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20110701 于 2015-6-29 03:51 编辑
Født til å være droning
序章
不幸当中之最不幸是曾经拥有幸福。
——(古罗马)波伊提乌斯
1865年4月25日。斯匹茨卑尔根岛。
苍绿的针叶林点缀着银白色的雪坡,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棵棵松树像刺穿敌军重铠的中世纪骑兵长矛,从厚重的冰盖下中挣扎而出。它们是茫茫雪色下的唯一色彩,姿态却显得拘束而伛偻。也许是因为大地的铠甲比世间所有护盾都更难突破,亦或是因为肩头过于沉重的积雪,让它们承受了太多。
雪原一片平坦。不知有为数多少的千沟万壑,在不知多少米深的冰雪下静默着。
寒风凛冽的呼啸声渐渐化为呜咽和低鸣。万籁俱寂,树林里浮动着飘渺的薄岚。
抬头向前看,苍茫的冰川覆盖着延绵的远山。
斯匹茨卑尔根岛是临近岛屿中最大的一座,但仍不能被称为一个大岛;同样,这片贫瘠、稀疏、枯槁的小树林也根本称不上一片深林。可对于被流放于此、茫然而孤寂的灵魂来说,这片天地已是足够空旷,足够苍凉了。
毕竟,广阔的空间并不算一个完美监狱的必备条件。
阿伦戴尔海军中尉凯尔•扎克斯正坐在林间树桩上吐着烟圈。
尽管身边景色静美如约翰•康斯太勃尔的风景画,这位身材魁梧、一身军服的长官却对它视而不见。
他所关心的另有其事。
这一刻,是他离开家乡的第三十天十一小时三十六分五十九秒。尽管不知何时降临的极昼往往能令人颠倒日夜,但作为一名行为严谨的军人,只要双手处于解放状态,凯尔便会掏出心爱的怀表猛上发条。
好了,老伙计。扎克斯中尉叼着烟,心中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现在你不会走慢了。跑起来吧,跑起来吧……等你那该死的时针小转盘再原地扭动二十圈,或者只需要十圈……基督在上,让下一轮值守的替罪羊赶紧来替我赎罪吧!
即便不想承认,在漫长光阴的折磨中,凯尔也不得不正视自己潜意识里的真正想法。他已经完全、绝对、彻底地受够了这个寒冰地狱。他为此感到耻辱。一个军人不应对他本该忠于的职守感到厌倦。可他敢打赌,不只是他,只消再过二十天没有人前来换班,所有留驻于此的人就会被统统逼疯。
所有人,大概唯独除了既不能、也不想离开这儿的那位。
她是他们的看守对象,一名命运跌宕的囚徒,一名禀性乖张的隐者。
以及一名残酷无情的暴君。
又吐出一个烟圈后,凯尔用两根手指夹住烟蒂在靴子底部掐灭。在这种地方,香烟也成了绝对意义上的奢饰品,不能被一次性挥霍净尽更绝不能被浪费。他把烟头举到眼前,反复确认它不会复燃,随后将它塞进自己沾满雪屑的、脏兮兮的大衣口袋。
目光再次默然落在表盘上。不久,中尉用手扶了扶帽檐,警觉地向周围扫视了一眼。
很好,没有北极熊、狐狸或狼,没有爱斯基摩人或拉普人。很好,也没有除同行伙伴之外的文明人。凯尔一向更担心会用枪的动物。丹麦人、俄国人和瑞典人自不必说,德国人从某种角度来说或许相对适合谈判。可盘踞于此的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猝然相遇,比起说话他们会更倾向直接用火枪交流——经验告诉他这些文明世界的同道者通常比野蛮人或野兽更加危险。
去捕鲸者码头取货的士兵们还没有回来,他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但当人数有限、连他自己都不得不充当沿途岗哨之一的时候,信心和勇气显然比恐惧和焦虑来得更实用些。
他只得攥紧手中的枪,竖起耳朵。
远处传来含糊的说话声。
“考尔比,奥拉夫!是你们吗?”凯尔忍不住激动地大喊,可话音未落他就开始后悔了。未分清敌友时先行暴露自己无疑是愚蠢的。于是他立即拉动枪栓,瞄准声音的来源。
“奥拉夫?考尔比?”
“长官!”
几个熟悉的负重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有人还冲他挥了挥手。扎克斯中尉迟疑两秒后放下枪,重重松了口气。
十五名阿伦戴尔士兵——一个都没少,这是好事——带着从捕鲸船捎带来的大批货物沿去时的雪坡走了上来。他们高矮不一,长相各异,但全都满头灰尘气喘吁吁。
人高马大、活像座移动山丘的维京人考尔比一如既往地应所有人需要走在队伍最前面。他扛得东西最多,步伐却比谁都快,用不了多久凯尔便看清了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呼吸水汽结成的霜把他的棕色大胡子染得花白。
“搭把手,凯尔!”
这个粗犷大汉又忘了叫长官。不过无所谓,在所有人都谈不上头面的情况下,等级差别就不会太显著。
扎克斯中尉拍了拍对方肌肉发达的肩膀并接过被递来的货物。一行人步履蹒跚地往回走着,凄惨得不亚于得罪神明的西西弗。
士兵中有人开始像喊行军口号一样走一步骂一句脏话。
“妈的,妈的,妈的……到底是哪个混蛋把我们调派到这里来的?”
“第一海军大臣‘狗娘养的伯格’。还有安娜公主签的字。”人群一个声音很不耐地响起,“你已经问过很多次了。你想做什么,回去就把这些肮脏的小畜生剁碎吗?”
“这么干时记得叫上我。”另一个人毫不客气地说。
“不许抱怨!”
人们集体愣了一下,只见走在考尔比身边的下士奥拉夫怒气冲冲地回头看着他们:“难道你们只是在这儿过几天苦日子就受不了了?阿伦戴尔不需要一遭罪就想着背叛女王的蠢货!”
扎克斯中尉没说话,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个十五六岁小男孩过于认真地为王室辩驳了。事实上他有理由这么做,不过人们私下里依旧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小孩的内心相比大人更纯洁、更赤诚且更容易被煽动。
人们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得了,小白脸,你也知道阿伦戴尔现在是没有女王的。除非你把关在上面的那位也算上。”一名莽汉嬉笑着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腰营地,“而且就算她仍是女王,在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她能统治什么?冰雪吗?”
“闭嘴!”
“而且你敢说自己受得了这种生活?你敢吗?嗯?——一年到头站在雪地里,看着两个不能上的女人!天天砍柴,巡逻,吃饭,再砍柴,日复一日。只要阿伦戴尔的供给断一天我们统统都要完蛋!更别说熊、狼和野蛮人时不时跑来光顾,山那边的煤矿天天发生械斗。你真的以为自己坚持得下来?”
那个把脏话当行军口令的人嗤笑道:“别为难他了,乳臭未干的小孩懂什么叫‘上’?他只想天天和妈妈女王堆雪人。”
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气恼,奥拉夫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我不允许你们用这种污言秽语谈论艾莎女王。这是亵渎!你们都知道她是个好人,值得所有阿伦戴尔公民对她保持忠诚——”
“好人?小子,你居然叫她好人?”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脑袋是不是被冻坏了?你见过和其他王室贵族不清不楚,惯用欺骗和谋杀谋取权力、巩固地位的好人吗?你见过屠杀公民、又因为一己私心将整个国家卷入别国领土争端的好人吗?你见过伤害姐妹、囚禁丈夫,最终闹得众叛亲离被流放到荒野中等死的好人吗?!”
“够了。”扎克斯中尉眼看奥拉夫脸色越来越差,试图介入并制止这场无谓的争吵。
奥拉夫很明显没听进去。
“全是污蔑,你们根本就不了解她。”他的声音颤抖着,漆黑的双眼像大个葡萄一样瞪得溜圆,“难道你们的眼睛都是瞎的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伦戴尔、为了你们吗?”
“看看你,看看我们,”那人叫嚣道,“那个女巫根本没做过一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事!”
“她是个仁慈的君主。”
“她就是个婊子。”
小男孩把肩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扔在地上便冲对方扑了过去。两个人在雪里翻滚着扭打在一起。周围人非但不劝阻,反而兴奋地围成一圈。鼓掌声、呐喊声、口哨声顿时在静寂的雪原上响得震天彻地。
凯尔想上前制止,却被考尔比一手拦下。
“让他们去,长官。你知道的。”大个子用脑袋点了点人群的方向,“而且这帮家伙需要点刺激玩意。”
凯尔沉默地接受了他的意见。反正这场实力悬殊的打斗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事实也是如此:尽管奥拉夫有着无尽的愤怒和正义感支撑,但在格斗技巧和力量上完全不能和一个久经历练的成年人相比。没打几个回合他便被对方抓住了手腕,紧接着下颚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随后腹部又被狠狠踹了一脚。
“怎么了,小保王党?”尚未尽兴的对手又在奥拉夫脸上招呼了几下后才摇晃着站起身,边扳手腕边挑衅道,“你不是个男子汉吗?起来呀!”
奥拉夫蜷缩在地,痛得说不出话。
不等对方下一步动作,扎克斯中尉便皱着眉走过去挡在了他们中间。战斗结束了。人们嘘声一片,悻悻地拎起该拿的东西抬脚上路,而那位所向无敌的大赢家临走前还不忘冲小男孩那边啐上一口。
奥拉夫把脸埋在雪里,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
凯尔冲考尔比点头示意让他们先走。然后他单膝跪在奥拉夫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嘿,孩子。”
“……”
“你还活着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依旧什么都没说。
“听着,你表现得已经足够好了。”凯尔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地斟酌着用词,“我们都很佩服你的勇敢。你在我们心中已经算是一名男子汉了,真的。其实你——”
“扎克斯先生。”奥拉夫终于把脸转了过来,鼻青眼肿的样子让见惯了此情此景的中尉也吃了一惊,“请问……今天能麻烦您替我给女王送去她的货物吗?”
“……什么?”
凯尔的思路有些转不过来。他听得懂这句话的每个单词,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却不敢去想象这句话背后让他去挑战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那位被关押在此的前任女王余威犹在,也许是因为她过于孤立乃至与他人不相往来的相处方式,在这里,除了她从王宫里带来的唯一女仆格尔达,以及从小跟她长大的下士奥拉夫——没有人能够接近她。
她不是不够温和,凯尔知道。事实上,哪怕对于路过她旁边的卫兵,前任女王总是会报以有礼而稍带歉疚的微笑。是的,歉疚,起码他这么认为。那个人美得就像拉斐尔笔下的玛利亚。可他也不得不在心中反复提示自己那如多数人般所被灌输的认知:这个女人其实比以色列的耶洗别更加恶毒。
她落得如此下场不是因为她像路得一样懂得牺牲自我,而她的本性,注定她和弥赛亚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是说,请您帮我给女王送去属于她的东西。”奥拉夫吃力地坐起身,苦笑着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我这样是没法去见她的。如果她问起我,就请告诉她我今天太累已经睡了。”
凯尔被小男孩真诚的目光感动了。这不是一件难事,他对自己说。毕竟拒绝一个孩子的善良心愿很容易让人寝食难安。
“……好吧。”
奥拉夫郑重道谢,一鼓作气站了起来——顿时疼得弯着腰猛抽冷气。
待疼痛稍稍缓解,他才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该拿的货物前——
“嘿!嘿!别动。”扎克斯中尉见状连忙阻止,“你伤的不轻,这些东西我来帮你拿。”
奥拉夫婉言拒绝了他,然后做了两次深呼吸,再次一口气把东西提将起来。
伤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一时扭曲得更加不成人形。
“还有一件事,长官。”浑身哆嗦的小男孩强忍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等您见到了女王,请告诉她:安娜公主想念她。”
凯尔又摸不到头脑了。
他让这个驮着沉重负担的小男孩走在前面,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在深雪中举步维艰。
也许这个孩子是对的也说不定?扎克斯中尉默默地想,可是没有人知道所谓的真相,就算现在知道了,又有谁在乎呢?
他只知道,再过一两个小时,自己就要站在那个人见人怕的“暴君”面前,把属于她的东西亲自递到她手中。
哦,还要记得对她说那句也许是天底下最不靠谱的谎话——
安娜公主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