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狐作妃为- 于 2015-5-26 22:2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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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城有个徜徉于旧时光的秘密。
对事对人,唯独无关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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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城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个雪天。铺天盖地的灰白拢了船坞头顶狭隘的一片天,无端叫人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怅然。
是那个季节难得的多雪,但瑞雪兆的总是丰年——天城来看过她,将这种只图讨个好彩头的旧辞一股脑地灌输给她,期冀暗示葛城的竣工日也会得益,不论延早,终归来得顺当些。
天城对自己这个初入水的长妹,到底重视得较他人多几分,然而这份煞费苦心到了尚幼的葛城这儿就白白地打了水漂,毕竟她还太小,很难懂得拥有一份好运气有时对她们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因此那时候的葛城只觉得这样的天气无疑令人不安,隐隐地便要生出些坏兆头来。
孩子的直觉通常灵敏如兽,那天的船坞气氛自黎明起就颇为凝重,近午时演变为了惶惶不安,而一过饷午,更是罕有地骚动,葛城甚至瞥见明石拎着应急工具急匆匆地出门奔向镇守府码头,脸上竟是一派慌张。至少在葛城新鲜得宛如葱白小段的记忆里,这种全员戒备的景象实实在在还是头一次。
她还没有离开工厂的许可,于是只好无助地踮了脚尖趴在船坞的木窗框檐,好将大雪中那些来来往往各色却脱不了焦虑的神情看戏般镌在心底。
喧哗声来得很突然,紧接是在耳畔爆炸开来似的议论,葛城睁大了眼。嗡嗡人群在回首处簇拥,熙攘得不留缝隙。她不得不就近踩了张小方凳,伸长脖子废了好一会儿劲才一眼瞧清人群中心,站着终于回来的明石,和一张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容。
茶绿色的成对马尾散乱地歪斜,止不住地下坠,盖过来人低垂的眉眼,此刻不支地被明石搀扶着,虚浮的脚步却又揣得出一股张扬在骨子里的倔。
雪水混着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腿侧和衣摆往地下淌。对未谙血腥的葛城而言绝对触目惊心。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拥挤的人群向里间愈行愈远,反显得她远远孤立在凳子上的幼小身影格格不入,然而她仍察觉到那令她深受震撼的源头在途径她身旁时似乎将那道目光从额发间吃力地微抬,向着她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投来审视。
目光交接不过瞬间,但葛城却几乎耗尽了一辈子用来忘怀。
是繁雪中孤高的鹤一样的凉薄眼神,最深处却是不见底的空洞,死亡一般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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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城很快知道了她的名字。瑞鹤,翔鹤型正规空母二号舰。
并不需要刻意打听,瑞鹤的归来消息像坠入静海的陨星,无意中与付出惨烈代价的战斗一起以燎原之势点燃了全镇守府上下的闲言碎语。
她伤的不算太重,但随之归来的前途跌宕却远比伤情更牵动人心。说是苟延残喘都不为过,战争的末段于前线服役的正规空母如今只剩下了那么一艘。
而葛城只觉得稀奇,全然出于小孩子天性里最沉不住气的旺盛探索欲。仅仅是他型正规空母的名头对她而言的吸引力就是致命的。
于是葛城搜刮尽了她这般年纪能想到的所有小伎俩来接近她,千方百计。
说是接近,却远非气势汹汹地杀至当头,在头两天里瑞鹤大部分时间都由明石照看着入渠,大约是仅剩的航母战力宝贵且重要的缘故,连监护工作都做的保密而夸张,所以更多时候葛城亦只能那么远远地眺上一眼。
但她却觉得满足,任由一些小猜度和着片段式的亲眼所见一点点勾勒出一个独属瑞鹤名条下的轮廓。
她注意到她新涂装的草绿迷彩。
注意到她在廊尽处对着硕雪偶然跃现的恍惚冥思。
注意到她伤口的痂痕。
注意到她一如初见的深钝眼神。
注意到她和她的距离。
之间似乎阻挠着太多东西,仿佛一个重压至喘不过气的苍劲故事。难以跨越的,却令她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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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局在明石三天后对瑞鹤的一句工厂内自由许可之下终于打破了。
这意味着葛城能在渠位与特设寝楼以外的地方见到这位行事飘忽的空母小姐。
她发现瑞鹤习惯在船坞的火力测试靶场消磨闲暇,有时甚至能什么都不做,仅是抱着那把随她出生入死多年、装饰有绿绸缎的弓,坐在台阶发上整整一天的呆。
她注视着标靶不发一言的时候葛城往往就站在靶场转角屏风的后边,好奇地打量她的侧影。角度的偏远使他看不清瑞鹤的表情,但这并不碍了小家伙的细细察测。
瑞鹤的身量比天城还高些。她的脊背是士兵式标准的挺直弧度,悄悄地遮掩了 颓气,明明是少女的年纪,却容易联想到什么饱经风霜的形象。偏偏符合葛城认为的帅气,随之也就生出了将成为同舰种的自豪来。
这简直致使葛城突然有些雀跃自己的竣工日了。
乐此不疲的窥视一如既往,但今天有一些不同寻常,木质的地板受了连日雪天的潮变得松垮,在葛城又一次轻挪脚步的一瞬间发出了格外响亮的哀鸣,嘎吱一声刺耳地划破静谧的一方天地。
等到葛城反应过来的时候,瑞鹤显然早早闻声作了戒备。
“谁?!”
因为资历磨砺出的敏锐让厉声的喝问和骤然转向的眼角箭一般地扎向葛城的方位,威压几乎用离弦的速度密密麻麻地蜂拥而至,转眼将葛城钉得无路可退。
她这时才感到怯了,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头探出半个脑袋来。
松石绿的紧绷瞳孔在看到是她的那刻倒是整个松弛下来,葛城看到瑞鹤似乎是自嘲自己的神经过度般挑了挑唇沿。
“什么啊。原来是只过路的小猫。”
轻视意味的指代惹得葛城很是不快。不由小声抗议。
“……我才不是什么小猫。”
泛出青涩的奶气童音大大地拖了说服力的后退,葛城似乎也意识到了,于是不得鼓足勇气不往外跨了几步,挺起了胸脯好让自己看起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虚张声势模样。
“我是葛城,云龙型正规空母三号舰。”
把正规空母四个字抖出来的时候葛城甚是宽慰,像是终于解气一般瞧见瑞鹤的神情有微妙的滞停,然后清晰可见的和缓。她的气来的快去的也飞快,瑞鹤只消冲她招了招手,她便撒开腿颠颠地一路小跑到了她跟前。
“最新在造的航母?提督最近的品味倒是减了不少。“葛城不讨厌她揉自己的脑袋兼有放肆的近距离观察,瑞鹤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有太沉郁的粘稠,那是那时的葛城断断看不清的东西。
所以她仅怀被长辈口吻关照的不忿,“减品位”这三个字她是百分百地不爱听。葛城长久以来都以为自己将来必是个美人——即便现在她还只是初现了模样,短胳膊短腿像极个糯米团子,但也有粉雕玉琢的端倪了,从更早的时候起她就懂得卖些可爱从船坞的工人们那儿讨些糖吃。
诚然葛城真的是艘漂亮的准空母。
“葛城难道不好吗。”被不讲手劲的前辈揉得糊里糊涂之时她也不忘嘟嘟囔囔。
头顶的施压停住了,而后就是一空,瑞鹤收回了手。若有若无的低叹盘旋,葛城眼睁睁看着瑞鹤朝掌心呵了口气,在初冬低冷得温度里凝结成细小霜粒。
——“不,原来不知不觉云龙型都已经编号到三了,只是这么想到了而已。”
她这番话说得模糊,大约并不是刻意对着葛城说,却白白令葛城的一双耳朵捡了便宜,无意将她勾得很是伤感。
一时无话。
葛城讷讷,瞅了瞅靶场里落得惨白的雪色和照旧灰蒙蒙的天,也挨着瑞鹤有模有样地学着在木阶边抱腿坐了下去。
尖酸的悲哀像寒风一样侵占上心头的每一寸空隙。并不过于嚣张,却像拉直的弓弦一样敏感而易动,让深受感染的人同样无措。
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葛城突地福至心灵,她咬了咬唇,终究问出了口。
——“瑞鹤前辈,是在悲伤吗?”
瑞鹤讶然地侧眼,像是没想到饶是她也会问出这么直白而切中要害的话似地。
也亏得她向来直率,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嗯。”
“为什么呢?”葛城不屈不挠地执拗。
“有船沉了。”
“什么时候?”
“五天前,CE作战。”
“谁?”
“……”
对答的流畅倏地中断空白。静寂里葛城数的清瑞鹤抽颤着的睫上悬着的每一个雪分子。
“……是翔鹤,翔鹤她不见了。”
翔鹤型一号舰,轰沉于CE作战首日。
瑞鹤用的是个很委婉的说法,只因她们是武器,所以连死亡都竭力避而不提。
葛城懵了,与亲人生离死别的情感她也只有个模糊而隐约的认知。她只得很是努力地让自己感同身受一番。
要是天城不在了,葛城想,她一个人定是会很寂寞很痛苦的罢,但是会有多痛苦呢,又是怎样个痛苦法呢?葛城不知道。大概会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心心念念都想着天城的好——想象是很生动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痛苦未免过于肤浅了些。要是哪只船坞里豢着给她这般年纪的舰娘解乏的小兔子死了。她的反应应该也是这样的。
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得出个身边人究竟有多悲伤的结论来。
再说,有些舰只即便是姐妹,交集浅淡的先例也是不少的。
像她和云龙,就较和天城疏得多了。
“是很重要的人吗?”葛城问。
“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这就更奇怪了,葛城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那前辈为什么不哭呢?”
瑞鹤愣了愣:“我为什么要哭?”
“要是葛城的姐姐不在了。”葛城知道唯有这件事是必然的,因此说的煞是认真,“葛城会哭。”
她这股子认真劲意外引得瑞鹤好气又好笑,她拍了拍葛城的后脑。
“听好了,小不点。眼泪只会是强者的附庸。”
“想变成强者的话,以后就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的眼泪。”
“直到你不会再流泪与痛苦为止。”
她的话语充斥着英雄主义色彩,坚定而伟岸。葛城认为她讲的或许很对,或许很有道理。瑞鹤在她的眼里就是个强者,于是这番话就更有说服力,衬得能言出必行的瑞鹤形象更加高大,更加神秘。她将头点的宛如小鸡啄米,又想不出什么更有道理的补充,何况安静地呆在这样的前辈身边本就是种享受,她惬意地眯起了眼,并不执着于去打破彼此迷雾般的阻隔感。
她和她现在只有一个手肘的空余,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天涯,这样的距离叫葛城喜欢。
她是真心实意地以为只要不再流泪,身边的人就真的不再痛苦。
于是她当然不知道萦绕在周遭的放空也好、失落也好、哀情也好、释怀也好。全是此刻翔鹤的离开构筑于瑞鹤的沉痛意义,而她确然或多或少地分享着这份意义,尽管并不论及瑞鹤轻重的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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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后来的连续几天,葛城时不时就去蹭瑞鹤边上的位置,瑞鹤对这个小辈勉强算的上关怀备至,加上她远比天城丰富的阅历,哪怕不说话聊天,光是学学她身上的老兵气质就足够葛城开心上一阵。
最值得庆贺的事情是这天工厂给她做的试用舰装终于批下来了。葛城很兴奋,接过手后转头就一溜烟地去靶场找了瑞鹤,却不料瑞鹤瞅见她呼哧呼哧地抱着个足有她个头还高出零头的卷轴撒欢地大老远跑来之时想也没想地皱了眉头。
“云龙型配的都是轴式么?”
语气里听得出嫌,葛城很委屈。她又废了偌大周折将它铺开,露出精工制式的甲板面据理力争。
“卷轴也不错啊。”
而瑞鹤显然不太赞同她的审美:“为什么不用弓?用弓多好。”
“弓哪有轴面好看呀。”
“哦?”瑞鹤懒洋洋地飘了视线过来:“那你见过在使弓的航母么。”
葛城被噎住了,她是没见过天城以外的航母放飞机的,天城探望的时候偶尔会放出几架训练机给她玩,天城的甲板卷轴在那时就会悬起来,在阳光下舒展,五光十色,十分漂亮。也就给葛城留下了“轴式甲板很好看”的深刻印象来。
意料之中的语塞令瑞鹤嗤地笑出声。她悠悠地站起身来,掸了掸深褐裙角不慎沾上的灰,挎起她那把从不离身的弓。
“呐,没见过的话就好好看着。”
瑞鹤的运弓本就极美。
腕肩成线,目光齐平,交错跨步。身再扭侧过一个精密的角度,就是相当标准的完美动作。她又生得高俊,于是为此刻的身影更添挺拔。
端得是份熟手老辣,不类轴式甲板的轻逸,积蓄着最原始的力量冲动,只等那一眨眼的顷刻爆发。风徐徐地迎面吹过,将她宽简的袖子吹得在背后翻飞而鼓张,葛城恍惚而迷瞪,却不知觉地攥紧了刚收好的卷轴。
她似乎看得瑞鹤逆光里生出的羽翼,翩然的、蓬勃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翼翱翔,她的眼帘再容不下别的东西,尽然都是这振翅欲飞的景象。她大约从来抓不住这个人,现在不能,将来大概也不能。她和她的距离与鸿沟无情地存在着,可她却拼着命地跑,拼着命地想要去靠近,但眼前所见的一切又太脆弱了,宛如轻轻一击即破碎支离。
她想到鹤,和这个人的名字,真的很般配。
葛城无可适从地站着。
箭在瑞鹤指尖松开的一瞬呼啸着撕裂寒凉天气,向着把心以无可匹敌的劲头掠去,幻出舰载机之时葛城才惊讶地发现瑞鹤没有用训练机。
九七式舰攻,是真枪实弹的武械,军绿涂装是她钟情的颜色,用不到电光火石的时间单位,便将靶盘整个轰碎溃灭。
“哈。”瑞鹤在命中的那一秒露出了罕有的表情,走漏出些许孩子气的天真兴奋,这与葛城一贯看来的作风并不符,但不突兀,更不如说竟像本应如此,她雀跃地转头:“怎么样?”
习惯并急待被什么人夸奖般,这是瑞鹤的自负。
葛城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察觉自己也因此变得热血沸腾,即便她还并不成熟,也逐渐开始触摸到武器心中共通的好战野兽对战斗的向往。
“……嗯。很厉害。”半响她生硬地憋出一句来。
瑞鹤抬了抬眉:“但我还不是用弓用的最好的人。”
她加上这句话可能为了显出弓的利处,然而只致使葛城的胃口直直跑偏,吊到了另一个细枝末节上去。
“那最好的人是谁啊?”
瑞鹤一副猛地被踩了痛脚的样子,拙劣地卖了个关。
“……不告诉你。”
“欸——”葛城不干了,撒泼耍赖的伎俩她是敢在船坞里当一把手的,扯起嗓子就停不下来,扯着扯着就壮了胆去拽瑞鹤的袖子好一阵晃:“告诉我嘛——”
她假嚎得凄厉,不忘时不时撑起半只眼偷偷地瞄瑞鹤的反应,瑞鹤起初任着她闹,起初只是铁心的无视,到最后被整个赖上了才受不了地投降。
“好好好我说、我说行了吧!”
“加贺。”
陌生的名字来得猝不及防,葛城没听清,停了一个劲往瑞鹤身上钻的势头,茫然地将她瞧着。
“是加贺。”
瑞鹤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末了才极不情愿地添了介绍。
“算我的……呃……一个前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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