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神川市市中心區，位於麗品酒店內的日本料亭『汐憶』。

景明瀾所訂的是包廂『澪音』，是裝飾清雅的二人包廂，特點是私密和清新，一洗過去料亭給人的奢華感覺。

衛珒對汐憶並不陌生。汐憶的日式傢俱擺設都是葛氏幫忙找來的。日式料亭由裝潢、裝飾到食具的規矩多如牛毛，葛氏當年幫汐憶輸入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四套基本擺設，還未計汐憶自己帶來的古董飾品。光是擺設那一筆成本，便足夠開一間普通的餐廳。

生意完成後，葛氏、負責設計的梓楊工作室，以及負責具體裝修工作的裝修行，也獲得永久八折的優待。葛氏因此時常利用汐憶的包廂接待客戶。不過今天是景明瀾請客，衛珒也不知道為甚麼，就是不想告訴景明瀾她可以拿到八折，從而幫她省錢。

打扮明艷照人的景明瀾和一身運動裝束的衛珒相對而坐，畫面頗為奇妙。不過在包廂內沒人看見，也不致影響汐憶外頭座位給人的觀感。

「想不到神川市也有這麼一個好地方。」景明瀾給衛珒斟酒。「來試試看吧？這是我去日本玩的時候帶回來的清酒，不外銷的，只有日本才喝得到。」

衛珒沒有動那杯酒。她在傷癒並以另一個身份重生後便沒喝過酒。一來是身體受過創傷，再也無法承受喝酒夜歸的生活；二來看見景明瀾喝了酒，也得考慮待會開車的問題。總得有一個人不喝才成，不然便只有召人來幫她們開車了。

酒瓶上的招牌有『京都伏見』的字樣，看來是以伏見名水生產的清酒。那邊便很接近Mio的故鄉。

名水美人呀……想起原澪巧笑嫣然的樣子，衛珒緊繃的神經也似乎輕鬆了一點。

景明瀾喝著酒，留意到衛珒只吃小菜和喝水的動作。「怎麼不喝呢？是不合口味嗎？」

「待會我開車送你回去。」衛珒道。

「啊，我還沒有想到這點呢。」景明瀾輕笑，傾前了少許。「珒，你真溫柔。」

「景小姐過獎了。」衛珒稍稍低下了頭。

「叫我明瀾就好。」景明瀾道。「就像我也叫你珒了不是？都那麼熟了，沒關係的。」

是啊，她們曾經是很熟的……

明瀾、明瀾。

最痛的時候、最孤獨的時候，失去一切的時候，反覆呼喚著的這個名字。

就是靠著那些無望的呼喚，她熬過了養傷期、熬過了學習新身份一切的磨合期，迎來了現在平靜的生活。

明瀾、明瀾，這些年來，你還好嗎？平安嗎？那個人對你好嗎？一切都順心嗎？快樂嗎？

侍女送來下一輪料理，安靜收走剩盤剩碗。衛珒見開始有熱的小菜，暗暗鬆了口氣。她對冷盤小菜和海鮮刺身實在不擅長。

「果然珒是很溫柔的人呢，不因為那是Camille就有特別待遇。」景明瀾笑道。「還是珒對美麗的女孩子有特別優待呢？」

「那只是我的本份吧。」衛珒苦笑。「明瀾小姐今天有興致，但喝無妨，請注意別喝到傷身便好。」

景明瀾輕笑，搖動東京刻花硝子的酒杯，觀看清酒漾在淺藍暈色酒杯中的美麗漣漪。「我老公有珒的一半溫柔就好了。呼……現在還沒有孩子，只能跟那死鬼一對一的熬下去。真不知道嫁給他是不是對的決定。」

衛珒忍不住問題：「耿先生對你不好嗎？」

「也沒甚麼好不好，他的一切都是我和爸爸給他的，除了打理公司的勞力外，他能買給我甚麼？」景明瀾略帶不屑地笑了一下。「只是覺得男人都是一個樣吧。未追到手前都殷勤得要命，拼命表現好的一面給我看。一到手了就立馬變臉，真正的模樣都跑出來。」

衛珒張大了口。是家暴嗎？還是言語暴力？還是那個方面……那時他們看起來明明那麼幸福啊！難道這幾年來，明瀾竟然過得不好嗎？

「其實也沒甚麼，就是他找了個小蜜而已。」景明瀾道。

「甚麼！？他外遇嗎？」衛珒脫口而出。「怎麼會這樣？」

景明瀾誤會了衛珒的驚訝，以為那是因為衛珒視自己為特別，所以才有激動的反應，更覺『勾引』衛珒是胸有成竹的了。「真是，公司還未到手呢，只是個打工的副總裁，這麼快就開始玩起女人來了。能不要那麼猴急嗎？我又不像香港FWT周家的那個老太太，是那麼小心眼的妒婦。」

「耿先生已經娶了你，理應對你忠誠。」衛珒皺眉。

景明瀾笑出聲來：「珒真的這麼認為？這也是你一直抗拒我的原因嗎？」

衛珒吃了一驚：「明瀾小姐你說甚麼？婚姻忠誠問題跟我與你有甚麼關係？」

「難道不是這樣嗎？不然為甚麼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我的Whatsapp訊息呢？」景明瀾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直看著衛珒的眼睛。

衛珒嘆了口氣，道：「我只是覺得戀愛應該是這樣，其他人怎樣想，我是無法管到的。」

景明瀾掩口笑了。「珒真是純真呢，不過也是珒吸引人的地方。」

衛珒挑挑眉，沉默不語。

「這個珒真的不用擔心。當初其實我們已經有共識，可以各有各玩，只要懂得回家，而且不染病就行。」景明瀾道。「其實我想老公也應該明白才對。男人嘛，總是不明白女人，無論怎樣，也總有一些地方無法滿足女性。」

說著，她伸出纖纖左手，若有深意地輕撫衛珒的臉頰。「身為女性，珒應該很明白的，是吧？」

衛珒忍不住，全身顫抖了一下，過了片刻，才以微弱的聲音道：「明瀾小姐，我明白你在說甚麼，我們好好坐著說話吧？」

景明瀾笑得前仰後合，坐了回去，端起酒杯又喝起來。「真是的，珒真的不用瞞我。我以前也有過女友，我知道單純的風度與那種傾向之間的分別。珒也是喜歡女生的，是吧？」

衛珒心中一突，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甚麼。

景明瀾優雅起身，坐到衛珒旁邊的坐墊上，挽著衛珒結實的手臂。「不用害羞啊！我明白的。這也不是見不得光的事，你們葛大小姐不也有女朋友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衛珒只感到全身發抖。熟悉的柔軟氣息襲來，還有那略帶清酒氣息的口脂香……她會把持不住的。

那個時候，那些親密的耳鬢廝磨、那些快樂的相擁相觸。

『我漂亮嗎？合你的意嗎？』

那個時候，明瀾也是這樣、這樣子在自己耳邊，說出調情的話。

『沒關係的，我喜歡女性的陪伴。女性不是也不錯嗎？那是跟男性完全不一樣的溫柔親密感覺。我老公也不會介意的，反正他在乎的只是如果我懷孕的話，那是不是他的種而已。我們一起玩，也不會懷孕，他不會管我們的事的。』

好香，好暖。

『珒喜歡的，是吧？』

再也不在乎了，被發現也好、不被發現也好。

反正已經不會再有人追殺的，不，而是即使再被追殺，也再無所謂。

只有這樣一刻也好，是現實或是夢幻也好……

景明瀾挽著衛珒的手，在衛珒耳邊低聲呢喃：「去你家還是去我家？」

晚上九點，雨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衛珒駕駛景明瀾租回來的車子，從麗品酒店駛出來，直趨附近的服務式公寓。

景明瀾租用的服務式公寓單位裝飾清雅，小巧但整齊明亮。除了睡房和衛浴是獨立房間外，客廳和廚房是合併起來的開放式設計。

景明瀾一關門，便攀上衛珒的肩膊，想要索取唇吻。衛珒呆了一呆，在最後一刻繞過了嘴唇，緊緊擁著她的肩。

會被發現的，如果接吻的技術一樣的話，會被明瀾認出來的。

不過不是不會再在乎了嗎？即使明瀾知道自己是她以前的那一位，那又如何？

那脂粉的香味……以前的明瀾不會用那麼多脂粉香水，不過那可以忽略。以前明瀾的髮也沒有整髮劑的香氣，但其實也蠻清香的，如果她們一直無事地交往、生活下去，明瀾應該也會變成今天那樣吧？

腦海中閃過原澪清新的淡淡體香，衛珒依戀了一瞬間，但轉眼便又甩去那想法。

「呵……好溫暖。」景明瀾熱情地親吻衛珒頸邊的肌膚。「柔軟、清潔、這麼好聞的味道……珒用了香水嗎？」

「那大概是沐浴露的香味吧？」衛珒道，依戀地摟著景明瀾略微豐滿了一點、但仍纖細可人的腰肢。「是柑橘的香味。」

「呼……真好聞。」景明瀾笑道。「我大學的時候，也認識過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子，她也用有柑橘味的沐浴露，不過不是珒現在這款。她很溫柔，雖然沒有錢，但對我很好，用盡一切努力給我最好的東西。」

衛珒知道景明瀾說的是誰；柑橘味沐浴露是她唯一堅持帶到新生活來的舊習慣；雖然現在用的是比以前好很多的品牌就是。

明瀾、明瀾，她仍然記得自己麼？

她脫口問道：「明瀾小姐想回到那個時候的日子嗎？」

景明瀾呆了呆，過了片刻才道：「那位女孩子已經過世了，就算真的想，也沒有辦法吧。」

「是這樣呀……」衛珒道，拼命壓抑自己心中的吶喊。

那就是自己、就是自己啊！

明瀾、明瀾，還認得麼？

景明瀾點點頭，攤手：「所以也沒有法子，反正都這樣了，我回到正途嫁人生子也好，我也不抗拒和男性有所接觸。」

衛珒心中一沉，不過細心想想，換轉是自己，即使誇口說一直在等明瀾，但若今天死了的是明瀾，她也不見得會一輩子守下去。

景明瀾側頭，想了一想，笑道：「你是很像那位女子沒錯，所以我才喜歡啊！我就是喜歡那種類型的嘛。珒應該分得清楚才對，不是嗎？放心吧？我會分得清楚，不會喊錯名字的。」

衛珒微微點頭。五斗櫃上的線香盤仍然留著香灰，還未散去的玫瑰花香氣薰得她有點發暈。

「珒真是個特別的人。這幾年我也一直在找，但你是第一個讓我把往事講出來的人。有很多人也像我的前女友，但那只是一點點。唯獨是你……那我先去洗澡喔。」景明瀾笑著親親衛珒的臉，完全沒有任何避忌地在衛珒面前寬衣解帶，直接把衣裙解下，身上只有性感的蕾絲內衣和手上的手機，再向衛珒拋了個媚眼，方才進到浴室去。

衛珒茫然地掏了掏運動風衣，掏出了景明瀾的車鑰匙，順手放到沙發前的茶几上。

果然是略微有肉了一點，不過那是好的方面。以前的明瀾太瘦了。穿著這種性感風格的成套內衣褲也很有性感味道，和以前穿純棉內衣時大不相同，配上稍有空氣感的髮型十分適合。

這不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嗎？重溫舊夢也好、怎樣也好。

為甚麼不撲上去、為甚麼不立刻把明瀾壓在床上親吻、愛撫？

即使容貌改變，身份改變，無論是故意動刀改變還是年紀大了有變也好；只有靈魂，不會改變，那個化著精巧的妝、穿搭得宜的女性，洗盡鉛華之後，仍然是在大學時，與自己熱戀的清麗女子。

那麼多年過去，那份柔軟溫暖的觸感，會有變麼？

在那個迎新會中，明瀾向自己伸出手，自己就接住，她們一起手牽著手，到比較安靜的地方去，也不記得做了甚麼、聊了甚麼，只感覺安靜、柔和、明亮，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衛珒在沙發上坐下，茫然看著眼前的電視和牆上掛畫。

她是如此想念那個時刻、如此想念那個溫暖了她的心的人。

現在是夢嗎？還是現實？

與自己想像中一模一樣的房子，只要一伸手，就能把明瀾摟進懷中。

『不是這樣吧？不是你想像中的你和她，她不再是那個她、你也不再是那個你。』

衛珒轉頭，看著那支精緻的桌燈。那大概是德國的產品，葛氏曾經進口過那間廠牌的其他小物。

那個時候，自己會想到、會知道那麼多事嗎？

明瀾現在是耿太太了；自己也已經是衛珒。她們不再是同校的學生、不再是宿友，甚至，不再住在同一個城市。

……即使她們真的發生了關係，也不會長久吧？

明瀾始終要回到丈夫身邊，自己也遲早要和明瀾再一次分別。甚至，她會被冠上第三者之名，會被趕離，會被議論。

就算被議論那又如何？她才不在乎其他人怎麼說。她只是……

在明瀾的心目中，自己始終是衛珒，始終無法改變。

不過明瀾說得很清楚不是嗎？只有這一晚也好、只有這一刻也好。

讓她們重溫舊夢、讓她們找尋那些失去了的快樂感覺吧？

做衛珒、做另一個人，她累了，真的累得筋疲力盡了。

她想要安穩、想要平靜，想要愛與被愛。

花灑的聲音響著，隔著浴室的門，彷彿也可以想像裏面那曲線玲瓏的身形。

那個時候，明瀾是明瀾、自己是自己，在簡單的宿舍浴室洗過澡後，便回房間相愛相依。

她們夢想過一起旅行、日後一起搬出來住。這樣便可以有自己的浴室，可以悠閒地洗浴過後，再在客廳、在房間，肆無忌憚的親熱。

只想做回那時的自己、只想要回那些溫柔靜好的時光。

她只是想要回這個而已。為此，她順從命運的所有要求、溫順地在每一個世界生存下去。

這樣的付出，也還不夠麼？

一切一切，只是想在一個這樣的房子裏，跟心愛的人相依相守而已。

這麼微小的願望，難道也沒有資格實現麼？

腦海中突然跳出另一個婀娜的身影。

那個女子，這麼清新、這麼溫柔。那是跟以前的明瀾完全不同的溫柔，帶著成熟的感覺，不需要自己的著意照顧，反而處處照料自己。

那個女子，帶著溫暖的氣息，把自己摟入懷裏，讓自己得到安寧。

生平第一次，除了父母之外，有被保護的安全感覺。

Mio。

為甚麼，竟然在這個時候想起Mio來？！

衛珒嘆氣。

和人家發生婚外情嗎……如果Mio知道自己如此自暴自棄，大概會很傷心吧？

Mio如此溫柔，大概不會棄自己不顧的。

可是，光想到Mio可能以不豫、憐憫的目光看自己，衛珒便感到不舒服。

只有Mio，只有Mio，她不想被她如此看待。

可是，已經到了這兒。跟了明瀾回來、和她擁抱過，還已經接受了明瀾的暗示。這樣的自己，還可以回頭麼？

花灑的聲音停了。衛珒打了個突，卻在下一刻聽見景明瀾講電話的語聲，但內容卻聽不清楚。

衛珒從包裏拿出水壺來喝。浴室門打了開來，景明瀾已經洗清一切脂粉，顯出帶了黯沉和小顆粒的臉。身上只圍了一條大毛巾，裹著仍然曲線玲瓏的身體；但看了她的表情，衛珒不知怎的卻忽然沒了意亂情迷的興致。

手上拿著手機，景明瀾以免提裝置講著電話；精心修飾了的柳眉豎起，語聲也提高了八度。

「你要我現在就去神川市高鐵站接你？現在幾點你知道嗎？！」景明瀾皺眉道，「你來得神川市『公幹』，便找秘書幫你安排租車和宿處啊！怎麼又不好意思找你親手聘請的『小芬』了？……哦，你現在是在懷疑我偷漢？我哪像你那樣、對異性那麼飢渴？你自己擅自聘請了那個甚麼小芬，一個村姑還敢對我無禮，我還沒有找你算帳呢！你有甚麼資格來管我的事情？」

衛珒突然完全清醒過來。

她還留在這兒幹嗎？還要成為明瀾偷的漢子嗎？

她們不再是單身、年輕，可以肆無忌憚地相愛的了。

她嫁人了。

這是她們都無法逃避的現實，不是嗎？

衛珒像彈簧一樣彈了起來，轉過身去，拿起自己剛才隨手丟在沙發旁邊的運動袋。

景明瀾氣憤地按下斷線鍵，回頭便看見衛珒這一幕。「珒？」

「我剛才聽見了。明瀾小姐的丈夫要來，是吧？」衛珒拼命令自己的聲音維持平靜。「我不打擾你們了。」

「珒！」景明瀾想要開口挽留，但丈夫的確已在神川市高鐵站，這時實在不適合橫生枝節。「我擺平那死鬼後再來找你，好嗎？」

「明瀾小姐想多了，我真的沒關係。」衛珒露出一個笑容。「我只是開車送你回來而已，別無其他。你好好休息吧？謝謝今晚的晚餐。晚安。」

說完，她也不管景明瀾的反應，自行走到大門那邊，開門離去。

雨越下越大。衛珒隨手把風衣的帽子套上，也不管背包裏有沒有雨傘，就這樣冒雨走著，與無數行人擦身而過，往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