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大雨箭I 于 2015-5-24 11:27 编辑
接著她收獲了它的擁抱。那天還是在秋千上，它玩得很開心。“我們飛到很高的地方，跟星星在一起了！”她指著慘白的天花板，“看見了嗎王文然？星星眨眼睛呢！一閃一閃，像不像點燈？夜晚的天空是寶藍色的，寶藍色知道嗎？就是悲傷時淚水的顔色。星星真漂亮。咻——流星哇！快許願吧王文然！”她回頭看了看四周，爺爺到外面散步去了，周邊沒有人。抓住它的小手，合攏成祈禱的樣子，“許完願了嗎？該我了哦！咕嘟嘟叽裏呱啦噜。猜猜是什麽願望？耳朵過來，我悄悄告訴你……”湊到它軟軟的耳邊，“希望有一天，我能帶你去外面，什麽也不用想，管他什麽拍攝參賽，只有我們倆，真正跑去山裏看星星，看棉花一樣的雲，還有各種我們想去看的東西。然後還要去別的星星看看，也許去到你的母星，學習你們的語言後，我就能理解你的所有，好好琢磨清楚你的腦袋裏成天在想什麽！……噓，要保密哦！”說完，她伸出手指點了點它粉嫩的唇。眼睛柔柔地望上去，它居然綻開了微笑，直視著她的眼睛。孩子們經常爲她誇張的表情動作和聲音逗笑，她猜它也是一樣，它的表情永遠不可能因她話語的含義改變。但是她有這樣的錯覺，覺得它理解了這句話的意義——這是它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而且看了很久很久。接著它撲進她的懷裏。她不喜歡小孩，要不是爲了取材她絕不會來這個特殊兒童教育機構。但懷裏突然揉進一個軟乎乎的小玩意兒，有血有肉，有著小小的人類模樣，兩個細細的胳膊也纏上她的頸子，很用力。柔嫩的肌膚緊貼著她的臉頰磨蹭，那份柔軟跟她撫摸過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樣。微笑，對視，擁抱，一系列動作充滿人情味，一點都不是它的風格。班裏其他大孩子都喜歡和別人肢體接觸，叫人背著抱著。身體接觸在訓練裏甚至是一種獎勵。但王文然從不，它也從未主動向別人要求什麽。它的世界是完全自給自足的。所以她摟著懷裏咿咿呀呀的小東西，就像摟著什麽人類以外的的動物，她不知道它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甚至不知道微笑擁抱對它自己而言是什麽意義。它不懂得人類的情感表達，對他人的情緒變化沒有同理心。但是，當它直視著她微笑時，表情是那麽幹淨又自然啊。它烏黑的辮子不再像是小獸的鬃毛，手臂不再像是小獸的爪牙，它像極了人類。她猜，那些家長傷痕累累的心大概也多次被這些小怪物突如其來的人性救贖過，何況他們才是小怪獸最信賴與依靠的人，是他人無法取代的最重要的存在，他們的孩子簡直從確診那天起就注定了無法獨自存活的命運，這群家長和孩子的生活幾乎是綁定的。幸福？痛苦？可怕的是，她居然有些嫉妒……
之後的擁抱又發生了一兩次，不過都是她主動的，用來在活動課時安撫它躁動的心。它被她抱在懷裏後不久就靜了下來，可是她又該怎麽安撫她自己的心？她操心的事情愈累愈多。“我不想拍。”雙胞胎的母親就這麽拒絕了由機構牽頭的騰訊公益拍攝活動。她更不敢問了。她爲著成就自己的目的利用他人，之前做的努力也是獻媚一般。真惡心。她好傻，應該在一開始就跟家長們明明白白把目的說出來，而不是冠冕堂皇一個“志願者”了事。她承認，最初是抱著獵奇心態接觸他們的。想想看，在影視學生光懂得拍校園愛情片交作業的大背景下，這麽一個特殊主題會爲她掙得多少關注度？她又相信自己的審美眼光，最後成片參賽拿獎也未可知呢！可是，她到底太嫩了。她原以爲自己可以介入這些孩子的生活，旁觀他們的糾結與苦難；不，或許家長們早就看出，她的特殊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早晚會自己暴露出來，……她想想就要哭。她的淺薄，她的膽怯，無時無刻，見風就長，尤其是小家夥拿星星般閃亮的眼睛對她笑的時候。小家夥！是啊，小家夥更叫她痛苦！它們面對的未來就像是淺灘下的魚，任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它們帶來感情傷害，帶來離婚和抑郁症，帶來經濟壓力，帶來比供大學更高昂的培訓費用——簡直帶來了死緩。自閉症日那天，她還跑去另一家機構幫忙現場拍攝。大批三十幾歲的“孩子”被集中在那裏，全日制托養。他們往後與父母很難再度發生關系，除了父母定期向機構繳納費用的時候。尊嚴和快樂就這樣被販賣到了他們手中，這就是許許多多王文然的未來。幸福？痛苦？……
她又被一個家長邀去吃飯。她和他們度過快樂而煎熬的一天後，她的心理再負擔不起這些親近。她再也沒去那個機構，拍的活動視頻剪好了也沒送過去。她是膽小鬼，遇事第一反應——逃。她不明白。王文然，它是天使，惡魔，或者其他一切有著人類軀殼卻裝著它族靈魂的生物。這些關鍵詞足夠她意淫一篇中二氣息十足的泄欲小說了。她要將她奉爲詭奇異世界裏的幼年女王，只憑它的夜一樣長辮和星一樣的眼，還有世上無人理解的心。它有這個資格，誰能說不呢？她會從她貧瘠的詞彙中拼命挖掘出脆弱而動人的詞彙，捧著這些詞彙，如捧著些心血熬成的祭品裝飾在她裙邊，她要爲它縫制最符合它身份的衣裝……可是她和它一樣，活在這充滿試探和膽怯的人間。她的美，在這裏只能帶來痛苦，而非純審美的，輕飄飄的，事不關己的驚心動魄。沒有朝聖者自鞭後解脫的痛苦，只有瑣碎的、卑微的、猥瑣的、拖泥帶水的習慣，和麻木。她怕。它的美在這裏不再是美，是柴米油鹽中的缺陷與殘疾。她多想把它最令她心動的兩個星期留在腦海裏華麗地裝裱，正如將盛放的花朵掐下，夾在厚厚的字典中任其慢慢窒息。
然而她終于去了。而且剛下樓就遇到了它。它和一個月前簡直沒什麽變化，烏黑油亮的辮子乖乖垂在深灰的舊毛衣肩頭。它輕輕瞥她一眼就走開了，輕描淡寫的氣質依舊如昔。她衝下去追，卻先被樓下的家長撞見。是那個最後邀她的家長。她照舊把方才對值班老師的那套瞎話又搬演一遍，接著幫這位媽媽下載了上次就心心念念的幼教App。玩得很好的孩子們接連湊過來，她連緊盯它的余暇都失去了。終于挨到最後一節活動課。跟爺爺打過招呼後，“來，王文然，跟姐姐一起上課咯！”她裝作很自然。她拉著它，它叫嚷著要掙脫開，她像一個月前那樣蹲下試著用擁抱撫慰它，但它不再像過去一樣，笑著直視她的眼睛磨蹭她的臉頰摟住她的脖頸——它驚聲尖叫，拼命掙紮。她的心呆了。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穿著機構的教師制服，這個女人走過來，那麽自然地接過了它。它依舊掙紮。女人安撫它。它依舊掙紮。女人呵斥它。它依舊掙紮。女人禁锢住它。它依舊掙紮。
她走了，不是像電視劇那樣當場離開，而是轉頭陪伴它以外的孩子們度過了和一個月前同樣快樂的時光，仿佛她從未離開過，直到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後才平和地與各位道別。她到底也是這麻木世界的成員。到家時已經八點半，冬季的天黑得很快。在這個汙染嚴重的城市，夜晚的天空往往被霓虹燈染上腥紅。燈是足夠亮的，只是不見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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