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爱与执念============
天仓茧稍微低下了头颅,望着近在咫尺的天仓澪。妹妹仍旧如她记忆里的那般清秀美丽。她的眼神盛满了感慨的情绪,露出如落樱般清丽而飘零的微笑,朝着妹妹伸出手臂,一点一点向那具温暖又僵硬的身躯靠近,静静地拥入她的怀里。
天仓澪已经十分疲惫的身体还是在下意识间僵固,她迟疑着,最终还是没有将怀里的姐姐推开。
天仓茧的侧脸半埋在天仓澪的胸前,感受着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悸动的心跳逐渐与自己合拍,融为一体。如同温顺的羊羔阖上双眸,露出怀念的微笑:“还是和以前一样呢,澪。”
天仓澪的身体在那一刻绷紧得宛如雕塑,低沉地轻应着:“嗯。”
在听到天仓澪回答的那一瞬间,天仓茧秀丽的眉宇像是痉挛般地皱起,她扶着妹妹的肩膀慢慢地离开了她所眷恋的怀抱,在天仓澪面前站了起来,隔着一段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就是存在着的距离。
相似的容颜面对面对立着,相似的眼光镌刻着彼此的眼神,宛如对峙。她们俩的身前就如隔着一道水晶般透明而坚固的屏幛,上面蔓延着冰碎似的裂纹,就像她们照着一面让自身形象覆满破碎痕迹的心镜。
最终,天仓澪首先避开了天仓茧的目光,飘忽不定地停留在别的角落里,尽是虚无缥缈的远方。
面对妹妹的刻意避闪,天仓茧只是轻叹一声,轻轻地,苍白地,盈盈地微笑着,如一颗欲滴未滴的夜露,闪着冰透的光泽。
感受到姐姐的微笑,天仓澪再度回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一如记忆中那般黝黑清澈,看上去充满着温婉的光彩,只是在这深邃的黑里,多了一抹紫红色的暗光,仅是多了这么一抹,就显出冰冷如极夜流星的寒意。
翩翩飞舞的落樱间,她们先是拥抱,分开,沉默。动作像是一对久久失散的姊妹重新相聚时的应有亲密;神态却宛如见到此生再不愿相见的爱恨交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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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仓茧注视着妹妹的眼睛,尽管遭到时间和俗世残忍而冷酷的折磨,她的眼睛仍旧是那么清澈明亮,闪烁着坚韧剔透的光彩。
她轻轻闪了闪眼睫,这让她回想起许久之前,在那些数不清的深邃而冰冷的黑夜里,妹妹曾躺卧在自己的身边,她们曾额头贴着额头,呼吸连着呼吸地相拥而眠。
她时常不忍心睡着,用自己的手腕缠绕着妹妹的手腕,看着阖着眸子安静靠在身边的睡颜,她伸出手覆着她的眼睫,如羽毛般轻盈而柔软的睫毛微颤地刷过自己的掌心。感觉到姐姐亲密的恶作剧,天仓澪慢慢睁启斟满璀璨光辉的明眸,像是蚌壳款款地打开,半睁半阖的眸色似明媚而柔美的珍珠流光,霎时间就能驱散困扰着灵魂的阴霾。
每一天,每一夜,她都爱妹妹比爱自己更多,就好像她是在深爱着从身体里分割出去的另一半灵魂。小时候的她每夜都搂着妹妹睡觉,在皮肤下微动的血脉总是在夜色里被奇妙地连通在一起,流动着相同的气息和生命。光滑的肌理细腻而完美地黏合,每每她陷在半梦半醒间的时候,总是会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她和妹妹回归了自己原本的形态,在如子宫般神秘而温暖的黑暗里融为一体。
天仓澪也深爱着姐姐,但是那时年幼的天仓茧就隐隐明白,妹妹对自己的爱,和自己对妹妹的爱有种微妙的区别。她们的确都将彼此视为自身生命里最特殊的存在。而不同的则是,对天仓澪而言,姐姐是最重要的人;而对天仓茧而言,澪是生命的唯一。
身为双生子的她们,灵魂在星轨的引导下本为一体,只不过在坠落到人间的时候,被命运的风分割成了两半。
尽管是双生子,但毕竟拥有着截然不同的思想。很小的时候,天仓茧就认为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的感觉比普通的魔法师,甚至比起自己的妹妹还要灵敏。尽管太过细腻的心思让她逐渐变得十分敏感,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她天生流淌在血液里的强大魔法潜力。
天仓家族是一个魔法世家,在过去拥有着鼎盛的声望,而到了最近几代却已经几乎是人丁稀薄。茧和澪的母亲也是一位高级魔法师,可惜因为身体常年抱恙的缘故,几乎很少动用魔法;而早在她们很小的时候,父亲也去世了。
身为魔法世家却没有出色而惹人瞩目的魔法师存在,每当外面那些魔法师提起来,时常就会被引为笑料。
但人们时常不明白,有时会去嘲笑攻击一个人,是因为自身的嫉妒。修不成强大的魔法,不能成为顶级的魔法师,人们就会埋怨自己低微的血统。其实无论是魔法,还是别的什么,这种事情都是屡见不鲜的。这不过是天生的嫉妒在作怪,其实也无需将那些流言蜚语多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点,很多人知道却看不穿。细心而早慧的天仓茧注意到,母亲时常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暗自饮泣吞声;或者伸出双臂一把揽住一对稚嫩的女儿,沉默的泪珠滚滚落下。
天仓澪那时还小,心思并没有姐姐和母亲那般细腻。看到母亲在哭,她就慌张地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帮母亲擦着腮边的清泪,尽管越擦越多,将她的手都弄湿了。因母亲的失态而感到害怕的她看向另一边的姐姐,只见到被妈妈揽在手臂里的姐姐低垂着头,与母亲一并沉默着,脸上尽是凝重的神情,甚至带着不属于她幼小年龄的沉重和忧虑。
稚小的天仓澪呆呆地站着,仔细观察着姐姐的表情,却弄不明白,为什么姐姐的脸上永远写着说不清,如夜雾般迷惘的悲哀。她的眼神永远是缥缈忧郁的,像是在凝视遥远到不知在何处的虚空。
姐姐的身上藏着一丝柔弱而虚渺的气息,像夜半轻绽的昙花,美而短暂。就算她是在喜悦的微笑,都仿佛是被阳光灼晒得疼痛的感觉。
比妹妹幸运的是,天仓茧拥有着家族遗传下来,深远而强大的灵力;不幸的是,她也同时比寻常人更加早慧得剔透。
天仓澪站在姐姐的身后,仰望着姐姐如此出色的背影,她从来没有嫉妒,她是发自内心地敬佩着姐姐。她也开始学习起魔法,想要跟随着姐姐的脚步,一同成为优秀的魔法师。
知道妹妹要跟随自己走上魔法师的道路时,天仓茧既是欣喜的,也有担忧。她非常喜欢妹妹,喜欢得深刻。身为天仓家族这一代的长女,她理所当然地需要肩负起重振家族的重担。她所要行走的路,比妹妹更加艰难。
天仓茧练习得十分刻苦,整天都钻在由家族的前辈所记述重要典籍的地下室里。凭借过人的天赋和不懈的努力,她几乎是在众人所期待中的成为了家族里面最年轻,最有潜力的高级魔法师。
但天仓茧并没有仅仅因此而满足,她所需要的不止这些。成为高级魔法师这个职位对她而言并不值得一提,如何能够使日渐式微的天仓家族再度重振起来,才是她日思苦想的烦忧。但要使一个家族再度复兴,所需要的事情,不是一个身体单薄的少女可以轻松承担起来的。
没有权势,就需要在魔法上有所建树。天仓茧犹豫了很久,尽管她明白这么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她还是踌躇着将手伸向被家族封印许久的禁忌之术。
当她翻开扉页的时候,命运之轮就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开始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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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仓澪自然不知道终日躲在地下室里的天仓茧到底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原本一直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姐,日渐变得神出鬼没,像潜伏在黑暗里的阴影,不见日光。有的时候,她端着热好的饭菜给她送去,阴暗的地下室里,昏暗的灯光忽闪忽明,将天仓茧的侧影也照得如划出一道明暗清晰的光影,半明半灭,令天仓澪无端想起中世纪欧洲古堡里沉默而恐怖的奇异雕像。
如果只是这样,并不值得天仓澪觉得奇怪。那个一直亲切爱着她的姐姐,看向她的眼神,虽然还如以前一般充满温情,但天仓澪敏锐地察觉到,有一线深紫红的冰冷愈加深刻。她对待任何事物的态度,都变得冷漠而黯然,就像她的心笼罩在永远不见黎明的冬夜。
天仓茧不是没有发现自己身上十分明显的变化。可令她更感惊恐的是,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她本就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保护心爱的妹妹,而不得不选择修炼黑魔法。但是后来,她已经分不清楚,她到底是为了那些理由,还是为了修炼而修炼。她近乎达到了癫狂的地步,一味地读着典籍,修炼魔法,施行实验。
她开始变得残酷,而不择手段。这一点,在她发现可以使用死去的亡灵,将其储存在特制的容器里,以此作为更为强大的使魔驱动时,达到了最高点。
一开始,她在初步施行的时候,心神还为此动摇过。可是,对力量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她的负罪和内疚。本来,她也只是打开小型通向黄泉的通道,吸收一定灵力强大的灵魂,以此来铸造新的使魔。但随着她使用的灵力,吸入的力量越来越多,来自“恨之国”长年累月的暗黑因素,顺着她的灵力蔓延上她的身体,不仅腐蚀着她的身体,还逐渐浸染她原本纯洁的心灵。
这就好比,白纸本是纯洁无瑕的,但当墨水毫无忌惮地倾倒的时候,它也会比任何东西都更快地受到污染。
天仓茧的身体开始日渐孱弱,常常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这种身体的负担对她而言还算尚可,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常常有蛊惑的低语回荡在她的耳畔,仿佛有谁贴在她的耳畔喃喃不绝:“你看看,现在的你已经完全变成怪物了,真可怜。”
“连你的妹妹,也都完全不喜欢你了。不对,她根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她才不需要你,你早就掩盖掉了她的光辉。”
天仓茧半失神地坐在原地,像是为了掩饰心虚地失控大喊:“你胡说!你胡说!”被触到心头底线的她完全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澪,澪最喜欢的人是我!我和她是双生子,我们拥有相同的灵魂,我们是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黑暗的低笑声充满着不屑一顾:“什么相同的灵魂?完全都是你在自欺欺人吧?”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居然受到那个声音的引诱,跌跌撞撞地走在炎热的阳光下去找天仓澪。顺着那幽灵的指引,她看到树下站着一个脸颊红得如苹果般甜美的美丽少女,晕着不知所措的羞涩,双手紧握着一瓶矿泉水,将水递给一个发丝被汗水黏透,略微打着络结的帅气男孩手里。
当把矿泉水递过去后,天仓澪羞红了双颊,飞快地跑走了。天仓茧望着那匆匆离去,如小羊羔般灵活而轻快的背影,心里如遭雷霆,一种被背叛的痛楚似滚烫的岩浆油然而生。这些年来,她一直只为了魔法而研究,完全忽略掉了,妹妹已经成为一位年轻漂亮,富有吸引力的迷人少女了。
“你妹妹一点都不爱你,她要抛弃你,她要离你而去了!”
那声音连绵不绝,来回轰响,越来越重,还带着嘲讽的尾音。
浇了油的怒火随着一颗寂寥的星火烧得灼痛,刺得她双眸几欲裂开。她不记得当时疯狂的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刚到家的时候,天仓澪已经回来了,站在门口对她展颜微笑:“姐姐,你回来啦……”
她没有笑,第一次,对她最为疼爱的澪,她吝啬到不愿挤出一丝笑意:“你到哪里去了?”
她的声音尤为低沉,仿佛有无数紊乱躁动的情绪,黯然得像狂浪暴雨前的微风。
天仓澪被姐姐从未有过的阴沉给吓了一跳,扭捏不安地说:“没……没去哪里啊?”
“澪。”
天仓茧又重复了一声,慢慢地靠近,就像带着一片乌云。她抖动起唇角,露出一个看似鲜丽,却没有任何感情的冰冷微笑:“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去玩,你还记得我的右腿是怎么瘸的吗?”
天仓澪陡然被姐姐提起心中的伤痕,惶恐不安地看着她:“姐姐?”
“澪,你是不是想要离开我了呢?”
天仓茧的声音充满了凄惶的悲哀,但随即,这种悲哀就完全消失了,她的脸上洋溢起一种奇妙的微笑:
“不,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的澪?”
天仓澪像是旁观般的,看着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天仓茧的微笑,鲜艳而美丽,如月光下的暗潮,散发着清傲又危险的色调。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进云海,天仓茧唇角的阴影,如夜幕似的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