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木朔川 于 2015-4-24 13:28 编辑
0.天台的铁门已经满是铁锈,关上的时候发出摧枯拉朽的吱呀声。六合冢弥生收好钥匙,熟练地把手伸进栅栏咔哒一声扣上挂锁,再转身拧开旁边废弃的储物室的门把手,从充斥着灰尘味道的房间里拿出灰扑扑的黑色吉他包。她背对着栏杆坐在天台边缘的台子上,从包里取出木黄色的廉价吉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有不刺眼的阳光。风轻轻穿过袖子,吹起六合冢的发梢。
她把制服外套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一截洁白纤瘦的小臂。修长细直的双腿交叠,宽松的校服裤腿被扎进黑色的马丁靴里,靴底磕着水泥地。手指曲起来按着指板,指节微微泛白。另一只手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日光下泛着珍珠色的光芒。
六合冢垂着头,湖蓝色的眸子水光粼粼,眼角不自觉地弯出一个细微的温柔弧度。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对水蓝色的天空,面对清新干净的空气,面对风中无数快乐飞舞的细尘,开始正式的演出。
纤细却有力的小臂沿着吉他音箱的弧线扫过琴弦,乐音像流水一样潺潺地从乐器深处流淌出来。仿佛一股山涧清泉,能与深山飞鸟高亢清丽的歌声相和。指法变换之间,她的指腹与指板时不时摩擦出温厚的杂音,就像树木按捺着兴奋不动声色地拔高身姿,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簌簌的慨叹。阳光在她的指间变成金色从天际滑落下来,铺满地面上大片随风而动的麦田。生长的欢欣活力从她纤瘦的身体里生发,与琴音融合,响彻静谧温柔的天地之间。
结束最后一组和弦,六合冢的鬓发已经贴在汗淋淋的侧脸上。她的眼睛不再像之前一样冷漠,反而映出炫目的光芒,像一把烧在野地里的烈火。
风在她渐渐平稳的呼吸间缓慢安静下来。
当她放好吉他,用从保安室偷出来配好的钥匙打开天台大门,走出去以后再反手锁上的时候,制服的长袖被放下来,她抬起手扯松领带,眼睛里是常态的漠然。
天台上又刮起风,卷起零星的落叶,仿佛这里从未有人来过。
1.教室里,学生们鸦雀无声,只有讲台上的国文老师堀木予宫在滔滔不绝。
他拿着试卷趾高气昂地逐一公布分数并加以“点评”的样子,被很多学生在背地里戏称为“狗仗人势”的现实版本,只不过他的“主人”是那一沓无聊透顶的试卷。
这次测试成绩虽然不太理想,但也不至于到糟糕的地步。拿到试卷的学生或多或少都被堀木用他拙劣的所谓“语言艺术”挖苦了两句,不过他们都习惯了,所以只是悄悄地撅嘴或者翻白眼。
试卷很快分发完了,堀木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而是拿起了桌上的考勤记录。他紧紧捏着纸张上下挥舞,发出哗哗的响声。
“有一件事,你们应该很清楚:这次考试,除了成绩以外,参考率也是各班评比的指标之一。换句话说,绝对,绝对不允许有人缺考。这一点,考前一周开始我不就一直在对你们耳提面命了吗?——六合冢弥生!”堀木毫无预兆的怒吼让班里好几个娇弱的女生本能地低低尖叫了一声。
六合冢坐在教室最后一列的最后一排,全班唯一一个单独座位。因为教室够大,所以明显能看出她那排只有她一个人,还跟前一排的同学隔出了几乎能让两个人并排通过的巨大缝隙。从讲台向下看的话,她的座位就像是个孤岛一样。
她扎很长的高马尾,穿男式制服,比大多数长着青春痘的男生都要英俊好看得多。化着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的清淡裸妆,湖蓝色的眼睛漂亮而冰冷。此刻,她的视线从课桌底下抬起来,然后站起身。
清朗平淡的声线。
“到。”
堀木一如既往地,轻易被她一贯的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了。他把手里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纸猛地拍在讲桌上,一声巨响,撑在桌上的手臂青筋都凸了出来,恼怒之情溢于言表。
“那声轻飘飘的‘到’真让人火大——你为什么没有来参加考试?!”
六合冢的目光在堀木满是横肉的脸上停顿了一会儿,飘向紧闭的教室推拉门。
“那个啊……我忘记了。”
堀木几乎是被气得无语凝噎了。可怕的寂静盘旋在教室上空,让每个学生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除了身处暴风中心的六合冢。
放学后,六合冢弥生几乎是被堀木押着来到了班主任唐之杜志恩的面前。
堀木因为气愤而一直涨红着脸,添油加醋地向唐之杜讲述事情的经过,然后擅自开始进行总结。“唐之杜老师,我已经再三跟你反映过。3番的综合情况很好,趁着学期开始没多久,就应该进行合理的‘挑选’,把‘害群之马’直接赶出这个优秀班级。像六合冢弥生这种……”
“堀木老师。”唐之杜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摩卡咖啡,在堀木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打断了他。“还有其他老师在,怎么也注意一下仪态吧。小美老师可是已经在往这边看了啊。”
南宗小美是年级里为数不多的娇小可爱的单身女老师之一,即便是堀木这样俗不可耐而且早就组建了家庭的老男人,也忍不住想尽量提高在她眼里的好感度。听到唐之杜这么说,他急忙理了理自己稀疏的油亮头发,向着南宗座位的方向,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当他的余光瞥到了一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六合冢弥生,愤怒的感觉又回来了。
“会成这样也难怪呢,毕竟是妓女的孩子嘛。”他突然用一种非常恶毒的表情小声说出这句话,然后像是大仇已报一样长舒一口气,几乎是挑衅地睨视着六合冢。
如同被这句话按下了某个开关。六合冢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她的视线蓦然变成两支点燃了尾巴的利剑,朝堀木直射过去。
“堀木老师。”唐之杜的声音表明她已经失去了和堀木周旋的耐心。“大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不管怎么说,弥生是我的学生,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不会让您失望的。请您先回去吧。”
直到堀木嘀嘀咕咕地离开办公室,六合冢弥生眼睛里的怒火也没熄灭。
唐之杜志恩视而不见,她把马克杯里剩下的咖啡一点点喝完,天色也慢慢暗下去。今天没有晚自修,学校里的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办公室也只剩下唐之杜和六合冢两个人。六合冢始终一言不发,就那样站在唐之杜的桌子边上等待着。
直到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唐之杜才起身收拾了一下桌子,拿起旁边的包。“走吧,弥生,我送你回家。”
“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不知道。”唐之杜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突然对六合冢笑了一下,“但我今晚想陪你回去。”
“……”就像有一双手突然掐了一下六合冢心里的某个角落一样。她迅速地低下头去。“知道了。”
从学校回家要坐半小时的地铁。这个点车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六合冢和唐之杜并排坐着,没有人玩手机,没有人看书,但车厢里还是一片寂静。
唐之杜好像很努力地硬撑了一会儿,然而地铁刚在第三站停下,她就突然脑袋一歪,靠在六合冢的肩膀上睡着了。
六合冢从来没有被这样靠近过。她浑身僵硬,甚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除了列车开动的声音以外,她能很清楚地听见唐之杜轻轻呼吸的声音。
很久以后六合冢想起来这一刻,都会想,如果当时靠在她肩膀上的不是班主任唐之杜志恩,而是别的什么老师,她一定会一把将对方推开。
从小到大,孤僻冷漠的六合冢弥生都是被班级同学自动隔离的角色。因为无心学习,也不热衷班级活动,在老师眼里她也是个不成器的学生。加上糟糕的家庭出身,很多老师在看见六合冢之前,仅凭一纸档案都已经对她未来的发展下了定论。所以大多数老师对六合冢的态度,都是鄙夷地啧着嘴,说“怪不得……毕竟……”这种似乎十分合理的风凉话。这种一开始还只是背地议论的中伤言论,随着时间的流逝甚至慢慢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所以六合冢讨厌学校。学校只是她无处可去才会有的无聊去处罢了。她讨厌肤浅可笑的同学,更讨厌俗不可耐的老师们。她的讨厌很快外化成不顾一切的叛逆,不交作业,逃课,不参加考试,在老师嘲笑她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反击,甚至因为当堂与老师争吵动手而被记了大大小小十多次处分。
直到升上高中。
英文老师兼班主任唐之杜志恩,是唯一一个会对六合冢露出笑容、并温柔地叫她“弥生”的人。
唐之杜好像从来没有刻意关注过六合冢,对她的所有情况都一无所知。她是唯一会阻止同事出言中伤六合冢的人,理由是“闲着没事不要对我的学生进行人身攻击啊”。英语课上,她会在偶尔与六合冢视线相对的时候突然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灿烂到好几次让六合冢只能低下头去躲开她的视线。在六合冢睡觉的时候,唐之杜会不厌其烦地走过去轻轻敲她的桌子,叫醒她以后什么也不说,而是若无其事地走开。
唐之杜是唯一从没有被六合冢当堂寻衅滋事过的老师,这被唐之杜的同事称为“奇迹”,因为其他所有人都吃过六合冢这丫头的亏。
从地铁里出来,被晚风一吹,唐之杜好像才终于清醒过来。她金色的披肩长发被吹拂起来,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温柔的月光,鼻梁高挺,嘴角带笑,白皙的皮肤仿佛吹弹可破。六合冢花了好一会才把视线从她的侧脸移开,然后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真是抱歉啊,在地铁里睡着了……最近确实有点太累了。”
“没什么。”
两人一路上再无他话。六合冢习惯了沉默寡言,也不觉得有哪里不自在。只是她本来以为唐之杜作为班主任,怎么也会说些让她好好学习,或者不要把堀木的话放在心上之类例行公事的废话,没想到唐之杜却什么都没有说。
“就到这里吧,里面没有灯,太黑了。”六合冢的脚步在一条逼仄漆黑的窄巷前停下,回身挡住唐之杜。“谢谢你,唐之杜……老师。”
唐之杜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还探头探脑地往巷子深处看了看,像个好奇心很重的小孩子一样。然后她把自己的挎包往肩上提了提,对六合冢挥了挥手。
“没什么——那我走了喔,弥生。”
“嗯。”弥生被她的笑容亮得心里一晃,本能地就想直接闪进黑影里。
但她刚转过身,就又被叫住了。
“弥生。”
“什么?”
街灯已经很老旧了,黄色的灯光笼罩着唐之杜娇小的身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怀旧味道。她说话的时候,六合冢的心就好像被突然放进了温水里,温柔得猝不及防,被过分浸湿。
以至于满溢出来的温热液体几乎要涌上六合冢的眼眶。
——“我不太懂音乐。不过,弥生你的吉他,弹得还真好听呢。”
六合冢不知道唐之杜是怎么听见天台琴声、怎么知道那是她的。
但是,有人听见她,并肯定了她。
对六合冢弥生而言,足够了。
她仓促迅速地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容,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一低头就闪进夜色里消失了。
片刻,唐之杜笃笃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