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旧怨前姻============
雏咲深羽对上不来方夕莉的瞳仁，久久无法缓神：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哀恸的眼神：那仿佛是最后一抹夕阳的余烬消没在深邃漆黑的海涛深处；比永远等不到晨曦降临的霜夜还要凄冷。
不来方夕莉蹙锁着秀眉，目光垂落，幽深而黯然；是从未相识前的孤寂，也是离别失去后的绝望——唯有黑暗，黯淡得泛不起一丝光泽。
雏咲深羽竟没有办法从她幽怨而凄美的瞳色间逃脱：如果说那个无故出现的黑影带给她的更多是愤恨和厌恶；那么不来方夕莉投向她的目光，尽是能够震颤灵魂的剜痛，痛得连艰难的呼吸都在拉扯出细长的血丝。
就在两方僵滞到无言的时候，不来方夕莉首先别开了眼神，看向歪倒在地上的刀鞘，弯腰将它紧握在掌心。她默默地拿在手里端详着，瞳仁里溢出悲喜交加的波光，面色却仍旧平静着，伸出光洁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抚摸过镌刻在鞘身上的每一络繁丽又凹凸不平的纹饰。柔软的指尖因按压坚硬凸纹的缘故而渐变苍白，她却好似感觉不到似的，唇角漾起动人的微笑，双颊也渐渐绽开一丝奇异的红晕：
“你还记得这个吗？”她将刀鞘送到雏咲深羽的面前，让她得以清楚地端详刀鞘因历经风霜千世，斑驳而清晰的痕迹。
雏咲深羽先是疑惑地瞥了一眼不来方夕莉，撞见她认真而肃穆的神情：现在的情况实在安谧诡异得有些过分。可是她竟然不能拒绝不来方夕莉那听似请求，又似命令的话语。她抿了抿唇，低首俯视着刀鞘上的花纹，心头却怦然一跳，又被看不见的束缚给牢牢地箍锁，难言的绞痛，花纹细密的脉络蔓延伸展在她清透的瞳仁深处。
镌刻的痕迹越深，她的疑惑也就更深。平息着呼吸，她摇摇头：“不，我不记得。”
不来方夕莉盯着她的表情，确定她不是在说谎之后。无言地轻叹一声，既似震撼心痛的惋惜，又似意料之中的悲哀：“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了。”
她反手将刀鞘置于脸庞，以自己光滑粉润的肌颊去贴合每一寸凹凸不平的纹理，追忆似的吐出轻缓又震动人心的音节：“这就是前世的我。”
※ ※ ※ ※ ※ ※ ※ ※ ※ ※ ※ ※ ※ ※ ※
岁月的流波随着她柔缓的话语无声又浩急地倒流，慢慢地倾倒回千百年前的时光。
身披墨黑鳞甲的蛟龙肆意地在苍穹上盘旋，遮蔽住皓日天光。也使得原本山清水秀，景致秀丽的大地似沾满腐蚀的墨汁般黯淡无光。
在嚎呼的阴风浊浪之间，从遥远之处而来，孤身一人修行的巫女，凭借自身强大的灵力和为民除害的愿望，斩除黑龙，并将其封印。但是蛟龙身上的鳞片却抖落而下，化为点点深狠的诅咒。使得原来清澈见底的湖水尽成墨染，周围也因这湖水的缘故荒地千里，寸草不生。
巫女为了彻底清除蛟龙最后所施下的灾祸，决意留在这里，日复一日，用自身纯澈的灵力去净化融化在湖水里的残怨。巫女清澈宁静的灵力，与黑龙愤怒澎湃的怨息四下缠绕，互相牵绊。逐渐在湖心里凝结出闪耀着彩虹光芒的刀身轮廓。
直到有一日，湖心深处的神物悄然裂变，诞生出最美丽智慧的生存姿态。
微微泛着夕阳光泽的发丝漂浮在清冷的湖面上，紧接着，鸣水溅珠，从湖心的中央赫然浮露出一具窈窕柔曼的身体。濡湿的秀发如湿漉漉的华裘披散在她象牙般光洁的肌肤上。冰冷的波涛冲拍着她丰盈而洁白的胸膛，凝结的水珠在她卷翘的眉睫上缤纷闪光。
她转动着眼睛，却丝毫没有看见自己的完美。珍珠般晶莹的脸颊焕发出红润的光晕，露出初生婴儿般纯洁无瑕的神态，似第一次看见这五彩缤纷的世界一般好奇地观望着。
最后一抹黄昏的余光消逝在云端。皎月初升，光影曳地。湖岸边樱花飘零，唯美如雪。
交错的白樱花瓣掠过她的眼睛，引起了她对美好事物的探索之心。她依从自己的想法，朝着岸边而去。这是她最初所见的景致，艳丽而清美，她站在那棵似月色浇凝而成的山樱树下，出神地仰望着，瞳色里尽染出痴迷的幽光。
美人如花，花似美人。明月，樱花，美人，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因感到灵力不同寻常的波动，而来到湖边一观究竟的黑泽巫女，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从怨息的湖水间诞生出落的少女，丝毫没有察觉到旁人的到来。亦或许是，她并不介意巫女的靠近。
滑顺的墨丝如静止的瀑布流泻至双肩，映得巫女绝丽隽秀的容颜愈加莹润如冰。她的双眼一如漆黑的古潭般没有波澜，清雅而淡漠的话语似凉润的晚风从一抹淡水色的双唇间倾吐而出：
“那是樱花，寓意着死亡的离别之花。”
骤然察觉到身边有人的少女转过头，迎着黑泽巫女没有表情的面容绽开一个清丽妩媚的微笑：那是当人们见到最喜欢的东西是才会展露出的笑容。
巫女是少女所见过的第一个人，对她而言，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意义不同的，她完全地信赖着巫女。就如初生的羊羔会铭记第一眼看到的人，终生不忘。
然而面对她略带讨好的微笑，巫女却沉凝如水：从怨息之中居然诞生出奇异的生命。少女的存在，对她而言本就是不被允许的。
巫女踏着比霞彩更轻盈，比山石更稳重的步履，袅袅地来到她的面前。凝睇着少女精致漂亮的容颜，她既没有笑，也没有露出丝毫慈爱不忍的神情。
也许就连少女都察觉到了那份具象可见的肃杀，满脸惶急，想要解释，可是呜呜出声，竟连话都说不出口。
巫女的目光仍是平淡深远的，在清澈深邃的瞳孔里倒映出她惶然无措的模样。拈合的指尖已经绽放出璀璨而冰冷的光束，那一刻巫女的内心是否存在过动摇，无人知晓，只是眼瞳里那破碎的微澜很快就被守护的决意给一带而过了：
“你与我在这樱花树下的相遇，注定着死亡的结局。”
她的姿态很稳，那一击的杀气也很重，她的心更坚定。那为何还是会在最后关头偏移了半分，擦着少女的肩头打了出去？
尽管少女并没有被打伤，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使她当场摔倒在地。摔得很痛，少女迟疑地仰着头愣愣地盯着神色复杂的巫女，可是心智如白纸般的她并不能理解巫女的心思流转和所作所为，她觉得委屈，也感到了疼痛，一股发热的酸涩从心头漫开。
她很喜欢眼前的巫女，却不明白巫女为什么要伤害她。
不能理解，因疑惑而感到委屈；因为委屈，而身心俱痛。她轻轻翕动着鼻翼，就像任何孩子伤心愤怒的时候所会有的行为，她竟然开始落泪，哭得十分伤心。
砰然碎落的眼泪濡湿了身下干涸的地面，泪水却将她的眼睛冲洗得更加清澈明亮，一如秋夜雨后闪光的繁星。
而后，一只温软而微凉的手轻轻搭在少女的额头上：
“不要哭了。”
不知是因为那清澈无垢的眼神，还是因为那能触动人心的眼泪。巫女原本淡漠如冰的嗓音也添了一丝樱花般淡甜的柔和，温柔地拨动着心弦。
她抬头看向巫女，巫女的容光半融在樱色与月光的交织间，轮廓透出水晶的微光，连柔腻的发梢都朦胧生辉，生出银质的通透。一件温暖的外衣披在自己的肩头，使得原本冻得麻木的身体开始回暖。她搭住外衣，惊异而充满好奇地望向巫女，巫女却避而不见她的目光，牵起了她的手，温暖如一线奇妙的触电感刹那间连通了她的心。她没有丝毫地犹豫和扭捏，就跟着巫女一起站了起来。
巫女的指尖，轻点着碰触她的额心：
“夕莉，这是吾赐予你的姓名。以言灵为束，结成身心合一的羁绊。”她的目光直达少女的内心，“从今日开始，汝乃吾之使魔，你要称呼我为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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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因为无法推辞村民们再三挽留的好意，留在这里继续守护着这片大地。她永远穿着一身飘逸空灵的白衣，人淡如菊，气质脱俗，绝丽的容颜永远都似凝着冰霜般不苟言笑。
原本，巫女一个人独自幽居在清冷肃穆的神社里。但村民们很快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巫女的身旁永远跟着一个端丽天真的少女。少女不知从何而来，也几乎对世事懵懂无知。有好奇者前去问巫女，巫女淡淡地答道：“这是我的一个亲人。”
俏丽的少女陪同巫女居住在神社里，却不甘神社的氛围太过清幽冷漠。她总是喜欢弄出一点有趣的恶作剧来，等待着巫女的发现。但无论她做什么，巫女从来不曾多过斥责在意。只是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注视着她。
巫女是她出世以来所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巫女说过，她是属于巫女的使魔。尽管她并不懂得使魔到底是什么，但总而言之，这代表着她需要与巫女时时相伴。她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巫女的身边；巫女也开始教她认识世俗之事，教她识字，教她读书。
但有一件事她时刻都要铭记，巫女从不允许她单独一个人离开神社。为此，巫女不惜常常留在神社里陪着她解闷。她也没有多在意，对她而言，只要能和巫女朝夕相伴，就是已让她心满意足。
尽管那个时候仍旧懵懂，她却依旧能隐约辨析出，她对巫女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世间所有感情交汇在一起最初的源头：是对亲人的依赖，对朋友的关怀，对恋人的爱慕。
她愿意和巫女呆在一起，一灯如豆下，帮巫女研磨，支颐在一旁看她作画。她最喜欢看巫女描绘樱花，那是她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巫女对谁都平和淡然，但内心其实是寂寞的，她能够感受得到。这所华丽而端庄的神社或许也只是一个为了村民们的安全得以用来禁锢巫女的华笼。但巫女从来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人坐在走廊处，一边浅品着茶，一边遥望着庭院里的风景。
踮着轻盈的步履悄无声息地靠近，一双光洁而纤盈的臂膀从后面环住巫女的脖颈：
“猜猜我是谁？”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面对巫女头都不回的沉着回答，夕莉不满地嘟了嘟唇，俏皮地趴在巫女的背后靠着：“呐，黑泽桑说过我是你的使魔吧。”
巫女的背部难以自制地一僵：“怎么了？”
她将温热的脸颊靠在巫女的肩膀上，像是淘气调皮的女伴：“那么我之前是什么呢？”
巫女垂落的眼神微微一错：“什么？”
她不高兴地摇了摇巫女的肩膀：“每一个使魔在化成人形之前都有凭借的东西吧。就算是精灵，也多半是花草生出的。那么我呢，我之前是什么？”
是一把由巫女的灵气和黑龙的怨息凝结而成的刀，还是……
巫女沉默片刻，声音也显得比以往更加沉肃，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她也察觉到巫女不同以往的严肃口吻，愣了愣，有些委屈地说：“就是从你房间里的那些书本上看来的。”
这下换来了巫女长久的缄默。就在她以为巫女不会再回答时，突然听到她轻声地说：“是刀。”
“刀？”
从充满怨恨的乌黑水里诞生，凝结在逢魔时刻出世，不知道她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她自然察觉不到巫女翻转的心思，像得到答案的孩子，笑得愈发清甜美丽：“是刀啊！”她感慨般地说，“我不知道是刀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呢，一定很好看。”
巫女摇摇头：“错了，就是一柄乌黑如墨的刀。看都看不出是什么模样。”说到这里，她淡樱色的唇勾勒出一个仿佛调笑似的弧度，“怎么会平白无故召唤出这样的使魔，我可不可以把你丢掉再换一个？”
她从后面像一只大型犬似的扑在她的肩膀上：“不行的，我是黑泽桑的使魔，一辈子都要忠诚地为你服务啊。”
巫女执着茶杯不再说话，眼神缥缈地投向修整得精致的庭院。
日薄西山，云霞绚丽。庭院里繁丽而精美的花瓣也像浸染了夕光似的，争奇斗艳。满水欲发的惊鹿器脆声轻打，使得黄昏愈发宁静。
她看向花影浓郁，绿树葱茏的庭院，不满地呢喃：“这里怎么连棵樱花树都没有？”
巫女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除了神社之外，她最喜欢去的地方自然就是她诞生的湖泊。她十分喜欢在里面姿态曼妙地游泳，她本身就是水里化出来的。每当她在绿波间游戏的时候，都由重回故里，周身融化的美妙。
而这个时候，黑泽巫女就会独自坐在湖边的山樱树下，静静地陪伴着她。洁白的樱花瓣飘零降落，映着巫女清丽如画的容颜更多了一丝唯美的柔和。
她一边划水，一边看向坐在樱花树下的巫女，又旧问重提：“为什么你的庭院里没有樱花呢？”
巫女皱皱眉：“樱花么。”
“我想看那种红色的樱花树，可惜这里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
她才不满意巫女的回答，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棵樱花的树苗栽到了庭院里，满心期待地给她浇水，施肥，等待它开花结果的一天。
“你这是在做什么？”
“等樱花开花啊，”她转过身对巫女笑了笑，“等到樱花结果了，就能吃到好吃的樱桃了。”
巫女哑然失笑：“傻瓜，樱花树的果实不是樱桃。”
她如赌气的孩子一般跺脚：“我不要！”
“唉。你把琉璃珠挂上去，就权当是樱花树结果了。”
“真是漂亮啊。”她心满意足地感叹，“真是多谢你了，黑泽桑。”
两个人的身形相互对立着站在幼小的樱花苗前，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将她俩柔顺的发丝交织地吹在一起，带来令人眷恋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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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来到这个村庄，彻底打碎了这里的平静。
躲藏在庭院角落里的她看着那个穿戴着繁华，身形魁梧的男子慢慢地走出去，才跑到黑泽巫女的身边问：
“他是谁？”
巫女平淡地回答她：
“他是领主。”
“领主是什么？”
“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那个人恰在那时转过头，以一种贪婪的目光凝睇着颔首垂眸的黑泽巫女：“巫女大人，您真是美丽啊。”
从那一天开始，那个领主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前来拜访黑泽巫女，但是黑泽巫女永远都是不卑不亢，清冷以对。她听别人说，那是因为领主敬仰巫女的能力，佩服巫女守护这片土地的诚心，并不是出于俗世所说的贪恋美色。当然，风言风语也不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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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始终跟着黑泽巫女在一起，就算那个天狗食日，黑夜尽染的噩梦之夜，她也始终跟巫女在一起。
巫女那身皓白不染的衣衫，已经全都是斑斑驳驳的血痕。耳畔的发丝也被冷汗黏着，但巫女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
她的体力也耗得很厉害，因为她的力量全部依靠着巫女，巫女越强大，她所能施展的力量也就越强大。
但她们已经战了七天七夜，再强大的人都已体力不支。
巫女扫了一眼被烈焰烧得赤红的夜空，喃喃地说：“百鬼夜行吗？”
她并不明白巫女话里的意思，只是觉得，巫女充满着黯然。
然后巫女转过头来看她，那眼神黏稠得复杂，什么情绪都错杂地交织在一起，令人难以分辨；却终究化为了淡漠，淡漠得令她觉得陌生。
然后巫女对她莞尔一笑，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在此之前，巫女从来都没有对她做过如此亲近的动作。
正当她因为这份亲密而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巫女凑在她的耳畔轻轻地呢喃了一句话：
“对不起。”
她甚至还来不及从欣喜转换为震惊，胸口竟然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心尖冰凉，痛中夹苦，难以言喻。
那是爱转为背叛，恨如血泪迸发的痛苦。她最终还是等到了，这迟来的，取走她死亡的光束。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巫女，攥着巫女双肩的手在缩紧，几乎割出血痕：
“为……为什么？”
席卷天地的熊熊烈火将巫女包裹在中央，巫女在赤焰间微笑，双唇翕动，似乎在喃喃诉说着什么。容色温婉，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温柔。
明明，比任何人都信任你，爱着你。
百鬼在身畔咆哮，烈焰窜上了夜空。
在她喃喃的念咒声中，她胸前那朵娇艳的蔷薇的花色逐渐加深，流动成深红色。花心丽得如最深沉的红宝石，在喷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你从来不曾信任过我，只是为了看住我，才把我带在身边。
——然而我却那么的爱你。
那一刻她终于懂得，为什么巫女看向她的目光，永远是化不开的深邃。
脸颊一片湿润的灼热，不知道是血是泪。
裂痕已成，爱也不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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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看到这里有什么感觉？其实我自己写得都要崩溃了，应该有人知道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