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 5
東條希告訴自己,那天會是她最後讓自己沈澱於悲傷裡,而她確實也做到了。
依舊準時上課,下課後到部活室協助佐藤處理事務,乘搭一小時的地鐵回家,匆忙準備晚餐後開始做作業和預習———規律得不符合她個性的生活,是某人曾經短暫進佔她生命裡的證據,現在卻已經成為了她習慣的一部份。
凡事依照安排按部就班完成不但是個良好的習慣,更是讓時間過度得更快的途徑。
在數不盡的晚上,她坐在筆電前,雙手貼著鍵盤毅然停下敲打的動作,屏幕裡是進展理想的論文,右下角的時間顯示為她該睡覺的時間。每當意識到時間流逝得那麼快得時刻,除了感嘆便是絲絲慶幸,慶幸這一天沒有被思念纏繞,慶幸今天的自己又朝“未來”邁出一步。
彷彿重複輪迴著的不僅是每個規律又寧靜的夜晚,還有每週一次的部門會議。
就像再次相遇的時候,身為哲學系副系長的她坐在佐藤的身後默默記錄會議內容,而身為英文系系長繪里則坐在正對面,鋼筆筆頭輕抵著下巴,專心聆聽,也適時發表自己的意見。繪里提及的用詞和議題有些是陌生的,有些是希略有耳聞的,從以前到現在也是如此疏遠的關係。兩個部門的性質和人脈都截然不同,分別處於新舊校舍。而她們就像各自隸屬的部門,從未有過多的交雜,僅有毫無交流的會面。
比寒風更刺骨的是那公式的點頭微笑,比利刃更鋒利的是一聲彷彿素未謀面的“東條同學”。
可是希沒有被胸中的隱隱作痛擊倒。
痛楚久了會麻木,頂多嘴角扯出的弧度比往常要生硬點,嗓子比平時要沙啞點,縱使如此她還是能以禮貌的笑臉迎人,包括絢瀨繪里。
偶爾她會抑壓不住心中的動搖,困不住每次難以自控地冒出的一絲期望往後回頭張望,始終只見金色的背影頭也不回地離她遠去。看著不知何時已與自己分道揚鑣的身影,希總會揚起一抹微笑,一抹含藏苦澀與無奈交織的笑。
許多事情沒想像中困難,再難過亦只需要時間的洗刷。
或者真的沈浸於幸福裡太久了,久得忘記從前的自己如何獨自走過來。
過往的東條希無法交到好朋友,學到的是迅速與人交際的小技巧,把無人理解自己當成某種習慣,習慣了,就能麻木。
既然從前孤身一人亦能走到現在,擁有朋友和理想生活的當下,也肯定能好好過下去。
每晚入睡前,東條希都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沒問題的,只要習慣就會過去了。
那天猶如宣布她們關係破裂的“很相襯”言猶在耳,乃至她愛著的人一言不發地踏出家門的片段依然歷歷在目,可那份疼痛似乎隨著日子的過去漸漸減輕。
這是否意味著曾經屢次的“喜歡”和“愛”都不過為三分鐘熱度的感情,還是說她已經能逐漸擺脫霾蔭?
她不知道漸漸覆蓋住心中瘡疤的事物是甚麼,只知道時間確實是最好的痊癒方法。
儘管日月飛快地與自己擦身而過,希仍能感受時間正從自己的指縫,帶著充斥胸膛的苦悶和緬懷一點一滴、無聲無息地溜走。
也許到了所有被珍而重之的美好回憶都煙消雲散的時候,她就能徹底忘記那雙天藍色的眼睛、那聲輕柔的呼喚、還有那懷抱的溫度。
然後,忘記所有曾經的承諾。
眨眼間,櫻花盛放的季節已近在眼前。
呈上畢業論文並得到不錯的評價,實習也得到上司的肯定,順利度過期末、把學系的文件託付給後輩們後便得到不少喘息的空餘。
過份的忙碌過後除了著實鬆一口氣,還有排山倒海未來、填滿內心的空虛。
坐在格調樸素單調的客廳,對翻播著老土肥皂劇的電視節目不感興趣,扭開有點陳年的收音機,電台正點播著八十年代的英文老歌,抒情的旋律與自陽台吹來的春風為過份安靜的房屋帶來一絲生氣。耳邊盡是些略有印象的歌曲,並非東條希喜歡英文歌的緣故,而是因為曾經有個人喜歡它們喜歡得甚至會用鼻音跟著輕哼起來。
放下手裡已經閱讀大半天的西歐神話故事,高舉雙手伸了個大懶腰,昂頭看看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卻依舊是午後讓人倍感慵懶的時間。
耐不住莫明其妙的丁點枯燥,希決定離開沙發的懷抱。
紙皮箱一個緊挨著一個,全妥善排放在客廳的角落裡。
從左到右,由厚重而不合時宜的冬服到林林總總的日用品,全被整齊有序地封存在不同的紙箱裡。
長年獨居的她沒有太多物品,眼見的幾乎就是所有的,收拾起來也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逐漸缺少襯托的家居變得比以往更空曠卻也更冷清,只剩基本傢俱和幾個鑲進照片的相框,環顧幾乎清空的這套房子,希不由得停下收拾的動作。
在寧靜小鎮的住宅區裡,對單人而言足夠有餘的套房,多麼隨處可見的景色。
那天她告訴了那位黑髮好友即將搬離此地的決定,對方沈默半餉,淡然地給予“這不是很好嗎,不過人離開了,不代表心也會跟著離開”的回答。
聞言,希只能苦笑如此說。
にこち真是愛操心呢。
自高中起一直居住於此,屈指一算已經度過第七個年頭。
在東條希二十三年的人生裡,短短七年所佔據的連四份之一都沒有,這段時光卻在她心裡最為悠久。眼前也許只剩單調沈悶的四面壁,卻充滿著數之不盡的回憶———快樂的、悲傷的、幸福的、寂寞的…對一套大概四百平方尺的套房而言太多的片段。
好不容易交到的知己、滿載回憶的母校都在這裡,要離開她所認識並愛著的一切,說沒不捨絕對是騙人的。
將來的會社位於遠離東京的城鎮,即使考取駕照親自開車,單行亦需要一個半小時的路程,考慮地理因素,搬家在所難免。
父母依舊因工作疲於奔命、無暇返家同住,搬家及瑣碎事項均交由希負責。似曾熟悉的情景,在她大學畢業前最後一次重演,然後,她希望最終能在某地落地生根。
雖然未知前程會否如此理想,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看著前方,不再過份倚賴著誰走下去。
———應該嘗試不再倚賴“ ”來訓練自己變得更獨立更堅強。
曾幾何時,希如此默默在心底立下決心。
“獨立”的中途演變成有點孩子氣的鬧劇,最後在天台碰見那個跟自己一樣固執的人,聽到對方的心底話,懷著五味雜陳的心情將那個人緊緊抱在懷裡。怨恨自己為甚麼沒有及早發現無意間傷害到對方,對自己鬧脾氣間接導致的冷戰深感歉疚,對那個頑固卻隱藏著軟弱而泛起的心痛,還有遞增更多的是、喜歡絢瀨繪里的情感。
就在那個時候,意識到一直牽掛著、追隨著金髮少女的真實原因是甚麼。
就在那個時候,埋藏心床裡的愛情種子開始萌芽。
曾經訂立的目標,在高中畢業前並未達到,延遲到大學畢業之際終於得實踐。
如同心裡劃下的道道疤痕始終會癒合,兩者亦是早晚的事情。
沒有失去誰就無法好好生活下去的道理。
希如此告訴自己。
在幾乎清空的書桌抽屜裡找到一本白底黑邊、用紅絲帶打結封合的相冊。
册脊並未寫上標記,裡面的每塊活頁卻被填滿得不留一絲空隙,一張張的照片,都是近年用爸爸留下來的珍貴相機所記載下來的回憶。指間輕輕一扯解開讓蝴蝶結瓦解打回原形,翻開至首頁,活頁旁邊是寫有她自己的筆跡的標籤:音乃坂。
熟悉的上學風景、早晨的神社、路上遇到的小動物、旅行的景色…從成堆大自然面貌的相片集裡從不曾出現人影的照片,到後來某個剪影漸漸出現並霸佔了鏡頭。相隔多年,首個被東條希的鏡頭捕捉的是某個金髮少女的背影。
那頭惹人注目的金髮及精緻立體的五官,言辭凸顯骨子裡的固執強硬,總是挺得筆直的腰䏷,踏著有點急促的步伐———東條希不自覺被如此獨特的身影所吸引,在相識後的某個午後,她趁著對方專注閱讀之際按下快門,將夕陽照耀下文靜的背影永久保存,為相冊展開一個嶄新的開始。
繼續翻頁,少女的背影漸漸變成更清晰的容貌,有時那雙淡藍色的瞳仁會看著鏡頭,有時則僅僅專注於攤放在桌面上的文件,背景不外乎是單調的學生會室。
然後下一個標籤,寫著μ’s。
以前充滿空間感的照片,一下子變得連相框都不足以容納九人,小學以來首次攝進她自己的身影。燦爛的笑容、從學校頂樓到華麗的飄雪舞台,僅僅一次的季節變換,數之不盡的照片佔據了相冊的四分二,構成她生命裡最珍貴的片段。
再往後翻閱,是並排於教室黑板前、眼角還泛著淚光的三年生組的合照。
音乃坂分頁的最後一張照片,是站在漫天櫻花下,手執畢業證書、十指交扣的東條希和絢瀨繪里。
標記著大學的分頁裡,有著古色古香的大學建築,也有和不少新朋友的合照。
不過在那之中,有些照片比以前擁有更多著墨、花費她更多的心思去收藏紀念———盡是只有她跟金髮少女的合照。
從寫著“交往第一年”的某頁開始,幾乎每張只有她們二人的照片的下方亦仔細地寫著標題:第一次約會、遊樂園、溫泉之旅、交往半年紀念日、えりち的生日、情人節…別有意義的日子都被清晰地記錄下來,連同箇中的回憶好好保存於這本相冊裡。
“交往第二年”,重要的日子都有合照作為共同度過的見證,比之前的合照更親密更洋溢幸福。在第二個一起度過的情人節朝鏡頭展示對戒,在繪里的生日自拍親吻她臉頰,在聖誕節穿上可愛的情侶上衣去約會,同居後各種普通卻美好的點滴…紛紛記錄於鏡頭之下。
然後,某頁的某個空格開始,相冊漸漸變得殘缺。
指尖撫過那已經寫上標題,卻沒有配上照片的空格,希狐疑地皺起眉頭。
“我的生日”
輕聲唸出沒有照片陪襯的標題。
向來被金髮少女所重視的日子,為甚麼會缺少了照片?
希不禁停下翻頁的動作,凝神注視著空置的位置,努力嘗試在腦海裡尋找蛛絲馬跡,追溯到一年多前的時光,那年六月的開端,她到底為何沒有記錄與繪里的瞬間?
記憶慢慢回溯,回到仍然沉浸在幸福戀情裡的那段日子,回到首次有源源不絕的人圍繞在她的身邊的時期———大學的神學研究學會裡認識到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得知她的生日將近,特地騙她到早已預定好的餐廳作為驚喜禮物。
那份溫暖的心意充斥希的心間,慶幸結識到如此熱情又友善的朋友們,在情在理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當她遠離人聲鼎沸的餐桌,偷偷溜到洗手間拿出手機撥號,連番低聲向繪里道歉並說明狀況,對方只沉默一會兒,嗓音帶笑地說“沒關係的,玩得開心點”。
當時的自己,也許過份沈溺於喜悅中,忽略了嗓音裡蘊含的那絲絲寂寞。
然後,因為慶生會太高興而比原定時間更晚回家,帶著淡淡的酒氣,疲倦得忘記說回家的慣語,赤腳踏進燈光黯淡的玄關。
迎接她的是坐在地上,背靠沙發,手裡拿著一本她依稀有印象的書籍,當時的繪里好像經常閱讀,每次回家都能看見她正埋頭於書本裡,可是她總記不起那些書名。
客廳昏暗得讓她有點愕然,恍然大悟似的抬頭望向牆上的掛鐘,已經是午夜一時多。
酒精的影響下,只記得繪里一言不發地放下手裡的書,她昂頭與自己四目相交,木無表情的臉龐在夜裡略顯蒼白。
“妳醉了,我去倒杯水給妳。”
她擱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替她拿過手提包後徑自走進廚房,背向她沖泡溫水。
希還記得,放任自己倒進沙發的懷抱,撐著沈重的頭腦和眼簾,看見茶几上擺放著一個精美的蛋糕,然而插在上頭的蠟燭已經燃燒殆盡。
然後,沒有然後。
口袋裡突如其來的震動打斷了希的思緒。
「喂喂,我是東條。」連忙按下綠色的圖示,她努力讓自己的嗓音聽上去不太慌亂。
『希,好久不見!大家也終於脫離畢業論文地獄了啊。』電話裡頭傳來頗為熟悉的女性嗓音,那是她大一時在神學部認識的朋友。『突然打擾妳真是不好意思,不過妳會出席這個星期六的畢業生聚會嗎?順道為幾個將要到海外工作的同學踐行呢。』
希並沒有即時答覆,眉頭不禁輕皺起來。
對方口中的聚會,作為應屆畢業生的她自然略有耳聞,事實上佐藤前天才提出過相同的問題,也陸續收到不同學系的邀請。
社交活動固然是必要的,可她並沒有特別想要出席。與其在某個充滿酒氣和吵雜的黑暗環境裡度過,現在的東條希比較喜歡在家裡看看重播的電影、打掃家居或者躺臥在雙人床上,抱著大大小小的枕頭們度過寧靜的晚上。
人們說,一個新開始需要適當的刺激和轉變,但她不想參與其中又有何辦法呢。
但是,心底的固執又促使她脫離一絲不變的生活,擺脫這段感情的束縛。
「我…應該不會去吧?…」
疑問句,希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會動搖。
『可是啊,希近年總推卻聚會,以前明明都會常常一起來玩的,這次可是最後一次的聚會了,我們真的很希望妳能來。』對方小心翼翼地說,語氣裡少不免夾雜不滿。
不經意的小抱怨勾起了希的回憶。
初入大學的時候,忙於適應新生活和校園環境,托校園偶像的福,她在大學的知名度遠比想像中高,甚至被冠上“女神”的稱號,聚集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不論出於禮儀抑或渴望了解他人,在戀人的鼓勵下漸漸消除從前遺留下來對交際的不安,人緣因此大增,聚會和邀請亦相應倍增。
希還記起,從大二起頗常夜歸,無法在週末跟繪里約會,甚至無暇與繪里相處的那些日子。
她記得,兩人從無所不談,變成只有她獨自說著每天的所見所聞、某人跟某人怎麼了、跟誰去哪裡做甚麼了的話語。
她記起了,繪里那隨著日月逝去,緩緩回落並抿緊的嘴角弧度。
一切都好像變得明朗。
明朗,卻又無法釋放胸膛裡的鬱悶,就像緊閉的心扉內正在下永不止息的滂沱大雨,苦悶,彷彿要窒息。
尋找了很久,思索得頭腦也隱隱作痛,始終找不到的答案————那個讓她們走不到白頭、無聲道別的結局的原因。
原來她自己,才是那個原因。
『…希?希,妳有在聽嗎?』
中斷回憶走馬燈,希深呼吸一下,合上眼簾,輕聲道:「嗯,一直以來很對不起,不過這次我會去的。」
『太好了,不需要道歉的,能來就好了!那麼我等等把時間和地點發給妳吧。』
「嗯,謝謝。」
掛斷了電話,讓手機躺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綠瞳再次凝視著那缺少相片的空格,手指摸著邊沿翻頁,映入眼簾的卻只有全部騰空著、從未放進任何照片的位置,每個空位下都寫著值得紀念的日子作為標題。
標題一直都在,她們渴望並承諾會一起製做的回憶,卻在她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個夜晚全部畫上句號。
下一頁、往後一頁、再翻一頁、往後的所有頁面,全為空白。
就像這間租住了七年的小套房,從未說過分手的戀人離開了,只留下照片和可愛的俄羅斯娃娃擺設於此,而它們全被希封存在紙箱裡,很快便會人去樓空。
合上相冊,希昂頭看著雪白得過份的牆壁。
一片空白,猶如現在她的腦海,停頓運作,連回憶都不再浮現,思緒散落成為無法合併粘合的碎片。
是自己,她們分開的原因一直都是自己。
是她。
是東條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