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不断走神中，这个洗浴被拖得十分长，这点绘里心知肚明，所有等她穿好睡裙拉开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多迈了几步，从转角处望了一眼客厅的挂钟。

时针已经指到十一点了。

……没有人回来的痕迹。

希……并没有回来。

绘里缓缓披好大浴巾，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又抽出另外一条抱在怀里，一瘸一拐地挪到客厅，她转了几圈，最终只能压住满心焦躁，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沙发。

抱膝蜷起来，毛绒绒的浴巾像对大翅膀一路耷到脚背，或多或少地挡住些潮气和冷意。

半合的窗帘撩起一角，搅动起惨淡的光，一丝一丝地在绘里的手背上浅描，她转头看向窗外，此刻，台风造成的暴雨已经来临，雨点在玻璃上接连砸开花——撞击、破碎、跃起时好像整个老房子都跟着颤抖。

她颓废地把脸埋进浴巾，蹭了蹭，呼哧呼哧的喘息伴着热气，和纤维表面接触带来摩擦声。

——

时间……慢到了每一分，每一秒……

慢到产生了错觉，让绚濑绘里觉得自己似乎拥有数不清的时间，不用担心年老、死亡，因为所有的年岁全部都被剪切，零零散散地拼接成一个圆环，首尾相连，永远在重复一场声势浩大的雨。

一个雨天。

她在客厅，在沙发里。

她在等希。

.

..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用力推开。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绘里，她连忙抬头，眼眶红红地望向明暗被模糊的玄关，随着门缝一点点被撕开，门外夹杂着树枝断裂，狂风怒啸，劈劈啪啪地吹袭来——

树与天，灰绿和烟黄大力交织，腥气极重的风裹雨呼啸，雷奔电走，还没来得及再看得清楚些，就被一只手狠狠地关在了门外。

雨衣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那人好不容易挤进来，只是站着就积出一小滩水迹，她转过身，心有余悸地倚着门板，一边喘粗气，一边抬头笑道。

“咱回来了。”

额发湿成绺，紧紧地贴着鼻梁，水痕一直到下巴，显得十分滑稽。

绘里看得出神。

希一抬脚，拖鞋满是泥泞，吧唧一声在刚擦干净的地板上印了个脏鞋印，落到绘里眼里，就是这只拎着两个鼓方便袋的“企鹅”迅速缩回脚去，眨巴了下眼睛，眼睛湿漉漉的瞅来。

“绘里亲——”

“……知道了知道了。”绘里掀开浴巾，她趿着拖鞋，扶着拐杖走到门口，弯腰把毛巾铺到木地板上，拍拍巾角让人过来。

“呼——这次台风很严重，”希放下方便袋，光脚踩着干毛巾，乖乖地偏头配合绘里脱雨衣，“听老板说下午就要歇业了，所以咱就买了好多东西回来~”

说罢她笑吟吟地抹去流到下颚的雨，圆领衫湿了一半，从大腿到脚趾都沾着水珠，随着雨衣脱下，希不由打了个寒战，不过似乎不用担心受凉，因为下一秒她就被某人用柔软的大浴巾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唔——”希刚要抗议就被大浴巾的角埋了头，她不甘心地抖动一下脑袋，谁知立刻探来一双温热的手，隔着毛绒绒的布料轻轻覆来，细细地给她擦头发。

遮住视线的浴巾渐渐滑开，白绵绵地堆在脖颈和肩膀上，她从凌乱的发间迷茫地望着。

微蹙的眉，紧绷的唇，像极了很多年前处理棘手的学生会事务时的表情，嘛，所以说现在咱也跟那些文件一个待遇喽，正想开口这么打趣，结果鬓发被那人捋过，水滴顺着睫毛落到眼睛里，她下意识眯眼。

一闭上眼睛，耳膜隔着层水膜，俱是细细摩挲的声音……

……每下都勾起……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的痒意。

“我来做饭，希快去洗澡，”沙哑的语气带些无奈，附耳叹道，“诶……别揉一揉就要睡着的样子啊。”

“没办法嘛——”希顺着抚摸的力道，轻轻靠到绘里的肩膀上，她顿了一下，手指悄悄环过那人的腰，贴着颈窝呢喃道，“咱本来就是猫嘛。”

意料之中的，与手指相贴的腰背瞬间绷紧，带着微颤，希懒洋洋地挂着，把鼻子埋在沐浴过的清香里，那双翠色的眼睛半睁，一不留神就弯了起来，倾泻出满满的笑意。

.

台风天并没有事做，下午六点多，雨势不减，被牛肉饭和菌菇汤喂饱的两人无所事事地躺在和室，不明朗的光照过窗台的插花，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盆身的贴纸，上面是亚纪子龙飞凤舞的名字。

希盯了好一会，而后转眸望来，她长吁一口气，轻松地问道，“绘里亲……最近还好吗？”

绘里捏了捏手指，她默默垂眼，眼睫微微颤动。

“……嗯。”

什么都收拾妥当，那么在这种氛围下，一如之前预料的那样，希该谈一谈关于那个幸运儿的事了吧……

也是到此刻才意识到……两人因为聚少离多，又相隔了三年，好像也渐渐生疏了吧。

还能抓住什么，现在的心情，无异于等待处决。

心口胀得生疼，绘里侧过身，蔫蔫地抬眼，她瞅着手机在阴暗的室内闪烁着的信号灯，犹豫一下，捞过来打开，映入眼帘的正是“名古屋地铁站积水被迫关停”的消息。

雨没有停的迹象。

“希今天不回去，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平常也会翘课嘛，”希单手撑起身体，一缕头发从肩头滑下，垂到绘里的胸前，她唇角一弯，轻巧地把手机拿过来，干脆倒扣在榻榻米上，带着几分俏皮地轻声说，“正好咱想陪着绘里亲。”

绘里愣愣地抬头，逆着光，只见希一反平常笑嘻嘻的神情，眼眸无比认真严肃，此刻正如打磨光滑的玉石，映着剪影，倒影着潋滟水光。

就连她倾身挨近，独属于这个人的香气也丝丝缕缕乃至魂牵梦绕，酥麻宛若拔丝的糖浆，从心口热滚滚地涌出，凝在四肢百骸，使呼吸壅塞，愈加急促。

“沙沙沙……”

被狂风吹斜的雨幕扑在玻璃上，汇成涓涓水流。

“绘里亲。”

“……嗯？”

“啊拉，在躲着咱呢，”伴着雨声，希歪头轻笑道，“从见咱时就开始了，呀哩呀哩，真是好伤心呐。”

绘里的瞳仁紧紧一缩。

——“那么，能告诉咱原因吗？”

流入耳边的嗓音柔和，就连眼神，都温柔地让人甘愿溺死在其中……

绘里抿着唇，过了许久，她抬起僵直的脖颈，鼓足勇气对视着希。

已经……太晚了……

晚到这个人已经有了相爱的人，那么出局的自己……又怎么还有立场去说“想要和你在一起”“我好像喜欢你”的话呢？

……已经，足够了。

察觉到绘里不再躲闪，希深吸一口气，她声调未变，继续一字一句地轻柔说道。

“咱喜欢女孩子，这份喜欢，嗯——是恋人、夫妻之间的喜欢，这是那天在电话里告诉绘里亲的事情。”

绘里紧紧盯着希的唇，她无比清楚，只要下面的话一说出口，自己这份深埋于心底的，自欺欺人的感情就会被彻底判处死刑。

明明只存在了三四天，却扎根于时间轴深处，延绵了六年多不短的时光。

“呐，绘里亲——讨厌同性恋吗？”

诶——？

不按常理出牌吗。

绘里惊讶地睁大眼睛，好不容易回神的她连忙摆手，不料直接被呛到还差点咬了舌头。

抬眼看去，偏偏希还很一脸认真地瞅着她。

“噗……什么嘛，虽然……咳咳咳，虽然说我接触的不多，一开始也只是稀里糊涂地接情书而已，可是……可是……”她狼狈地笑起来，用手指去描摹希的脸颊，没好气地捏了捏，“不用担心，希在哪边，我都会接纳……因为无论怎样，那都是希啊——”

绚濑绘里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挚友，也是独一无二的，被绚濑绘里深深喜欢着的希。

绘里这样在心里补上。

晚十点。

窗外还在响雷，漫天雷电，绘里紧紧地抱着被子，因为怕黑她缩在床的一边，以往学生时代她还会因为恐惧去抱紧身边的人，而如今，身边的人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得了。

多接近一分，就多了一分旖旎，心里兜着的风声眼见要喧嚣起，在小小的腔隙内掀起狂风暴雨。

绘里抓紧被子的一角，蜷缩着把头深埋进软被。

俨如楚河汉界。

希从床上坐起来，因为睡不着，她无聊地滑动手机屏幕刷天气预报，此刻午夜雨响，她对着名古屋依旧大到暴雨的标志愣了会儿神，而后借着手机的荧光，低头瞥了眼抱着被子，缩在床一边的绘里。

哪怕在睡梦里也在蹙眉，本来就有腿伤还把自己逼到床角……希轻叹了口气，边在心里数落着，边起身把绘里搭下床沿的腿扶正垫高，又费力地把人调整到舒服的姿势。

大概是太累了，这样也没有被吵醒，那人仰躺着，刘海凌乱，还被掀上去几缕，露出了一角光洁的额头。

希眯了眯眼睛，停下来端详片刻，然后俨如默片切了慢镜头般，修长的手慢慢拨开绘里的额发，撑在绘里耳旁压出几道衣褶，暗光下，她水润的唇瓣微抖着，温柔地贴吻上额头……

咱喜欢的人……

希叹了口气，刚想挪开睡觉，结果绘里似乎在找被拿走的被子，不安分地胡蹭一通，反复几次不能如愿后，竟伸手环抱了上来……

“……哎，真是的……”

就这么被黏上的希笑眯眯地抱怨道，她轻手轻脚地顺势侧躺，回抱时悄悄按灭了手机屏幕，伸手放到对面的床头柜上。

四周重回黑暗之中，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只剩窗外节奏依然的雨。

“晚安，绘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