樣想，也應該是看上像婉婉那樣的人對吧？

偏偏，另一個影子，不知怎的就進駐了她的心頭，趕也趕不走。

那個人是Dreams和CVL最成功的典範之一，完美注釋了素玉領隊所言『挑選滄海遺珠並讓這些遺珠為世人所知』的創隊理念。那個人本來無人認識，參加過全國學界賽，但只是塊綠葉。到了2027年球季結束，她卻已經入選全明星陣容，參與CVL的形象廣告，成為CVL的一線明星。

來自武漢的原鑽，在神川市展現光華。聽說武漢武廣扼腕嘆息他們走漏眼。中國國家隊也選她入隊，她成為中國國家隊史上，除了創隊元老外，第一位越級進入成年組的球手。

楚菱清楚這種代表隊，相比起個人實力和名氣，多年配合默契和隊員們的熟悉相處更為重要。建立一支球隊不容易，在學界時便已選青年軍，與成年隊一起操練多年、共同培訓，是中國隊賴以成功的制度。很少有人能中途插入，除非國家隊真的很缺人，又或那個人的綜合實力確實超凡才成。

郭唯。

就是那個實力高得令中國國家隊破例的人。

郭唯是女孩子都趨之若騖的對象。

除了楚菱自己之外。

郭唯那傢伙一點也不好，不是嗎？舉止說是瀟灑，其實是輕浮。言語輕佻又沒深度，學業成績不好就算了，談電影也只談最流行的那些，一點有文化些的經典電影也未看過--唔，其實楚菱自問也不太喜歡看電影。不過一點有文化象徵的東西也未聽過，那些女孩子還這樣黏著她，這些丫頭真的沒問題麼？

這樣的唯，竟然這麼吃香。

那種玩法，楚菱完全不能接受，身心都不能。

在香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唯已經說想去蘭桂坊見識。那時唯才17歲啊！這像話嗎？

那時便應該察覺到才對。

唯的愛玩、唯的不覊性格。

唯會帶女孩子回來，有時一星期一次、有時兩、三星期才一次。

每次都是不同的女子。不同的聲音、不同的高度。但都是一個樣。

長長的黑髮、高挑瘦削的身材。楚菱沒有看過每一個女子的面貌，但她所見的都是有著水汪汪杏形大眼、鵝蛋臉的女孩。沒有一個看起來有稚氣，全都已經有一些成熟的感覺。

天花板常常傳來聽不清楚的聲音，一直到深夜。

有時，楚菱會失眠。就這樣聽著那些若隱若現的聲音，一直一直聽著。

有時，會故意在深夜才用健身室。給隊友的解釋是10點後才靜得下心來，也沒有人跟她搶器械；實際上，是想等，等唯送今晚那個女孩子出去的時候，偷偷地看一眼，與唯一夜春宵的女孩是甚麼樣子。

那些女孩子，全都是一個樣。

小凝半開玩笑地抱怨唯帶很多不同的女孩子回來，但都不介紹給隊友認識，是要獨佔艷福。那時唯沒有正面回答，但也沒有介紹過任何一個女子給她們。倒是聽說唯帶過小凝出去玩過兩、三次，但小凝也沒有遇到感興趣的對象。

楚菱用過正面碰上的方法。那時唯和那女孩一起，但只是跟自己打過招呼便算，完全沒有介紹女伴給她認識的意願。她亦沒有再見過那個女孩，之後見到唯帶來的，也全是面生的女子。

聽說唯在外頭買了房子，正在裝修。Dreams大家都有買房的計劃，楚菱自己也在香港和神川市置了房子，現在正在出租，除了供樓外，算是有一點點額外收入。唯很少向隊友提及她的新屋，但聽說那是位於市中心，是高尚服務式住宅；而唯根本不打算租出去，看來是想要自用的。

那些女孩子，也會到唯的新屋子裏，與唯共享一夜的歡愉嗎？

這郭唯，真的這麼有魅力嗎？還是那些女子，只是看中了唯的CVL明星地位和金錢而已？

但唯的成長，在這三年之間確是有目共睹。唯的球技越來越好、心態也越來越成熟。衣著變得極有品味，剪了俐落的短髮後更顯英姿颯爽。談吐也變好了，處處顯現出明星，呀不，情場浪子的風範。

那些只有她和唯的時間，已經消逝無蹤。

在很久很久以前，只有她們和幾個隊友，在還沒完全粉刷好的宿舍住著，一邊訓練、一邊等候2026年度乙組聯賽重新啟動參賽資格的通知。那個時候，她們甚麼也沒有，反而可以真心相對，一起為打了好球和成功取得參賽資格而歡慶、一起夜跑和做體能訓練。

那時又怎會知道，唯其實是個大浪子、大混蛋，來者不拒、左擁右抱，一有點錢和閒時，就天天享受艷福？

她怎會、怎會如此留戀一個這樣的大混蛋？！

她是楚菱啊！名校RPS出身，在藝術體操是香港冠軍、排球界也是香港冠軍。就學時就已拿過女子排球全國學界冠軍、全國業餘公開賽冠軍，現在也是香港代表隊成員。以自己的學業成績實打實的考入神川大學，並非那些靠保送入學的可比。她在2026年球季開始又擔任SINORI Sportswear和瑞乃的模特兒，為他們的運動系列拍攝廣告和走T台。裙下之臣理應無數，追求她的富家公子也有好幾個，只是因為她的傾向實在不合，因此她婉拒了而已。

她竟然戀慕一個情場浪子？在還有一些人願意為了等她守候一生的情況下？

楚菱躺回自己的床上，重重嘆了口氣。

好吧，其實她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傳奇。藝術體操那時是因為年紀大、實在玩不下去了，不如讓路給後輩爭取經驗。現在在排球界，也是不上不下的，香港隊是沒有多少進軍世界一線的希望，能參加世界錦標賽便不錯了。在CVL，她也不是特別有名，實力上也只是個勉勉強強的中堅和普通球星而已，跟唯的家傳戶曉差得遠。

相比起來，唯現在還是CVL的頂級明星，也是中國國家隊的成員。要說挑，也不是她楚菱有資格挑三揀四的吧。

唯帶回來的女子，一個一個都是同一個樣。經過一年、兩年、三年，也還是在帶同一個樣的女子回來。

越照鏡子，楚菱便越覺得，自己其實也算是唯會有興趣的類型。

她也是黑色長直髮、身材高瘦、有鵝蛋臉和杏形眼睛的呀。年紀也比唯大，絕對不是稚氣未脫的小女孩。

甚麼嘛。如果唯真的喜歡這種類型，下一層樓梯、敲她的門，不就好了？用得著在外頭找，那麼大費周章嗎？

如果對象是唯，她不排擠一夜情的。

如果那就是唯能給得起的唯一東西的話。

有時會在想，如果和唯在樓上房間纏綿歡好的女子是自己的話，會是怎樣的感覺。

不，不能這樣想。

那只是一種狂野的幻想而已，因為唯在那方面真的很有吸引力，所以才會那樣想。

唯一定很擅於此道，所以才有那麼多女子前仆後繼。

那溫柔的、專注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楚菱用力搖頭。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只有在夢中，才可能有這樣的目光、這樣的表情。

真正的唯，是以懶洋洋老沒正經的雙眼看人的人、是不會為任何女子定下來的人。

無論條件多好，也不可以傾心於這種人。

她想要的，是平靜的愛、是細水長流的幸福，不是片刻歡愉過後的空虛和後悔。

那是唯所無法給予的東西。

所以，她早早就退縮。維持著好友的關係、對待唯就像對待其他隊友一般。努力地維持現狀，不讓任何人發現，自己對唯的那份注視、對唯那些女孩的注視。

或許在夢裏，會有那歡愉和愛戀吧。在夢裏，她可以放縱，不計後果地與唯擁抱歡愛，即使第二天唯便把她棄如敝履也好。

那些感情，只能藏於心中。回到現實，她便是Dreams的隊長楚菱，是專業的職業排球手、是與Dreams一起實現CVL甲組冠軍的夢想的人。

舊傷很痛、戀慕的心很痛，但不必表達出來。就像藝術體操比賽時一樣，即使痛苦虛弱，也不可以表達，仍要維持笑容，表現自己。

她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可以做到這一點。

也許她日後會找一個比唯專一得多、溫柔得多的人做伴侶。然後，也許也會夢到唯，在夢裏稍稍發洩那對唯的感情。

每個女子心中，大概也有這樣的一個夢中情人吧？那是永遠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但還是那麼愛、那麼愛，在平淡如流水的現實中，心裏稍稍幻想和這種瀟灑的浪子在一起，談放縱而不用想後果的戀愛。

就樣就夠，她不求太多。

時間過去，香港隊隊友的群組Whatsapp訊息紛紛湧入手機。楚菱伸了伸懶腰，決定起身，卻先把港隊的群組按走，看著手機屏幕上郭唯的Whatsapp大頭照發怔。

香港很溫暖，但神川市現在還是冷吧？大概還下著雪，不能晨跑了。

這個時候，唯在做甚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