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江北无功有过，皇上却恳切一如昨日，问澜惶恐。”问澜轻轻推开绿意，勉强跪拜下去。

“叶卿说得什么话，有功无功，朕自然知道，单那一份奏章……”皇帝竟有些哽咽，“那可是老师用命换来的。”

绿意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皇帝，看着他甩袖喟叹：“若老师还有过错，那这满遍文武都合该拉出去斩了！”这一句无理的胡话让问澜也红了眼眶：“皇上顾惜臣，也不该留下这样的话柄给人。”皇帝扶问澜起来，君臣二人执手相望，都觉得眼前之人是天上地下最懂自己的那个。

绿意好奇地看着皇帝，她不懂君臣间的尊卑，但她不染尘事的眼中，皇帝对问澜并不与问澜对他等同，皇帝言行近于矫揉造作，像她以前看过的戏台上的“花脸儿”，戏子做戏是为了看客的赏钱，皇帝做戏又是为了什么？戏文里，他可是富有天下的大财主啊！为了不让问澜伤心，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了。绿意叹口气，觉得自己似乎变沉重了。心底埋了秘密，就是衰老的开始吧，秘密在心底挣扎，却脱不出一层一层的束缚，心也在对抗里慢慢强大。

绿意出了会神，再看皇帝时，他正伸手去搬一把檀木太师椅，问澜急得额头都冒汗了，看起来又要“跪地求饶”。她立时气着，快步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偏偏问澜傻，送上门让人欺负，她可不能让小皇帝得逞！

“皇上使不得！”

连不相干的侍女都知道心疼问澜，这个皇帝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问澜的病体，绿意心里气极了，从御案上拿起批文的朱笔，就要画皇帝两道红胡子！

“不可！”问澜冷不丁瞧见，真真吓得眼前一片金星。绿意顿时觉得没意思，随手扔掉笔，回去扶着问澜。

接下来皇帝借口品茶支走宫女，君臣二人便谈起治水之事，绿意心知这关系到问澜，虽然听得呵欠连天，还是忍着听下去。

问澜将江北的情况一一道来，靡巨无遗，皇帝分析近来朝中形势，入木三分，二人相互对照，把问澜奏折里提出的“江北治水局”理出了七八分，最后说到总理此局之人，皇帝却犯了难。问澜看出他的犹豫，笑了一笑：“皇上忧心的，可是臣不胜此位？”

“老师能来主持最好不过，只是……”皇帝欲言又止。

“皇上是怕臣监守自盗？”

“更是错了！朕只是觉着……”皇帝眉间挤出几道细纹，“看似高位，不啻于炮烙！”

“皇上学文有成，臣甚是欣慰。”问澜笑得坦然，“纵然炮烙，臣甘之如饴。”

长长的宫巷里，绿意悄声问：“什么是炮烙？”问澜笑了笑：“炮烙啊，就是把人架在火上烤。”“什么？那皇帝要把你架在火上烤？”绿意急了，伸手去扯问澜衣带，“咱们走，不和那皇帝玩了。”

“事关百姓生计，可不是玩闹。就算玩闹，谁又敢和天子玩闹？这可是一等一的罪过。”问澜眼中有些许悲哀，不知为了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

乾运宫的东暖阁里，皇帝不见了朱笔，黑着脸着太监宫女四下寻找。一个机灵的在御书房地毯上瞧见，紧赶慢赶送过来。

“在哪里得了？”皇帝因为年纪轻，威严不重，对待下人向来不苟言笑。

“回主子话，是御书房西北角的地毯上找到的。”

“西北角。怎么掉那么远？”

“大约是风大……”

“自己下去找钱总管领赏。”皇帝冷冷喝退了他，心里琢磨着，突然想到老师当年写过的一篇志怪文章，一道灵光打眼前一闪，激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来人，传少司祭入宫！”皇帝越想越怕，越怕又越欢喜，竟自己在广室里哈哈大笑，声音尖锐阴鹫，像极了一只锁在笼里的隼。

“成兄！”听到此处，徐胥凝忍不住打断，“这故事……若是只谈风月，我们便听得，若是擅议朝纲，我们却是不敢再听了！”成璧如伸手慢慢摩过绿意的头顶，嗤笑道：“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乡间传闻，徐兄勿要对号入座才是。”

“胥凝说得不错，司祭一职，正是古楚国里的祭司长，所谓少司祭，不就是成兄你了？况且，成兄的青衣戏，宫中梨园里也拔头筹。”

“一叶落而知秋，真是玲珑心肝。”成璧如苦笑，“可惜天底下，我也只找到你们两个听这故事。”

“知音难求，成兄若当我们是朋友，不妨继续讲吧，只是听完之后，我们都要把这个故事烂在肚子里了。”贺子詹举手熄了烛火，“风清月明，何须烛火？”

“贺兄真是痛快人。”徐胥凝哈哈一笑，“成兄快快讲来，可惜这么好的乡间传闻，也就只能到你我为止。”

成璧如轻笑一声：“但得一两个人记住，也不枉有这一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