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业火============

黑龙歪着硕大的龙首，漆黑的眼睛眨了眨，将她此时的剪影刻在瞳孔之间，不知是讽刺还是感慨，轻叹一声：“巫女，果然你是不懂得什么是爱的。通过这种手段要自己的使魔心甘情愿地为你奉献，想来也只有没有心的你做得出来。”

雏咲深羽深思般地垂眸，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并不是这样，尽管最后是我亲手杀了她。”

但你怎么知道我并不爱她？

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在舌尖转了几圈，她还是没有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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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黑夜流动着浓稠的怨恨，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黑色的怨息间，金红至艳的火花四处飞溅。

来自地底深处的怨终于爆发，令人闻声色变的百鬼夜行开始了。

魑魅魍魉从封存的匣印里一股脑地冒了出来，身影所即之处，皆被碾为齑粉。它们为了长久以来深受的折磨和怨恨，发出凄厉的嚎呼，疯狂地虐杀它们所见到的一切。

而被围在最中央的巫女，却穿着一身新雪般淡雅的白无垢。那醒目而脱俗的素洁，如悬在夜幕上的启明星，是黑夜最后的一点光明。

当她以手为刃，刺进最爱之人的心房时，滚热的鲜血如闪着火光四散而开的红泪，溅满了她的衣襟，也为她的眉心，唇尖染上磨刻不去的罪孽深红。

当怀里的人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竟然连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了，自身的体温在迅速地流逝，她抱着怀里的人，竟然一时不能反应：两个人究竟是谁已经死去。

“巫女，你最终，还是讨厌我的。”

曾经被她亲手封印的黑龙首当其冲，盘旋在她的头顶上，啸声震天。巫女却低垂着眉眼，神色平静，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黑龙似笑非笑地盯着清艳冷傲的巫女，在这涛涛的烈焰间，红焰和浓烟不时擦过她的发鬓，她的神情无悲无惧：“你之所以将她收留在身边，又亲手将她杀死，不就是因为，她是我的化身吗？”

“或许曾经如此。”巫女颔首轻叹，“因为我以前也是这么以为。但后来我懂得，你就是你，她就是她，她有着自己的灵魂，也不是任何人的依附替身。”

这句话明显使得黑龙一滞，内心有着强烈的愤怨灌入全身，冷冷地反问：“看看巫女你自己，你伤得不轻，但是你所谓的同僚们好像抛弃了你，谁都不会来的，只剩你一个在竭力支撑。那么，现在的你又能做什么？”

巫女放下躺在怀里的夕莉，款款地起身，衣衫在炽热的风里猎猎而舞，如一枝凌空怒绽的樱花：“我本已的确走到了末路，但是我以牺牲最爱和自己为代价，换来了与你们同归于尽的筹码。”

——我唯一后悔的是，当时在樱花树下初见的时候，为什么要说，樱花是寓意死亡的离别之花？

——如果不说，如果不见，是不是还有回避这一切的可能？

刀林剑雨，火海燎原。滔天的怒焰直冲天空，将原本黑色的天空都烧得通红。墨色的浓烟冲上云霄，燎烫的星火似跌落的流星，旋舞流飞。

魑魅魍魉因感到威胁而惊惧怨怒，发出可怖刺耳的嚎叫，从四面八方包围着纤柔而渺小的白影直冲而去。咆哮着，吼出地府黑暗的怨息，霎时之间，就可以连同着烈焰将巫女吞噬殆尽。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巫女的袖摆就被流焰烧着了，但是挟着怨气的火焰，竟然在碰触到巫女的那一刹那，焕发出似红莲盛放的光芒，变成来自地狱燃烧罪孽的业火。

烈焰腾空而起，卷携着飓风将巫女送至高空。轻盈而纯白的衣袖裙摆被肆虐的火舌一挑，转瞬化为青灰。然而巫女的神色仍旧沉着而冷静，仿佛周身的一切痛苦都不存在。随着这条火龙直升上天，竟然还抿出一丝恬静的笑意。

然而倒在地上的夕莉，竟然幻化成一柄乌黑凛然，光华内敛的刀，顺着巫女的灵力被指引着来到她的身边。她横刀而披，而这一刀扬带起比火海星辰还要绚美惊人的光华，似银汉流泻而下，七重朦胧多变的艳光凝为彩虹，横刀劈出，所有的妖魔只是刚刚碰触到那道光辉，就扭曲着化为乌有。

黑龙也受不得这夺目的光华，周身都被刺得露出通透的窟窿：

“你也会死的，巫女！就算是业火，也会将你烧成灰烬的！”

巫女却什么都没有说，在被火光扭曲而颤抖的热流间，魑魅魍魉重新缩回来时的入口，如震慑一般地仰首看她。她却将注意力全部投在怀里那把滚烫的乌刀上，将其横放在掌心间，就像是抱着至高无上的珍宝，仿佛上面还留有温存的暖意：

“对不起。”

“我毕竟，还是没有资格去爱人。”

巫女的双颊因火光的照耀而晕得通红，凄艳而动人：“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守住封印，不让妖魔乱世。可是现在的我才发现，原来真正的妖魔并不在地狱。”

凶残的，只有被封压在地底的妖魔吗？

你知道吗？夕莉。也许你也早就察觉到了。每当熟睡到最深沉的时候，耳畔总会掠来藏在深邃夜幕间，凄幽哀绝的哭号。那不仅仅来自久散不去的怨灵，也来自活生生的人。他们在光鲜亮丽的皮相下，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贪婪，骄纵，守着锁住自身的罪孽而不自知。封印只能阻止怨气的蔓延，却不能扼杀它们的存在。它们渗透皮肤，凿穿肌骨，从最深处开始蛊惑人心。

本就是有罪的，本就是存在的。怎么能轻易祛除，怎么能视若无睹？

然而，我仍然想试着鼓足勇气，试着相信，接受，原谅这个世间。

而你会原谅我吗？

热流将她乌黑的发丝舞得缭乱，而她却带着平和而温柔的微笑，吟唱起繁复而神秘的咒语：

“愿用我清明的眼睛，为汝驱散混沌的暗影。

愿用我炽热的血滴，为汝消却诅咒的锁印。

愿用我纯洁的魂灵，为汝脱离残缺的困境。

用一段沾透心血的红线，化作寻觅彼此的痕迹。

用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化作永世相随的牵绊。”

乌黑而失却生命的刀在她的手掌里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好像有什么盈透的灵魂从刀里款款飞出，朝着遥远的东方掠去。但仿佛有一双澄澈的目光没有消散，临别一瞥，将所有诉不尽的欢声哀歌都一并流露。

“我将以血，以魂，以身为刃，为你打开轮回之道。”

“若是可以，来世，让我变成你的使魔，以报答你以命相交的感情。”

夕莉，本就是净化了怨恨和煞气，从中诞生，尘埃不染的灵刀。

唯有以其作为封印，才能真正克制来自地狱的妖魔。

她将刀鞘，刀身强行分割，分别化为至强的封印，一处悬在黄泉的通道口，一处守着当年封印黑龙，也是两人相遇的樱花林，作为附加的守护。

就在刀鞘和刀身落地的同时，来自地府的大门被打开，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似龙吸水，所有的妖魔都心有不甘地哀嚎着，强行被拖了回去，在府门关阖时，还未来得及挤回去的，就此凝化成石像。

最后的黑龙强行仰首望着，在滚滚的浓烟里，火星像雨点般飞溅，将巫女的青丝化为一蓬卷起飞逝的灰烟，她满身都被映在通红的火光间，含着透明的微笑，就此被烈焰吞噬。然后，谁都看不见了。

在那一晚，为了躲避妖魔而藏身在地窖里的领主和人们，都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穿着白无垢的黑发巫女站在光影离合的飞焰里微笑，她的双颊被火焰映得嫣红，显得她的笑意愈发的恬淡柔和。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樱花和星火四处飘舞着，擦过她的发梢和衣袖，她仍然站着，微笑着，目光温柔而坦荡，在熊熊的烈焰中殉难。

就像是被火焰和鲜血浸染似的，从那之后，村庄四周的樱花树，都由白转为艳丽的鲜红。

自此被怪梦缠身的领主，不知过了多久，就此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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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若有所思地睨着雏咲深羽，轻轻地问：“当年你曾牺牲掉自己的最爱，作为封印。现在呢？你又要再度牺牲她吗？”

雏咲深羽抚摸着握在手里的画卷，将整幅画卷丢掉了半空中，整张画卷款款地舒展，终于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飞腾如赤莲般的火焰中，百鬼凶恶而残忍地妄图向四周伸手毁灭，而最高的地方，却有穿着白无垢端坐在烈火之中的巫女，以牺牲为代价，执着利刀将它们全部封印。

这就是，从很早开始，就流传在黑泽家族里的《镇魔图》。

当这幅图一展开的同时，饶是一向淡然的黑龙也惊疑变色，望向此时此刻的雏咲深羽：她正将自己的灵力输送到《镇魔图》里，抬首望向自己的目光，与当年的黑泽巫女巧妙地叠合在一起。

栩栩如生的《镇魔图》里，一阵纯白的灵力涌动，接着爆发出一团强烈如白日的光芒。

那是历代黑泽巫女，以自己的鲜血和灵力，绘摹而成的法印。

光芒所及之处，魑魅魍魉发出最后凄厉的嚎叫，扭曲得化为青烟，消失殆尽。

也不知，是否因为高温的炙烤，而使得颜料滴落，一颗殷红如豆的血泪，顺着巫女的眼角，缓缓地，缓缓地，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