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绘里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
十分……柔软的床。
软到连抬腰的支撑都没有,脚……是在被子外面吧,有点冷,雨应该还没有停。
绘里昏沉沉地想。
像极了前些日子去海边,四肢瘫软地泡在夏季浴场的海水里……
尤其是太阳落山后,名古屋港的晚上还有烟火大会,那个时候,自己穿着沙滩裤和夹脚人字拖,毫无形象可言地坐在海边吹风,远处全是挤挤挨挨的人,放眼望去,他们边跑边闹,被瑰丽的光映出交错的光影。
那时候……如果希在就好了。
至少可以一起吃沙滩烤肉,双人自助是所有套餐里最实惠的,这样副赠的一大扎酸梅汤也有人解决了。
——什么嘛。
一不留神就想远了,绘里弯弯唇,想伸手去摸摸自己胡思乱想的脑袋,结果手臂根本无法抬起来。
似乎……有些不妙啊……
绘里扭动了一下,慌乱中手指抓住了软绵绵的夏凉被,她松了一口气,连忙想借力坐起来……
……诶?
就在此时,手指被一根根捋开,纳进温热的掌心中,而后十指相扣,握着她的手压到了耳旁。
等……
眼前一直朦胧不清的迷雾赫然散去,在明亮的暖光中,那人穿着她的蓝色睡裙,双手支在枕头两侧,因为居高临下的角度而多出些捉弄人的神色,温柔的眼睛闪烁着,无比动人。
“……”
“绘里亲这个样子,好难过。”
“……”
“诶——是生病了吗?”
话音刚落,绘里胀痛的都要炸掉的额头就被贴住,她感觉到自己周身滚烫,对方凉凉的额贴上来……如同热炭溅上了水滴,嗤嗤沸腾着,顿时乱糟糟的记忆从裂了缝的脑壳里尽数涌出……
【为什么又贪凉感冒了嘛,而且工作又是咱的,这是感冒药……嗯这是社团要用的表单,真是的——内忧外患的……咱也想一起重感冒旷工啊。】
【阿嚏——唔,真是被绘里亲害惨了……】
所以啊。
这是个梦……么?
绘里浑身战栗着,她难以自持地抬手搂住希,冰凉的手指紧紧捏住睡裙背部的一角,指尖克制不住地抖。
“希……”
这是个梦。
“……希。”
湛蓝色的眼眸泛起泪花,随着这声喃喃,她肆无忌惮地拥抱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夺眶而出,滑过脸颊,悄无声息湿了头发。
交织的呼吸微分开,两人静静对望,希的眸色和眼神,脸颊和神情俱被眼中的热泪模糊,混在淡淡的白光中。
过了许久,朦朦胧胧间,绘里望见希把散发顺到一侧的肩膀,柔软温热的躯体俯身过来,埋首轻啄着她的脸颊。
温暖的吻沿着泪痕向上,在眉眼间烙下烫人的痕迹,绘里笨拙地躲闪着,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温软的触感沿着唇线,噙住了她的唇。
“唔……”
绘里抖得更加厉害,牙根都在打颤,喘息间就被攻城略地,舌尖撬开她的牙齿,灵活地贴着口腔轻蹭……
“哼嗯……”艰难地从喉咙挤出颤音,绘里紧闭着眼睛,她能感觉到希动了动,用膝盖分开自己的双腿,贴着腿根挤了过来,绘里挣扎着蜷起来,憋着发出一声闷哼,手中抓着的睡裙被扯出一道深深的褶。
她神志不清地半睁着眼,痴迷地望着那双祖母绿的眼睛。
——生物学老师说,虹膜和指纹一样为这世上所独有,它们各种颜色混杂,如同……新织的完美丝绸……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纤长的手指沿着耳廓滑到下颚,指甲蹭过因为剧烈呼吸而如同蝶翼扇动的锁骨……
她不自觉地仰起头。
咚……咚咚咚……咚……
什么都听不见了……血液疯狂地压向大脑,耳膜随着节律充血鼓动,听到的俱是急速的心跳。
指肚满是风情地抚过肩膀,在肩带上细细摩挲,指尖挑起,指节轻巧一勾……
随着肩带褪下,滚烫的吻煨着皮肤,火辣辣地吸吮、压烙,绘里的呼吸猝然一停,接着不受控制地剧烈喘息起来。
“哈……嗯……”
她咬着唇,一边压制着自己的声音,一边又放纵地交缠不休,搂得越来越紧,兜在心里的情意扎根壮大,感觉要把这幅身体破开,她捏着衣角的手指愈加发白,简直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
最后时刻,身体绷直战栗,缓了好久,才渐渐放松下来……
..
她大口呼吸着,湿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停顿片刻,又悠悠呼出——
耳边隆隆的声音渐渐退了。
她慵懒地侧耳去听,细细密密的雨声由远至近,逐渐清晰。
..
“滴答、
“滴答。”
.
天蒙蒙亮,雨天潮湿的气味在老房中静静流转……
潇潇漱漱。
.
湿草。
泥土。
木头。
水雾。
风。
冷。
暖……
……
……希?
绘里皱了皱眉,呓语了几句,她埋头蹭了蹭嗅了嗅,眼睑不安地颤动几下,缓缓睁开……
.
天已经亮了,阴天特有的冷色铺了一层光晕,待眼前的水汽散去,绘里才辨清自己偎着的蓝白棉——是柔软的睡衣前襟。她眨眨眼,抬头向上看——是领口处的蕾丝边,镂空的花纹下面……是白皙的皮肤。
诶……?
迷糊的绘里不安地扭动一下,抬抬手,顺着手臂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只见在薄被下,自己的胳膊堂而皇之地搂在对方腰上,像只耍赖撒娇的树袋熊……
!
湛蓝的眼睛瞬间睁大,如同迎面被雷劈中,唯有的那点困气瞬间被烤焦。
绘里慌张地缩回手,她向后挣了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安然地被人搂在怀里。
“……”
昨晚,明明贴着床边睡的。
后背一寸寸僵直,委屈的小绘里一动不动,惶惶地打量着,她迫不及待地想挣脱这个尴尬的姿势,可是……会把希吵醒的吧……
忐忑地抬头。
眉眼舒展,唇线轻弯,希的侧脸埋在枕头里染了些微红,这样恬静的睡颜猝不及防地撞进眼睛里,让……本来了无痕迹的梦顿时清晰起来。
绘里的脸白了一下,又迅速涨红。
一场梦……
一场春梦。
她呡了呡干裂的唇,心虚地把视线挪开,双腿悄悄地磨蹭了一下,腿根处温热黏腻,证据确凿,不容半点侥幸……
唔……
一旦有了迹象可循,汗毛汗津津地张着,酥麻的感觉被徐徐唤起,二十二岁,虽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不过对于这个年龄也再正常不过了,但是……
……和希吗……
绘里红着脸,感觉被丢进了桑拿室,一时热得透不过气来。
……
“绘里亲?”
“诶……啊!”
希的声音突然从头顶炸开,把胡思乱想的树袋熊吓得向后一仰,她大力翻了个身,然而很显然视野受限让她忽略了自己身后的状况,于是干脆利落地夹着半条被子滚下了床。
咚!
“……”
“……”
眼前天旋地转,然后视野一花,整条被子一股脑掉到身上,绘里瘫在地板,一手揪着被单,疼得浑身打颤。
刚才满脑子的乱想也被跌出去摔成好几瓣儿……
绘里低头微微一哂,手指弯曲,扣着木质地板握起,拖着腿挣扎要站起,然而软绵绵的腿使不上力,又滑坐了回去。
“噗。”
绘里惶然抬头,希的指尖几乎擦着鼻尖而过,她趴在床沿弯弯眼,伸手过来,只见手腕一转,温柔地抚平了自己翘起的一角金发。
“真糟糕呢,看来咱一觉醒来变成了大妖怪,”她收回手,下巴搁在白白的胳臂上,整个人懒洋洋地趴着,翘起小腿,打趣道,“昨晚咱可是被绘里亲搂得腰酸背痛,嗯——尤其打雷的时候。”
“……”
祖母绿的眼睛觑来,眼神缠绵缱绻,几个呼吸间,希收起挪揄的神情,带着某种绘里看不懂的意味轻声笑道:“早安呀,绘里亲。”
“……早、早安。”
没有晨光,没有鸟鸣,只有冗长无趣的雨声。
被希搀回床上,绘里久久坐在落地窗前,听着厨房传来盘碟叮当和水流的声音,她环顾一周,而后郁郁叹了口气,歪倒在被子里。
浑身气力仿佛都被抽干了,她呆呆地瞅着窗外凌乱的树影。
百无聊赖中,叹了口气,视线收回,扫过床头柜时,上面的智能机突然亮了屏。
这是……希的手机吧。
静音模式,看样子昨晚忘记关机了。
绘里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过手机。
假期已经过去了,今天的希就是旷课状态,难道有紧急通知?
心里想果然糟糕了,连忙滑开锁屏,没有密码,真是……莫名其妙的粗心大意,绘里皱皱眉,她在主屏幕停下,先前急火火的手指悬在空中,决定还是不要随意翻了。
她艰难地爬起来,去厨房找希。
手转动门把的时候,屏幕又亮了,在居室门外,黯淡的过道里皆是亮着荧光。
绘里停下脚步,呆呆地翻过手掌,毫无防备地瞅见屏幕最上方滚动的新信息。
「恋爱大作战完胜了吗?」
一串字符滑过,还没等绘里反应过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然而这并不重要。
绘里后知后觉地瞅着屏幕正中央的天气预报小部件,动态的暴雨图标还在电闪雷鸣,左上角赫然显示着——名古屋。
不是常驻地东京,而是绚濑绘里所在地名古屋。
绘里死盯了好一会儿,手指握了又松。
也许只是因为来到这里,为了不来回开关网页才设定在桌面上吧,她想。
大拇指颤动几分,不受控制地点开了提醒箱。
前天18点整,已读消息。
「台风警报,今年第18号台风“登宜”于14点升级为强台风,最大可能于明日白天在日本爱知县丰桥市附近登陆,登陆时强度可达强台风级到超强台风级。
建议东部沿海海面注意防范大风,过往船舶须避风;海岛旅游今天傍晚前须撤离;成熟农作物要及早抢收,降低损失;注意防范局地强降水的影响;居民尽量不要外出。」
……
【放心啦,咱可是一刻不停地想见绘里亲嘛!】
如此猝不及防,绘里只觉鼻尖一酸,她努力地想笑,哪怕是自嘲自己白日做梦也好,可是她最后还是颤抖着,伸手捂住了眼睛。
醒醒吧。
从起居室到厨房,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绘里魂不守舍地走完了十分之九点九,最后停在了厨房门口。
雨天的凉气从厨房的抽风机呼啦啦地钻入,暴露在空气里的小腿不由打了个颤,太冷了,这些秋天的肃杀之气吸进鼻腔、肺腑,眼前的人也被蒙了浅淡的水雾。
抽风机的嗡嗡声中,希煲着汤,正在用汤匙和小碟调味,若有所思的严肃模样,正被一笔笔拓在绘里的脑海之中。
以至于她的指尖紧紧贴着瓷砖,手心冰冷,空留一颗温热的心,患得患失地偷偷描摹。
世间最悔恨无奈之事,也不过是“错过”二字。
绘里垂眼。
她迈动第一步,伸出手去,声音涩涩地说道:“希,你的手机。”
而后她静静地站在那,静静地看着希滑开锁屏,接着静静地听全键盘发出哒哒的声音。
这时候水烧开了,老式电水壶发出清脆的哨音,绘里愣了愣,默默把插座拔了下来,她双手有序地把电源线盘成两圈,再抬头去看希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那条短信已经发完,希正注视着她。
祖母绿的眼睛又蕴起饱满的情愫,复杂温柔,一丝丝缱绻而来,柔和了满屋空冷的风。
绘里读不懂。
直到希理了理耳边的发,手指轻按在电水壶的壶把上,仰脸冲她旋出个微笑:“离午饭还早,想和绘里亲一起喝早茶。”
大概,两天来……等的就是这一刻了吧。
绘里想。
……
……
地铁停运,没有进站的铃声,也没有隆隆的震动,雨打屋檐,如拉开的细密珠帘,在檐廊下积出澄澈空明的水。
风已经停了,秋雨连绵,滴答声散去,不时会有雨溅出,在木地板上凝成一滩水迹。
绘里跪坐在软垫上,眼前是昨天从便利店买的成盒点心,她微抬眼,看着希悠悠倒好茶,杯口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每一个动作,绘里自认要比希还熟悉,包括手势,停顿的小动作,她的目光跟着希的手转了一圈,最终随着希一同看向雨帘。
两个人同时沉默着,事实上,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这是两个人真正闲适地坐下聊天,似乎浓密的乌云破开个口,天光也渐渐亮起。
“……希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漫长的沉默势必要有一方沉不住气,几乎是毫无知觉地,绘里听见自己这样说,这句话十分轻,甚至不算个问句,只是句漫不经心的喃喃。
滴答、滴答。
“她呀。”
希并没有转头,如此出口一念,莫名带起满满的眷恋:“第一次见她时……咱也在想这个问题。”
“认真的、笨拙的、孤独的、可爱的、严厉的,这些形容……如此矛盾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然而从希一开口,绘里觉得自己已经丢兵弃甲,落荒而逃,每一个字落下来,无一不把心脏熨压出一个又一个疼痛的褶。
是的,疼。
皱皱巴巴的,不能呼吸。
“咱和她,不,也可以说……她陪伴着咱,”和缓的嗓音在窄窄的空间荡开,希呼了一口气,笑道,“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回家,一起解决各种困难,就像双星一样,绕着共同的重心旋转,彼此独立,却在广袤的宇宙中,如此靠近的两个恒星。”
绘里的手在大腿上攥紧,微微发抖。
和缓的每一个音,都蕴含着情感。
——这是段幸福的爱情故事。
……
“所以说啊……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喜欢上她了。”
带着笑音,像是无可奈何地喃喃,希的视线从雨帘收起,转眸望向绘里。
这一眼,直望到心里,穿过多少日夜,追溯起来,俱是泛黄的记忆。
天空刹那间划过道闪电,紧跟震耳欲溃的响雷,绘里浑身一抖,后背下意识微弓,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手心,带着钝钝的刺痛。
从希说出这句话起,绘里感觉那道雷简直落在身前,耳朵嗡嗡作响,浑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大概……只有分离才能意识到吧……
太久了,
喜欢她啊,不说的话……”
希没有挪开视线,她一直一直望着绘里,眼睛流露出一丝哀恸,最后一句话几乎微不可闻,“会就此错过吧。”
话音刚落,一阵急雨袭来,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斜着打湿了一角地板,泅湿了绘里的手臂。
温热的液体接连滴在手背上,眼前反复模糊,清晰。
咬紧嘴唇后所发出的嘤音,也被风雨声遮盖,她只是微抖着肩膀,一边狼狈地低头,一边哽咽着:“拜托……拜托……”
“不要……说了……”
“不要……再说了……”
如果不是当面谈,是不是就不是这个结果了呢,只是一通电话、一封信来结束,大概也不会这么难看吧。
真是……好丢脸……
.
.
“……咱知道的。”
过了许久,希叹道,她起身,静静地跪坐在绘里面前,在哗哗而下的雨声中,手撑着檐廊湿漉漉的地板,小心翼翼地,满怀珍惜地,吻了正哭泣的绘里。
唇瓣只是一触即分,祖母绿的眼睛蓄积着大片雾气,她仰脸在耳边呢喃,声音也因为忍耐而发着颤音——
“所以,绘里亲……有听到咱的告白吗?”
回答她的,是过了很久后的相拥——用力的拥抱,发抖的手指用力地攥紧背部的衣服。呼吸急促犹如久涸的鱼,带着失而复得的恐惧……
而后。
便是一个深吻。
屋檐下的雨依旧连成珠帘,慢慢雨势渐收,两三滴落在积水之中,回荡起一圈涟漪,模糊了两人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