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无标题

作者:Friedrich·H
更新时间:2015-03-15 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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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Friedrich·H 于 2015-3-16 04:48 编辑


看起来长得不正常,那是因为我懒得分段,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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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8




这是一个滞闷的傍晚,气压很低,夏日黄昏,天色亮得无以复加,城市上空灿烂的光芒里积压着燎原的火烧云,艾莎在她旁边翻阅《帝国》周报。时政版谈论着在郊区兴建排屋的计划,以容纳遭遇空袭而无家可归的人,事实上不少犹太住宅已经为他们腾空了;号召学生积极参与防空工作,教师领队,女孩们能操作测量仪表和探照灯。“东线取得突破性进展”的通栏大字标题在版面上方占了好一块地盘,异常醒目,莱安德夫人的歌声早就停了,安娜倚在窗口,听到广播里同样宣告“东线取得突破性进展”,电波里流动的杂音嗞嗞作响。人声,酒杯的撞击声纷乱地混作一团,微风从窗外吹来路面的尘埃,在沉闷的空气里扬起细小微粒,呼吸时,鼻尖下游走着壁炉余烬般暖烘烘的气息,还有人们身上隐散的汗湿味。她身上白色的短袖衬衣,跟从前一样敞着领子,显得很学生气。夏天就在这儿,她也感觉到了。


艾莎干净的侧脸上,淡淡抹了一层兴味盎然,翻动新闻纸,纤细的手腕洁白无瑕。今年,安娜还没来得及把手臂晒得很黑,往年夏季她经常在田野里骑自行车,骑马,成天到处游荡,乐佩在兰斯多夫画过二十来张主题是她和马的素描或彩绘。一路穿过乡间小径,森林深处,堆积着层层叠叠的阴影,高大的白桦树冠向着天空无限延伸,滤过茂叶的光束垂降而下,在安静的空气里凝固。她的车轮或马蹄碾过落叶的地垫,还有苔藓,风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强烈的阳光倾泻在米格尔湖上,而湖面,远远涌动着细小的白沫,在树干的空隙间粼粼闪烁,光斑跳跃,沙滩上热浪扑面,汗水从她的下颚滑进脖子,风声继续穿梭在无边的密林里。


她考虑着,应该邀请艾莎一起去,不管她愿不愿意骑马或是自行车,当她看到艾莎伫立在河岸,一阵狂风迎面袭来,女人低头按住帽子,白色的衣裙翩翩飘舞,那时起,她就在考虑这件事。


“安德莉亚告诉我,她妈妈打算把家里的小狗养到冬天,好做顶皮帽子。”艾莎漫不经心地说。


她只差把饮料喷出去,惊恐万状地转过头瞪大眼睛,对方幸灾乐祸,用报纸半挡着脸心情大好地笑起来。


“不,我的老天……我会买一顶送给她。”她想起那张清秀怯懦的小脸,还有农场动物造型的杏仁糖,仓皇失措地拿手背蹭了蹭嘴角,“叫她放弃那个念头吧。”


然而又有多少人动过这个念头,她确实不得而知,但要是全德国的狗都遭人虎视眈眈,那当然足够可怜的。


1940年的岁末非常冷,大雪覆盖了屋脊和街道,天黑得很早,积雪在夜空下泛着黯蓝,严寒之中德国境内遭遇了煤炭短缺,包括剧院也停止供暖,更糟的是,河道的封冻让运煤船全体身陷囹圄。艾莎说那一整个冬季,后台休息室里始终保持着低温,和无数公寓或办公楼一样冷得就像冰窖。


浓雾弥漫在灰暗的天空底下,菩提树下大街,柏林大教堂宏伟的圆穹尖顶上,悬挂着即将落雪的铅色云塔。


有时候,女伶伏在窗沿俯瞰北风将行人的帽子带走,旋进枯叶飞扬的高空里,渐渐化作目所不能企及的渺小黑点。


“……今日的青年是明日的希望,一个伟大的民族从不逃避责任,时时刻刻准备作出无尽的牺牲,同时也从不畏惧使命,德意志这个站在顶端的民族生来就负担着一项重任……”


漫长的日影与暮光,是在莉莉玛莲的歌声里消融进天幕的,由于贝尔格莱德电台反复播放,最近这首歌变得很受欢迎,路上到处有人哼唱,拉莉·安德森那煽情的嗓音温柔而轻快,等候在军营外路灯下的女孩,也理应该为人所钟爱,九点五十五分广播结束时,夜色正不动声色地俯降而下。那位亲过艾莎手背的党员,看上去像一位政府办事员,趁着酒兴站起来发表一通高见,作为祝词。酒喝得越来越多,牌局还未停下,但尤金已经被替下阵来,替自己点上了一支烟。人们并非不知疲倦,也懂礼节,仰头望着这位雄辩者。


“我想这个冬天也会很冷的,去年圣诞,你还记得吗?”艾莎凝视她的眼睛,又垂下睫毛,专心于抚平裙上的皱痕,笃定今年的状况不会好上多少,至少在圣诞来临前柏林已经冷透了,当堆积在西伯利亚的最高气压畅行无阻一路向南,冲着大陆上空的暖湿气团汹涌而来,风雪想必是不懂静候凯歌的。


歌剧院没有地下室,偶遇英军轰炸的日子,不得不中断演出,工作人员抓起毛皮大衣盖上她单薄的戏服,护送她和观众一块儿赶到街上,脚步匆匆地埋头行进于幢幢黑影里。空袭警报的尖啸在星夜之上盘桓不去,人们纷纷缩着身子抵御迎面的寒风,没有推挤,依次钻进了预先安排好的公共防空洞。那儿幽暗狭窄,点着蓝色的灯,蜷缩在阴冷潮湿的地底,她不断朝手指哈气来取暖。避难者在四周相拥,头顶的天花板上涂抹了荧光漆,以备不时之需,空气里响着一片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不久,警报解除,也实在足够久了,女伶从地下避难所走出来,徒步穿过黑暗冰冷的街道回到剧院,整理好妆容,在表演中止了几个小时后,若无其事地从断点继续演下去,座位席上残留着稀稀拉拉的观众。


“谁对非常状态负责,谁就是权威,而负责的意义,我们将之理解为重整秩序……一个民族只要拥有健康的本能,就应该喜欢被统治。”


这是老调重弹了,早在一朝跃至混乱巅峰的过去,德国人便为此争得脸红脖子粗,伤筋动骨,精英志士当仁不让——“不管怎么说。”他们表示,得有人把秩序找回来,好像秩序就是他们某位亲戚家负气出走的小女儿。这被宠坏的小姑娘很不可爱,在外浪荡多时,待到终于迷途知返那天已然茁壮成人,还长势过猛,不管怎么说,眼瞅着她把那副膘肥体壮的娇躯塞进家门可真叫人吓得不轻。


他气宇轩昂地大幅度抡起胳膊,仿佛在给纪念碑举行揭幕仪式,正谈到一位德意志男子汉最高的荣誉便是成为战士,而德意志女人的最高荣誉则是作为妻子和母亲。他发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拽到自己身上了,就点点头放心地接着慷慨呈词。


“我们的年轻人应该像皮革一样坚韧,像克虏伯的钢铁一样坚强,像猎犬一样敏捷。”


这是元首最为简明扼要,最常被引用的语录之一,因为其余的不是太长记不清,就是太深奥晦涩难以记清。


安娜将脸倚在掌心里,朝艾莎递眼色。


对方从她的杯子里喝汽酒,漫不经心地:“建筑协会,普鲁士艺术科学院。”甚至不需要拐弯抹角的联想,她就明白了其中讽刺意味。协会的意义是再简单明了不过的,免除兵役。


安娜远眺他涨红的双颊,同时也很清楚,这类人一贯口气比胆气大,心眼倒比针眼还小:“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叫你那位仰慕者安静一点吗?”


“抱歉我不能。”艾莎面露微笑,说不,她不能替人们戴上嘴铐。


“那些迷惑不清的价值观,粗鲁愚蠢的劣等文化,不对,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文化,爵士乐、摇摆乐,还有什么表现主义艺术,说到底统统都只是人类暂时性的一场集体精神病,它们的流行毋宁说是寄生在时代精神上的肺病杆菌,引发了心灵的瘟疫。而我们的命运则一目了然,那就是通过对世界的占有来达到斧正它的宏愿,以促成日耳曼精神的伟大光复! ”


汉斯起来活动一会儿,在不远处和人闲聊,单手插在裤袋里,她听到哥哥以不大的,但也足以让人听见的声音,说那小子只是想在女人面前出风头罢了,可惜该先生过于投入,无暇他顾。有人扬起酒杯激动地附和,液体溅出杯沿,几位女士零零星星地鼓掌。


是啊,当有人怀着善意,讲一通一钱不值的漂亮话,这事能有多可怕呢。直到这位党员宣告战争一定会在圣诞前以大获全胜告终,当德意志的利剑为德意志的犁铧斩开东方大门,雅利安母亲们将骄傲地迎回我们的帝国勇士,只要钢铁大军继续推进,坦克和飞机全面火力覆盖……而菲茨赫伯特中队长已经醉得人格打晃,懒洋洋瘫在扶手椅里翘着二郎腿,半眯双目,面带冷笑。


“飞机,你在说什么鬼话,说什么鬼话,我们哪儿有飞……”


“您说得太对了,先生!”安娜从沙发里猛地竖起来,尖锐的嗓音一下子震响在整间屋子里,近乎破音。


所有人都吃惊不小,一个个扬起下巴,挑高了眉毛和眼皮诧异万分地瞪着她,目不转睛,也并非全然如此,有人眨巴了两下眼睛。演说在高潮处被打断,建筑协会出身的院士耷拉着嘴巴。


室温陡然直坠而下,她走神片刻,心脏在翻腾得格外剧烈的浪尖上颠簸不已,眼神到处乱飞,发现表姐正恶狠狠直定定盯向空军上尉,也许下一秒就要撕了他的皮,他很快就是少校了。他像被人一棍子抽醒,目光里的浑浊顷刻沥干,大惊失色地甩脑袋。


她知道他想讲什么,因为戈林那头猪猡狂妄自大,过去两年里生产的飞机几乎都在不列颠空战里消耗殆尽,军工厂不得不日夜赶着修理无数受创的机器,好让飞行大队重整旗鼓,气势磅礴地投入东方战场。他已经讲过了。


环顾四周,人们怔愣的表情还铿锵有力地在脸上回响,同时翘首以待,等着看看还有什么名堂,就连那位安保局四处的秘密警察也很好奇,饶有兴致地瞧着她。


“谢谢,非常感谢。请问,您有什么高见吗?”建筑师有些被弄蒙了头,询问,语气也不大愉快。


“呃,我什么?”


“您的高见?”


“不,我没什么……”


“我愿闻其详。”对方坚持。


“呃,我……”


她垂首瞥艾莎,手心有汗,女人眼睛里满载忧虑,似乎想拉她坐下。她不清楚是否该坐下去,还是继续杵在那儿,但已经开始罗织词句。


“我深以为然,先生,深以为然……深……”舔过发干的嘴唇,安娜尴尬得不能自已,“不错!尊敬的元首说过政治的本质在于区分敌我,我们的斗争只有两种结局,不是敌人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就是我们踩着敌人的尸体过去!”


介于慌张和窘迫之间,在彻底被羞耻感堆没之前她得设法把自己给刨出来。基于一切考虑,最好光荣而体面,首先,搜肠刮肚。


“我,我是说,对……就是这样!”她用力咳嗽清嗓子,替自己紧了紧发条,收腹,以便让声音更为宏亮,然后加快语速说下去,“布尔什维克分子从不接受祖国的概念,他们在莫斯科成立第三国际却借我们的语言作为官方用语,他们打一开始就蓄意粉碎德意志的国家机器。”


“这帮乌合之众,元首目光深远,早就指出,指出……当他们贪图权力却不能通过自身品质获得权力,他们便千方百计诱导和腐蚀人民!那群斯拉夫人早就习惯尔虞我诈,一旦他们找到一个徒有抱负却因贫困而无法跻身权贵之列的领袖,便建立暴力统治……嗯……接,接着他们就群起屠杀、流放和劫掠,这正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真实内在。”


她只好挺起胸膛,好让自己看起来更自信,装作意气风发地大步走向人群中央。


“而我们的德意志,则向来是抵挡亚洲和布尔什维克的堡垒与前哨,这并不仅是一个民族自利的事业,而是为了整个人类共同体的未来。”


夸夸其谈,还是照本宣科,目前来说差别不大,只不过她得再度忍受那份初登舞台的折磨,犯恶心,声音轻微打颤,太阳西沉,七月风和日丽的一天就要这样去往地平线的下面,酒馆二楼的照明用具已经打开,为配合灯火管制,年轻的女侍者前来放下所有窗帘。安娜看到哥哥纹丝不动,盯着她滔滔不绝的嘴,一截雪茄灰从指间掉落。


念中学时,她的德文课本上教的是恩斯特·荣格或者汉斯·格林,生物课更名为种族课,那便是林场山坡上堆叠的原木,她见过,到开春解冻时它们顺流凌而下,一鼓作气,在冰冷的溪水中浮沉着相互用力撞击。


艾莎一言不发,以指腹来回摩挲杯沿,那儿还沾着她的口红印子。这也是个会有月光的日子,夜空将无比清澈,然而看样子英军航空队不打算来了,防空警报始终矜持地保持喑哑缄默,安娜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响彻在开阔的厅堂里,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之间。


她神经质地活动手指,把汗蹭到了裙子上。


女侍应犹豫,怯怯发问,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吗?没有了谢谢,安娜扭头快速抢答。


天花板上垂落枝状吊灯,水晶片的切面折射着白灼光芒,晃得她心神不宁,像害了热病,口干舌燥。


有生以来,安娜还是头一回发觉自己在这方面颇有些天分,令人吃惊,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至少让他们支起耳朵听得出神,将原打算送往嘴边的酒杯悬停了,她的同伴们也的确很吃惊,带着陌生感,在脸上堆满了难以置信。乐佩从目瞪口呆的犹太少年身后揽着他的肩,神色复杂地向她投以无声的歉意和激励。她隐约意识到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正以无法逆转的方式开始消解,因而情绪糟糕。


她的胃和整个人一样,无论如何都不正常,先前塞下去的食物隔着肚皮可能在搞启蒙运动,虚弱的上帝发出低声悲鸣了,但无法说服它们,自己不仅仅是个具有调节作用的“理念”。但这样的好处是,她有充分立场来陈述,在民族存亡之关键,为了国家强大,暂时牺牲一些安逸和感官享乐尤其口腹之欲,忍受清贫和饥饿实在算不上什么牺牲,于她自身这是很具说服力的。


一则笑话:你认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等戈培尔的裤子能塞下戈林的屁股。


这是实话,可那位帝国元帅并不是刻意大腹便便的,他也曾相貌俊美过,直到吃多了鱼子酱,还有奶油蛋糕。


“民族精神正是一个国家的灵魂。当勇士们于前线浴血,在战争这块铁砧上为世界敲打出新的边界和共同体,我们在后方则更应坚守自己的战场,除了物质的财富还要捍卫一切德意志的精神财富,德意志数学,德意志物理,铲除一切劣等民族的糟粕……”


“更理想化的坚韧,还是更理想化的人际关系?”瓦拉夫科老小姐那张阴沉的脸,与咄咄逼人的问题致使她哑口无言。无论何时,贵族们总是最慢热的一群人,习惯姗姗迟到。她是那个学校最早加入青年团的人之一。面色苍白的校监也没指望她回答,审视她,坦言她跟那些抱怨鞋子磨脚的娇小姐没什么两样,最后迈着平稳的步伐不以为意地离开。


1933年,首都大游行响亮的脚步声和军乐声,狂烈闪烁的冲天火光,无一不是幻境式的景象,声势浩大的队伍里,男孩和女孩们的面容朦胧难辨,炽热明亮如白昼的夜晚里,旗帜在辉煌的洪流中飞舞飘摇,安娜伫立街边,旁观那个始终在强烈燃烧的柏林之夜。


1934年,元首说,我们需要的是坚如燧石的人,我们希望你们从少年时代就学会克服困难和逆境。我们的人民之间绝无阶级之分,你们永远不能让阶级意识在心中扎根。


德国未来的一切都将寄托在你们肩上。


有的时候,她的腹部还会在衣服底下作痛。


她左顾右盼,金发的秘密警察在膝上摆弄那顶帽子,若有所思地扬起嘴角笑了,她迎上那双眼睛,停顿了片刻。


“笛卡尔说科学独立于社会等级和政治权威之外。”倔强地抬起下巴,安娜提高音量,调转话锋,“这位唯理主义先驱还妄言‘民族的意志,正如个人的意志一样,不能超越理性规律的范围,非理性的民族则根本说不上有什么合乎理性的国家组织’。可是我得指出,这是非常短视的言论,请各位仔细想一想,人们会借助笛卡尔的解析几何测绘土地和修筑教堂,但在这个世界上,难道会有建立在笛卡尔思想上的帝国吗?”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这个世界!”


而我们建立了第三帝国,依靠的不是什么理性,而是意志,强力意志,正如元首所说,世界属于勇者。她打开双臂大声喊道。


“在这个时代向下一个时代求爱,这是我们通过自我决断所认领的天命,在所有此在共同的本真演历中,天命的力量才得以解放!”


我想这正是那位尊敬的先生想要表达的,她补充,并获得了十足的成功。


建筑师院士欢喜得面颊发烫,带头开始鼓掌,以与掌声相匹配的表情向她传达诚挚的激赏。艾莎说过有些乐师,他们好像不是在用乐器演奏,而是用出色又丰富的表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想。


“尊敬的小姐,您说得实在太好了。不错,不错这正是我想要说的!您实在了解我。”


在骤雨般此起彼伏的掌声之中,欢呼鹊起,他两眼放光,情绪激昂地箭步跨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上下摇晃,一绺棕色的头发因此松散下来落到额前。他一扬脖子将之甩回脑后,并紧绷表情,以表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确实不是闹着玩的,他都决定请她一块儿干一杯了。


盛情难却,她喘着气,胸口仍在起伏,杂乱清脆的掌声在耳边经久不绝,背后的汗液却正在风干,带走身体的温度。


“我极其迫切地恳求您,亲爱的尊敬的小姐,您一定得答应我的请求。”


“呃……我很荣幸,非常荣幸。”安娜干笑,把手挣出来,又作出万分遗憾的表情,尖着嗓子,“但是不巧,很不巧我不能喝,请别失望,原谅我有伤在身。”她继续挤眉弄眼,像报幕一样滑稽地朝乐佩划开手臂,“可是您还可以请这位小姐……”她拖长音调,胳膊随目光的转动划向另一边,“或者这位!”


艾莎迅速抬起头望向她,眉间微微跳动了一下,难得让满心的困惑袒露无遗,几乎有点可爱。不过她站起身抄过酒杯,很快便恢复了温和的表情,感谢那位先生。那实在正中他下怀,目光直白无误地锁定坐标,喜形于色,在叮当一声碰杯后,他已经鼓起勇气试图邀女伶跳舞。


为难的神色从脸上隐去,她拿出了固有的笑容,以固有的姿态将手腕递出去,指尖轻垂,带着恰到好处的优雅与矜持。


他早已激动得无可救药,语无伦次,两颊上积满了红晕,双手紧握在一块儿,陷入狂喜。


“哦您……您灼伤了我的眼睛,还有我胸膛里那玩意儿!啊不,请原谅我狂妄的胡言乱语。”他夸张地懊恼着,羞愧难当地摸向额头,“请千万原谅我。”


艾莎微笑,客气地点头致谢。


燥热的空气里重新燃起莎拉·莱安德的歌声,侍者把留声机唱片摆回了原位。


面对这个事实,安娜面无表情接受了,然而却想着可笑的事情,比如父亲的决斗长剑,难以想象,他还会威风凛凛地重操旧业吗,她为此暗自发笑。


莱安德夫人那把低沉爽直的歌喉,唱着十足挑逗的小调,以践踏禁忌的姿态,骄傲又轻慢地蔑视着一切,众人酒酣耳热,前一刻的政治激情便烟消云散,只想趁机放纵一会儿,哪怕借酒装疯,他们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纷纷站起来,以极快的速度跳进了下一个主题,积极主动地把桌子都撤开,干得如火如荼。一本正经的建筑师把艾莎带走了,让她裙摆翩跹地转进了舞池中央。


歌声充满挑衅,极尽放肆地唱起爱能是一种罪吗,来,别挣扎小东西,我从未像渴望你般渴望过任何人。安娜看过青狐这电影,莱安德夫人眉飞色舞,风情万种地摇曳身姿,在男士们焦灼注视中落落大方地挥霍着光彩与美貌。


她还瞒着没说,自己收藏了这位夫人所有的留声机唱片,签名照也超过一打,不过比起这首,她更喜欢去年年底流行的他叫瓦尔德玛。


艾莎的手心扶在他肩头,眉间舒展开笑意,让对方受宠若惊,一度近乎慌张无措,努力调整错乱的脚步。然而弗罗斯塔小姐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还通情达理,十分体贴地配合自己的舞伴,简直令人心满意足地陶醉起来。


“将军的剑会划破他的头皮!”汉斯跟人说笑,脸朝着另一边,引发了男人们一阵哄笑,天晓得到底在讲什么,好吧,反正不是针对谁的。


他的手肘回摆撞向了侍应生,鸡尾酒泼到了白西装上。女侍应尖叫,惊慌失色地道歉,于是他风度翩翩抽出胸前口袋里雪白的手帕,替对方擦干净手指,而后是自己衣服上的污渍。


人们醺醺然合着拍子,在地板上无拘无束地踩出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彼此摩肩接踵,原先开阔的空间一下子塞满了缤纷的衣裙,女人们的小腿,嗡嗡的谈话声与欢笑中一切都在起伏波动,令人眼花缭乱。她产生晕船的幻觉,船身在浪尖上剧烈摇晃。


我静静凝视你,


你年轻而美丽,


我给你一个吻,


然后带你去你的床。


安娜叉着腰观望一会儿,接连婉拒了几位先生的邀请,不久就退回去了,缩进沙发里。乐佩过来向她低声耳语,坐到沙发扶手上,斜倾身体,眼睛径直看着她:“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会好好记得,你也记着。”


安娜问起亲爱的弗林状况如何,对方生气地回答,她自己,还有帕斯卡那压着两千年流浪和涕泪的斜肩会负责把尤金扛回家,或者半路扔掉。


“在我渴死之前,给我弄瓶水来行吗?”她皱着眉头抱怨,摸向咽喉。


“好的,没问题。”乐佩笑笑,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脸蛋。


灯光在烟熏中模糊,食物的气味混合着酒精,还有女人的香水味,在大厅的每个角落里蒸腾缭绕,到处飞起与笑声夹杂的对话,乱哄哄一片。夜晚空气开始转凉,风从窗口徐徐吹向她的脖子。


艾莎掠过附近,扭头看她,蓝色的目光里驻留着难言的时刻,然后就又被带走了。


建筑师把女伶的腰搂得很紧。她觉得周围太吵,所以决定出去透口气,在楼梯上,她停了一下脚步,低头发现胸前沾着一粒烟灰,就抬手将它掸落。



人们长期努力背诵拉丁语单词到底是为了什么?关于这项疑惑,她百思不得其解。加入青年团至少有一点好处,她不用再思考这种乏味的问题了。从教室后门出来,沿着旋转楼梯一步三级跳下台阶,最后又顺栏杆一溜烟飞快滑下去,纵身落地,空荡的大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匆匆的足音。十二点的钟声还未敲响。


穿过窄门,一条小道从校舍背面夺路而出,远远逃向日光中曝晒的草坪,红色球状花在绿地上蔓延,而后它从宿舍楼左边闪身潜进低矮的灌木丛。椴树在小径旁高耸而上,抽出了白色的花序,将枝叶探出古老的红砖墙。一片葱郁的色调在气流里窸窣作响。不远处,厨房的屋顶飘出炊烟。


“十分抱歉,我得去参加下午的团内活动,所以没有时间完成作文。”


她是这样向拉丁语老师解释的,那个眼袋浮肿的中年女人对此无可奈何,只好愤懑无望地瞪起眼睛,眼睁睁看着她跨出教室。


她在椴树的影子下睡觉,其实并没有离校赶去镇上,活动常安排在周三和周六下午,现在周四。倘若她的老师不愿意忍气吞声,那么将被视作抱有敌对情绪,情节严重则面临解聘。喷泉池传来潺潺水声,安娜有时把纸折的帆船放进去漂流。


太阳在叶簇之间闪动,在那上面,是夏日来临前泛着微光的蔚蓝色。春末很暖和,她开始感觉到饥饿了。


午后女教师在走廊上与她迎面相遇,对方铁青着脸色,倨傲地抬高下巴。那时正值飞快长个的年龄,安娜已经可以稍俯下脖子与她对视。


“下次,如果再有下次,我提醒您,冯·海辛格伯爵千金,我不得不将情况转告令尊,而您将被取消这个月回家的机会。”妇人声音有些沙哑。


“连镇上都不能去。”她做了个凌厉的手势,恶声补充。


安娜保持沉默,抬手挠后脑勺,一边眨眼,然后出人意料地笑起来。


“您不饿吗?我觉得是时候吃晚餐了,至少我可饿坏啦。您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女孩咧嘴,无辜地表达歉意,“可惜我没什么能分给您的。除了这个。”


在教师惊愕地拉长脸那片刻,她将沿路摘下的花球递过去,说送给您,要是您喜欢的话,接着告辞,朝餐厅直奔而去。


这实在没什么好谴责的,毕竟她还带了一件礼物回来。


而现在,遮在她头顶的是店门前支着的天篷,还有月光与风,沥青道路在星空下寂静无声,灯火的熄灭,剥落了它们的色彩。但逃学的心情却还是相差无几的,她在靠背长椅里享受窃来的安逸,脑中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易北河荒凉宽远的滩涂,夏天,她的马在原野奔驰,扬起前蹄,用后脚站立,阳光刺眼的下午她躺在学校的椴树下假寐,或者她在湖畔的芦苇丛间午睡,艾莎弯下腰叫醒她,第一幕映入眼帘的,是裙下那双笔直的小腿。影像化作闪耀的碎片,仿佛日光下金色的灿烂河面,迄今为止的一切都在此中跳跃。


沙滩上,海鸥向岸上成群赶来,边飞边鸣叫,它们记得投食地点,硕大的白色翅膀几乎擦过人脸颊。她穿着裙子到处乱跑,空无一人的海岸,浪花温柔地拍打着沙丘,她的脚底沾满了沙子。由于没租到换衣棚,母亲教她把浴巾围在身上充作帘幕,在那块硕大的毛巾下,扭动身体把泳衣褪下。地中海的潮声徘徊不去,缓缓冲击着干燥温暖的陆地。


父亲说:“安娜你很聪明,却冲动。”


安娜想去打猎了,扛着猎枪跨在马背上,所有的狗都在周围来回跑动。柏林周围的森林总有太多野猪。牧羊犬很棒,那群猎兔犬却还太小,得给赫尔嘉配副更轻的鞍子。


“您能言善辩,也许该去上大学。”


安娜一扭头,看见四处的波利布兰克从店门走出来,摘下帽子向她致意。他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把脱下的毡帽摆到膝上。安娜与同事对视,动物园附近的探照灯在天空中来回摆荡,鲜明地泛着银光在夜幕里漫游。她望天叹了口气,把矿泉水瓶随手搁在两人的位子中间,十指交叠置于腹上。


“您高估我了,倒是您,我知道您从海德堡毕业,也知道那里的排名很不错。”


他瞥了眼玻璃瓶,笑起来:“您也知道我们身边不缺莽汉。我是个十分真诚的人,不讲客套话,也不爱讲假话,您知道党卫队最大的好处是什么?那就是让穷酸的傻小子们有机会登堂入室,只要学会开车、放枪和抬高右臂。”


她被这出奇坦白的,可能会引火烧身的言论搞得不知所措。她愣了一会儿,困惑和警惕糅杂在脸上,又回过神来。


“而您是个聪明人。”对方狡黠地眨眨眼,“我认为狂信徒既无趣又缺乏想象力,懂得实用主义的人显然更有价值。”他停下来看着她,修长的手指在帽檐上摸来摸去,拈走一根白色的细毛,“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娜收紧交握的手指,在有限的留白时间里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并说服自己挤出假笑:“您知道按法律规定,大学里的女学生比例不能超过百分之十。”


“令尊无能为力吗?”


男子反问。她不想回答,对方也不勉强,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烟盒,打开,捏一根在手里。


“您抽烟吗?”


“不,谢谢。”


他替自己点上烟,将熄灭的打火机揣回去,一边吞云吐雾:“我记得您家乡在汉堡。虽然那儿有一帮死脑筋又小气的倔老头,年轻人倒是活泼可爱极了,您也喜欢摇摆乐吗?”


“请问,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安娜转过头,将坦荡的反感和不耐丢过去。


“哦,好奇,好奇罢了。”他不为所动,果断又无辜地说下去,“我只是听说汉堡的年轻人热衷于这种消遣,他们大概都跟您差不多年纪。实在没什么大不了,谁喜欢什么音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党内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他们只不过是在爸爸妈妈的别墅地下室里跳跳舞唱唱歌而已。” 弹烟灰,他透露,“不过,据说连青年团都已经控制不了局面,我们的长官也不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了。”


那并非汉堡的特产,哪怕柏林都麇集着这样一帮叛逆青年。安娜抬起眼皮,意兴阑珊:“您认为我该为自己的家乡负责?”她笑着递了递手腕,摆出乐于迎接镣铐的姿态。


“不不不,您误会了。”他故作惊慌地摆摆手,“请放下戒心,聊聊罢了。”男人肆无忌惮地望过来,“关于我,您听我的姓氏就该明白这不属于德国,实不相瞒,家父是个英国人。”他叹息,“遗憾,遗憾,那些英国调子已经不能再被容忍了。”


就在这当儿,动物园方向,高射炮厚重凛冽的声响在夜色中升空,像节日的烟火一样猛然炸裂,震动了整个天空,刺眼的探照灯光一阵忙乱,一道追着一道来回扫荡,汇集而来,流转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空,在夜幕里铺展开白色的雾海。安娜站起来走上大街, 零星几人从楼上窗口探出头来,面带惊惧,惶惶不安地四处张望,更多的脑袋聚集过来,挨个塞进窗框里。到底搞什么名堂,有人挤在前面问,手里晃着半杯生啤。


那儿有柏林市最大的防空阵地,还有最大的避难所,以密不透风的高射炮为屏障,其下则是巨大宽敞的地下掩体,万幸目前此地使用率还不高。防空警报并没有拉响,安娜向楼上挥手示意,解释那只是走火或者操作失误。也许哪个炮手神经太紧张,她仰着脖子说。在一通议论纷纷过后,骚乱很快就平静下去,而歌舞升平并未打算偃旗息鼓,没人被扫了兴,甚而重振旗鼓了。她拔掉瓶盖喝水,嗓子里装进了整个沙漠。


“据我了解,您在中学里成绩很好。除了拉丁文勉强合格之外,没有哪门课拿过1分以下的等第。但我也认为人们花大力气去学一门古代语言毫无意义……您说是吗?”她那位同事从头到尾都没挪过半寸地,气定神闲看热闹,把先前的话题接下去。


英国人的确不会来了,夜晚的空气重归宁静,寒意侵蚀她裸露在袖子外头的皮肤。月亮在云翳背后暂时隐去,强劲的夏风推动着奔云飞驰,修作树篱的黄杨被吹得沙沙作响。


“您到底想说什么?”安娜试探的眼神直露不满。


“相信我,您多虑了。您考虑过去念大学吗。”男子扬起镇定友善的笑容,示意少安毋躁,那两条长腿交搁着,“哥廷根,或者弗莱堡?那儿有我们了不起的海德格尔教授,听上去您读过他的书。我认为我的母校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海德堡也有不少女孩。”


“在那儿我也见识到了,真正的女学究不穿蓝长袜,倒有个大脑瓜。(*)”他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额角,谐谑地补充道。


她堆起笑容,感觉嘴角有点疼,打算从椅子里起来,回酒馆楼上看看情况:“感谢您的关心,我确实考虑过这件事,比方说,等圣诞凯旋后,认真想想到底念什么科目。要是方便的话我现在想……”


“真的吗,那很好。”对方打断她试图脱身的说辞,眼睛直勾勾在她脸上估量了一番,“我听令兄说过,您曾经想去兽医学校。”


安娜瞪大眼睛,无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玻璃瓶,略微收拢了眉心。


“您听说的可真不少。”她言辞利落,神情僵硬。


“可选择的余地还有不少,拉丁文并不构成问题,您以前在公立学校基础不太好罢了。”金发男人抚过手上的戒指,目光灵敏而极富煽动性,温和专注地锁定在她身上,“还有您的拉丁文老师也不大友善。”


她眯起眼睛,感觉头皮发硬,而温度正从后背上逐渐抽离,喉咙里则有什么东西梗阻了语言的航道。


他停顿数秒,说下去。


“您的老师在课堂上当众羞辱了您,因为您拼错了‘非法’这个词。‘想想看,假设,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对,那不是很……’”


“有人说过您是个混蛋吗?”


眼前忽地陷入了黑暗,在妩媚悦耳而非常熟悉的嗓音打断了中尉同时,有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一条修长柔软的胳膊环上脖子,女人的。


“一个人偷跑出来,你把所有麻烦都丢给我……”那道声音继续抱怨,任性又轻浮。


她感觉艾莎的手心很烫,吹在她耳廓上的呼吸湿润而灼热。那女人像个驾轻就熟的荡妇似的,旁若无人地把胸脯伏在她肩颈上。她一时间不知所措。


“艾莎,我……”


“你就是个讨厌鬼。”艾莎将重量都压往她身上,语气显得娇憨动人,即使她看不见,即使不用回头去看,也能猜得着,洁白小巧的下巴颏儿,金发,蓝眼睛,面颊薄红,处处都漂亮,“你晓得要再有下次……哦对不起,我没留意到您先生,晚上好,晚上好,先生,希望您玩得开心。”艾莎仿佛才发现她旁边那个男人,表现出惊讶,分外明媚地俏声笑起来。


“弗罗斯塔小姐,晚上好。”他迟了好几拍,而后才回神,有些尴尬而礼貌地开玩笑:“事实上您这样很危险,伯爵千金很擅长徒手搏击,比方说柔术,作为一种条件反射,要是不小心……”


“天呐你会吗?”艾莎插话,松开手装模作样地问,大为愤慨地抽了口气,“居然!”


“我当然不会!”视野重新亮起来,安娜焦急地轻拍她手背,示意她放开自己的脖子,“好吧好吧,你大概跟人喝多了,快放开我。”


然而对方依旧不依不饶,始终不愿意就此放过她,把她的脖子搂得更紧了,身体很软且温暖,没有办法,她甚至向同事递去了无可奈何的眼神,于是男子耸耸肩,扣上帽子利落地站起来,再次打量了她们一遍。


这位先生合拢西装衣襟,抬手掀了掀帽檐算作道别,嘴角抿出微笑:“看来您忙得不可开交,那我就不便打扰了。再会,小姐,希望您尽早康复。”


艾莎笑盈盈地向他挥挥手,代替她。


月亮的银辉洒遍她脚下的地面,艾莎放开她绕到前面,舒了口气放松地坐下来,用手指理了理裙子,而后懒洋洋地把头靠上她的肩膀,让她颇为惊讶。艾莎又将脑袋在她肩上蹭了蹭,试着调整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安娜垂首看她,芬芳的冷香萦绕鼻端。天幕上星斗疏朗,女孩遥望被风推动的薄云。艾莎絮絮叨叨,控诉,安娜你的眼睛和脸蛋都看起来很诚实,叫人误会,还有那位建筑师先生简直麻烦得没完没了,(“你简直难以想象此人有多么难缠。”)甚至企图向她索要电话号码,最好能和她共乘一部计程车离开。


过了一会儿,安娜偏过脸,低头说,“你没有喝醉。”


艾莎满不在乎地瘪了瘪嘴,又咯咯笑出声来:“我希望你永远当个小傻瓜,因为那样更可爱。”


她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行,当然你爱怎么说都行。”


探照灯光在黑夜下缓缓游弋,划过这儿的天空向着远方飘走,而后沉寂下去。楼上传来了人群的欢呼声,现在播放的唱片是他叫瓦尔德玛,他既不骄傲也不勇敢,可是我爱他,歌声飘下来,在风里微微颤动,这让她心情好了不止一点。


“你知道吗,在我家乡,有句话是这样讲的。”艾莎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心不在焉玩弄辫子的发梢,“做贼的觉得人人都偷窃,但是,只有偷得不聪明的人才该被绞死。”说完扇动睫毛,抛了个眼色。


安娜眨眼,隐隐心虚:“对不起,恕我愚钝。”


凑得更近,艾莎的呼吸洒在她颈侧,流水般柔滑的长发贴上她的皮肤,耳语:“你在胡说八道。”


“什么?”她吞咽,缩脖子,因为很痒。


“你在胡说八道。”艾莎镇定地凝视她,轻声重复。


直觉告诉她,自己又被揪住了狐狸尾巴,心跳加快了。


“呃,小姐,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干咳,她抬手将一簇鬓发夹往耳后,讨好式地咧嘴。


艾莎稍稍扬起脸,仍腻在她身上,扯开促狭神秘的微笑:“你记错了元首的生日,他早生了两千年,这些东西你们早就在青年团背过了,你该去罚跑十圈,不对,二十圈。”一一数落她的罪过,口吻严肃,“还有,笛卡尔什么时候成了犹太人?他也从来不是个布尔什维克分子。大骗子。”她指责。


她们的影子在地上晃动,在月光里浸得轮廓模糊,艾莎的确靠在她身上。安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惊恐地叫起来,满脸冤屈地指控。


“毁谤,小姐,这全然是毁谤!您看看吧,您该为这恶意羞愧,您在胡说!”


“我没有,是你在胡说!”金发女郎直起身,固执地坚持。


“那么好吧,如果您没读过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禁书,我问你,您为什么知道我在说什么?”安娜咄咄逼人地指控,以一种得意洋洋的表情,目光熠熠发亮地宣告,“我认为这很成问题。”


艾莎一愣。她则笑得露出了牙齿。


“吃里扒外小姐。”女人很快就恢复了沉着,手臂交抱向胸前,扬起眉毛,“我也想知道,身为党内直系组织的一员,您为什么对敌对势力的思想宣传那么熟悉?”


这回轮到她无话可说了,憋了一会儿,她很不情愿地解释说这是了解敌情的需要,最后干脆耍赖。


“可您又能拿我怎么样?”


“我要去揭发您。”艾莎气愤地说,义正言辞,“告诉所有人您在撒谎。”


“是吗?是吗?”安娜气势汹汹逼视她,拿出典型的恶人嘴脸,气急败坏地威胁:“我最好堵上您那张嘴!”


“您请便。”艾莎蔑视她的挑衅,针锋相对,作惶恐状,将双手捧向胸前,“虽然我害怕极了,不过千万别跟我客气。”


她们互相慢慢打量,这女人的眼睛很美,半垂长睫的样子则显得神态暧昧,睫毛,则轻盈得像羽毛,看起来很温柔。她记得某位智者其实还说了,当爱扇动翅膀飞向美——这会儿有两扇窗户向它敞开,其中一扇是耳朵,爱通过它得以直抵心灵。


而另一扇则是眼睛,爱从此被带往了肉体。


“像您这样在那么多人面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真是干不出来,您甚至脸都不红。”艾莎好似失望至极般摇头,柔声调侃,“逃课的坏学生安娜。”


安娜兴味索然地垂下双肩,仿佛认输了,摊了摊双手表示无力以继,她靠回椅背上,心悦诚服地看着艾莎:“好吧好吧,十全十美小姐,知道吗,您真是样样都好,倘若硬是要在您身上挑出个毛病来,那就是……”她刻意卖关子,微皱眉心,认真注视着那双蓝眼睛。


对方歪了歪脑袋,示意她说下去。


“那就是,您灼伤了我眼睛。”


她板起郑重其事的神色,恶俗地模仿着那装腔作势的肉麻口吻,讽刺说,还有我胸膛里那玩意儿。


目光交汇,没有人说话,艾莎安静地望着她。在此期间,天上的雾光蔓延得白蒙蒙一片,不知为何让她想起那种玻璃球,里面包裹着一晃就会纷纷扬扬的雪景,月色落在台阶上,还有艾莎精致的脸蛋上,树枝伸向夜幕中,摇曳得影影绰绰,背后喧闹的屋子里,气氛还是很热烈,不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和鼓掌,这时飞起一记响亮的口哨。


金发的女人突然嗤地笑了一声,打破沉默,抬手掩着嘴,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实在笑得不轻,直到重新把脸埋到她肩上。


艾莎用指尖揩去眼角的泪光,强忍住笑意,摇摇头告诉她,安娜啊,安娜,你真是一点儿也不适合讲这种话。


是这样没错,其实她也觉得挺滑稽的,效果非常好,但这天晚上至少是愉快的,所以安娜也跟着笑起来,等待那个女人慢慢缓过来,空气中掺着酒精的气息,在幽暗的遮篷底下,艾莎靠在她肩上,轻轻挽着她的胳膊,眯眼望向马路对面静谧的黑暗深处,到处都没有灯光,每一扇窗户都收敛了光芒,垂降着厚重的百叶帘,沐浴在长久的冷清之中。


月光倾泻在艾莎浅色的长发上,看起来很凉。


“你有什么担心的事情吗?”艾莎问。


“不,没有。”她决定什么都懒得去管,轻轻松松地说,“反正,吾国勇士认识上的残缺并不影响他们大发宏论。”


即便他们连自己追逐或反对的是什么都一知半解,那也无碍于发挥一腔热情。


反正它们又不会卡在嗓子眼里下不去,很快就会跟不慎咽入腹中的啤酒渣子一道消化干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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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因为不信神是上不了天堂的,而且,他是个同性恋。莱安德夫人在纳粹时代也等同于德国的GAY icon……啊,这种梗说出来就比较无趣啦。


圣乌尔苏拉,领着一千处女去东方的罗马朝圣,结果碰上匈奴王阿提拉,大家都死了。另外乌尔苏拉登船远航是克洛德·洛兰的作品,此人善于画远景……算了不用管,反正是我乱编的。


帕纳塞斯山,太阳神和文艺女神的地盘,西方用来代指文坛,好比中文里梨园杏林这种代称。


利希滕施泰因是柏林动物园创始人。


屁股上敷蚂蟥是歌德在浮士德里的讽刺。


拿细耳人指圣经里的力士参孙,用一根驴腮骨击杀两千腓利士人。


双关语,Blaustrumpf是蓝色长筒袜,同时用来讽刺女性学者,Dickkopf,大头,另一层意思是顽固的人。


“当他们贪图权力却不能通过自身品质获得权力……”波里比阿说的,指暴民政体。


“民族的意志,正如个人的意志一样……”出自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出自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总之那段是把波里比阿,恩斯特·荣格,马克思还有海德格尔说的话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充数。建筑师说的里面也乱七八糟用了卡尔·施密特和斯宾格勒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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