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20110701 于 2015-6-29 03:53 编辑
第三章
“……那时的国王走到三角形窗边。他久久凝视着某处,一句话也没再说。我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只见他那两个可爱的女儿正在雪地里快乐地嬉戏着。‘她们笑起来就像天使。’我由衷赞叹。‘是的,’马格努斯十一世说,‘但是天使的微笑不能保护一个国家,甚至是她们自己。只有宝球和权杖能。’
克里斯塔王后忽然介入了这场谈话。‘沙恩霍斯特先生,您曾说待观察期一结束就正式开始为艾莎授课,现在一周时间已经快要过去了。我想知道,在此过程中,您是否有得出任何结论或者想法?’‘有,尊敬的陛下。但我不确定您是否想要知道。’‘不必过分在意我们的感受,请将您所能想到的一切告诉我们。无论是什么。’
我如是回答道:‘正如您所知,除了无可非议的良好品性外,我对公主的能力方面也早已不抱任何怀疑:她天资聪颖,善于学习,能以其较好的口才对别人加以利诱和规劝,懂得合理运用已有知识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并具有超出同龄人的卓越应对能力和非凡的见解。不过,这一系列优秀品质若不能以一个坚强的性格作为基石,那也不算拥有执掌王权和混迹政坛的素质与优势。’
‘艾莎不够坚强?’国王惊讶地说,‘请恕我冒昧,先生。我了解我自己的女儿。她虽然不强势,但也绝对称不上软弱。’‘我所指的性格上的不足确切说并非软弱,陛下。不知是因为先前受到的基督徒教育影响太深还是因为天性使然?公主志趣高雅却乏于处理实际问题的经验,而且显然过于真诚善良了。’
‘哦我的基督!她还只是个孩子。’王后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我,‘而且我从不认为善良和真诚是值得批评的缺点。’‘它们的确不应受到批评,反而应当被颂扬——如果这种品质被放在平民或圣人身上的话。’我试图套用国王的话,‘但是平民和圣人不需要治理国家,女王却需要。现实往往如此:过于真诚容易将自己的计划与弱点暴露于人前,过于善良又会让人因小失大,优柔寡断,并最终造成受制于人的不利局面。当今阿伦戴尔政坛局势一日数变,保护王室安全所能达到的最好境地就是实施铁腕控制。反之,如若放任艾莎公主按照这种性格模式发展下去,事情则会走向另一个我们都不愿看到的结果。’
‘你说的对。’国王低声沉吟,‘很多看似美好的事物往往会干扰一个人做出抉择。比起什么是有罪,一名王位继承者更应学会区分什么是有错。’
‘马格努斯!’王后看上去似乎有些愠怒,‘难道女儿们的幸福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吗?’‘先保证活着,然后才能谈论幸福!’马格努斯十一世伸出拇指和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你也知道这片沼泽有多么险恶!好在不出意外的话,安娜仍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只可惜我们的女儿中必须要有人背负责任。’
‘主啊,我祷告使我的孩子能感受到爱与接纳……’王后哀伤地垂下头,十指交叉放在胸前,轻声默念着祈祷词——那盈着泪光的蓝眼睛,仿佛是盛满在眼眶中的无垠的海水,‘我将她高举在你面前,求你在四周安置围篱保护她。保护她的灵魂、身体、意念和情感不要受到任何邪恶的伤害……’
……
我曾惊异于阿伦戴尔王室对不同王位合法继承者之间的差别待遇。继承权按照兄弟姐妹长幼次序顺位排序,历来都是君主国家的传统,但像阿伦戴尔王室这样将关注点着力倾注于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这种既不合理、也缺乏保障的习惯却并不多见。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替被长期忽视的年幼者感到遗憾和不解,然而现在的我却有了新的看法。……”
——摘自弗里德里希•保罗•冯•沙恩霍斯特自传《亲历历史:1836-1845阿伦戴尔》
1836年3月13日。阿伦戴尔,卑尔根。
圣餐礼主持,牧师奥格斯格那沉稳庄严、空灵肃穆的声音,骤然升起在古老的圣玛丽教堂的讲坛上。
“全能的上帝:凡人的心,在主面前,都能显明,人心里所想慕的,主都晓得,人内心所隐藏的,也不能瞒主。求主赐圣灵感化的恩,洗净我们心中的意念;使我们能够尽心尽意爱主,恭恭敬敬归荣耀与主的名。这是靠我主耶稣基督。阿们!”
“阿们!”
台下信徒众口一致的回应声,在冰冷的皂石墙壁上撞击出令魔鬼震悚的余音。
每个季的这一天,对阿伦戴尔首都的每位公民而言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特殊日子。平素紧闭的城堡大门会在这一天洞开,高贵的王室仪仗队卫兵会在这一天踏着骄傲整齐的步伐从城堡来到教堂,一路护送着来自城堡内部、神秘而尊贵的皇家车马。通常,为了显示亲近民众,王室一家会坐在材质简朴而手工精湛的敞篷马车上。国王和王后会对沿途公民致以挥手和亲切有礼的微笑,而下等人家的孩子们也会被赏赐以亲近权贵的机会:被允许走到距离马车五米的位置,还能挤在教堂门口围观整个圣餐礼过程。
除此之外,正常时间难得一见的公主们会在这一天露面。而热情细心的人们则会在这一天发现,女孩们似乎又长大了——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可爱了。
不过,这次的仪式过程与以往有很大不同:仪仗队的卫兵数量好像在一夜之间激增成为原来的三倍。敞篷车被换成了密不透风的厢式马车,让沿路祈盼一睹王室风采的人们失望不已。孩子们不能再靠近仪仗队了,同样也无法再去教堂门口观看圣餐礼。
因为里三层外三层的军队士兵,把整个圣玛丽教堂围堵得水泄不通。
人们当然也没能看到久违的小公主们。不过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倒是很小:早在很久之前人们就得到消息,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这次的圣餐礼只有国王和王后走出城堡。
于是为了弥补看热闹未果的缺憾,人们又把大量的热情投入到各式各样的猜测中。
“肯定是因为王储得了疫病。”人群中一个满脸坑坑洼洼的粗糙汉子叼着烟卷,煞有其事地推测道,“我的五个孩子中两个是得天花病死的,剩下的个个身上都有得病留下的疤痕。看见公主们那张漂亮干净的小脸,我就能肯定她俩长这么大还没生过这种病。”
一个衣衫褴褛老头伛偻着背,颤巍巍地亲吻着手里的木十字架:“生传染病是因为有罪……王室家族做了坏事,上帝派死亡天使来夺走他们的长子……”
中年大汉气得把烟头往地上一摔:“你他妈胡说八道些什么,老子可从没干过得罪上帝的事……!”
“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不知听谁说起国王在两周之前遇袭过一次,而且刺客到现在为止还没被抓住。你们知道这说明了什么?这帮疯子也许会抓住机会再来这么一下子。”
老头的嘴唇看上去都快被粗制滥造的十字架磨破了:“这是因为他们有罪!忏悔吧,现在忏悔还来得及……”
“你们觉得会不会是自由民主党干的?听说他们这些年日子一直不好过。”
“你是指那些天天不干活,不是站在街头扔废纸,就是满嘴叫着什么‘重立宪法’、‘自由独立’的小混混吗?”一名戴着单边眼镜、穿着破旧大衣的破落绅士发出了一声嗤笑,“天天嚷着要和王室作对,王室真出现时反而掘地三尺也找不着他们。就凭这点,我也不觉得袭击国王这种事是他们干的……”
在各执己见的公民们为无端的猜测而吵吵嚷嚷的时候,话题的主人公——那两位小公主又在做什么呢?
她们在跟父母一起进行圣餐祈祷。
“全能的上帝,我主耶稣基督的父,创造万物,审判万人的主,我们素来存心,说话,行事,多有过恶,大大得罪威严的上帝,干犯主公义的盛怒。现在我们悲伤哀痛,承认我们所犯的罪恶……怜悯我们,怜悯我们,因为圣子我主耶稣的缘故,赦免我们,因为圣子我主耶稣基督的缘故,赦免我们一切的过失,又赐恩使我们从今以后,能改过自新,遵主的圣意服事主,将尊贵荣耀归与主的圣名。这是靠着我主耶稣基督,阿门。”
念完这段冗长的认罪文后,这对小姐妹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安娜的眼神里净是完成艰巨任务后的洋洋自得,而大一点的姐姐则报以充满鼓励的微笑。
她们还记得,就在昨天晚餐时分,当爸爸妈妈宣布临时改变主意允许她俩跟随自己去城堡外教堂时,安娜差点激动地跳上餐桌,艾莎则忍不住欢呼出了声。
一定是艾莎对沙恩霍斯特先生说的话起了作用。当晚,尽管稍长的女孩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假意责令妹妹安心睡觉,但被突如其来的喜讯鼓舞的小公主根本躺也躺不住,安静了不足半小时就扑到了姐姐的床上。
“天空醒着,所以我也醒着。”她理直气壮地卖弄着自己的逻辑,两条红铜色的小发辫随着她摇晃姐姐的节奏一翘一翘,“我们明天就能出城堡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仍保持躺姿的艾莎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她伸出左手,作势要把妹妹推下床去。
“你不是知道嘛。”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安娜兴奋的语调里满是对姐姐崇敬,“这真是太神奇了!”
“那是因为……”艾莎把手放在妹妹眼前捻动了两下手指,笑容有些调皮又有些无奈,“我会魔法!”
安娜大笑着抓住了她的手。
不过,尽管父母一改初衷满足了孩子们的心愿,聪明的女孩们还是能够看出,爸爸妈妈最近的表现非常奇怪。晚餐时他们看着欢呼雀跃的女儿们所露出的微笑,甚至连艾莎也读不懂其中的复杂含义。她们只能隐隐觉得爸爸妈妈的表情很别扭,或者说和平时不太一样。
他们反复训诫两个孩子千万要听话,不能擅自行动,甚至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从一早的准备工作到进入教堂后仪式开始前,克里斯塔一直紧握着两个孩子的手,而马格努斯则不停叫来侍卫长和仪仗队的长官们,小声叮嘱着什么。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也不说。这种异常让孩子们有点紧张,但谈不上害怕,更多的倒是对愈加无法享受难得出行的深深遗憾。
在厢式马车里,安娜伸长脖子想从车窗往外看时,甚至还被父亲轻声呵责了一番。
“小心,安娜。不要把脑袋暴露在外人看得到的位置。”
“对不起。”小公主挪动了两下规规矩矩地坐好,撅起小嘴看向母亲,试图从她那儿寻找到一些援助。可脸色苍白的克里斯塔对此似乎心不在焉。
这时,大概是路面上的一颗石子硌到了车轮,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克里斯塔浑身一抖用力攥住孩子们的手,让两个小公主吃痛地皱起了眉。
“上帝怜悯我们……”
安娜不解地看着身体紧绷的母亲微微扬起下颌,美丽的睫毛因为眼睛用力紧闭而轻轻颤动。转眼看向艾莎,她也只是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这真是太奇怪了。两个孩子想起了沙恩霍斯特先生说过的有关父母担心她们安全的话。她们暗自决定乖乖的,不去惹麻烦,但也不约而同地对父母的过度保护措施不以为然。
她们还是小孩,从来没有伤害过谁——既然如此,又有谁会以莫须有的罪名来伤害她们呢?
站在圣坛上的主礼人亚利士牧师开始宣读安慰经文。
“请听我主基督,安慰诚心归向他的人所说的话: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能使你们得安息。
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于灭亡,反得永生。
又请听圣使徒保罗的话:
‘基督耶稣降世,为要拯救罪人’,这话是可信的,是十分可佩服的。
又请听使徒约翰的话……”
艾莎听到安娜那儿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她一定是感到无聊了。这也难怪,因为连艾莎自己也开始走神。她知道自己的小妹妹虽然喜欢人多热闹,但却对繁缛的仪式典礼毫无兴趣,尤其是圣餐这种。因为它——按照安娜的话说,甚至“连唯一能吃的东西也一点都不好吃”。
不不不,这可是贪图享受的想法,是魔鬼的试探,是邪恶,是亵渎。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亚利士牧师念启:“你们心里当仰望主。”
众信徒应道:“我们心里仰望主。”
艾莎试图把注意力放在一些不太容易使人犯罪的东西上。她开始从上而下打量教堂的布局和装潢。罗曼内斯克形制的教堂中殿是非常经典的拱券结构,她从书中读到过。筑造它们的是牢固敦厚的高级皂石,沿两排石柱直到延伸直到拱顶——像奥斯曼人的帐篷,又像是一道优美的彩虹。
不过,按照她自己的喜好,也许哥特式看上去更好些也说不定?
拱顶下方是主持奥格斯格和主礼亚利士他们所在的圣坛。祭坛有精美绝伦的纯金饰品装饰,墙壁上则铸有鎏金的圣人和使徒像——它们是拉丁天主教统治时期存留下来的遗物。艾莎曾多次妹妹一起想象圣人、天使、基督甚至是上帝的样子,也和教堂里的对比过。结果却失望地发现,自己的想象和教堂的塑像和画像大相径庭。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同一个人的形象在不一样的教堂也很不一样,她们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格丽塔修女,没想到,话还没解释清就从修女那得到了一顿通篇训斥:“女孩们,我希望你们不是在跟我讨论偶像崇拜这一类异教徒才会去想的事。这可是我主耶稣所深恶痛绝的……”
好吧,世界上又多了一件搞不清的东西。
亚利士牧师启曰:“你们当感谢我主上主。”
众信徒应和:“感谢我主上主,是应当的。”
艾莎的目光滑过使徒像,依次落到旁边的人身上,路过妹妹安娜的时候还不由自主地粘滞了一小会儿。军队和卫兵都守在教堂外,绝对安全的教堂内只有神职人员,以及来参加圣餐礼的王室成员、官员和贵族。在不能回头的情况下,年幼的公主只能看到零星几位因特殊的身份和地位站在自己身边的外人。
她认出左手边最头上的那位阴气沉沉、脸色灰白、身材高瘦的秃顶老人,那是保守派领袖桑内斯伯爵柯蒂斯;相应的,在同一排离他最远的最右边头上,则站着一位身形壮硕的中年男子,自由民主党领袖埃德菲尤尔伯爵克里斯蒂安•艾德森。艾莎目前只知道这两个党及他们的领袖。其他人要么只是面熟,要么就是长相对不上名字。
父亲的右手边站着母亲。而当艾莎的目光游移在他左边一侧时,她几乎是在看清的瞬间立即收回了视线。
她可不想让自己未来的导师发现自己正在走神。
作为阿伦戴尔的座上宾,弗里德里希被特许站在国王身边。他永远不忘自己的手杖,即便在低头祈祷时也会将其夹在腋下。正是这位昨天才博得公主好感的老人,在一见面时就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路易十六手工同款仿制品锁”当成纪念品送给了她。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此时还在为一些“旁门左道”分散精力,这罪过可几乎要与认为圣餐难吃不相上下。
“……愿荣耀归与全能的上帝,我们的天父,因要救赎我们,就发慈悲舍独生圣子耶稣基督,受死于十字架……”
圣餐礼终于进行到了祝饼成圣环节。亚利士牧师两手拿起象征着圣子肉身的饼,一边亲身演示,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个所有人听了无数遍的残酷故事。
“主被卖的那一夜拿饼祝谢后劈开,分与门徒说,你们拿去吃,这是我的身体,为了你们舍的,你们应当这样做,纪念我。”
然后他放下被剖开的饼,端起酒杯。
“吃完了,主又拿杯,祝谢后,将杯交与门徒说,你们都要喝,这是我的血,就是新约的血,为你们和众人为免罪流的,你们每逢喝的时候,应当这样做,纪念我……”
身旁的安娜又叹了口气,艾莎瞥了她一眼,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
在艾莎更小的时候,当她第一次理解自己吃的圣餐,其实是被当成人的血肉时,单纯的女孩居然差点恶心得当场吐出来。同样的事也发生在安娜身上。她们不懂,为什么一本正经的人们会以奇怪的名义心安理得地分食着同类的尸体?为什么至高至纯的灵魂要为他人的罪恶受难?为什么人人似乎都在哀悼这名爱人类者的死,却把他的牺牲看得理所当然?
大人们告诉她们,正因为他是所有有罪的世人中唯一的无罪者,他才有资格为全人类的利益而死。基督的身世意味着一切早已注定,他不是一个凡人,他是全人类的王,是上帝之子,是弥赛亚。他生而为此付出所有。而人们,必是要通过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才能得到救赎,天经地义,判不可改。
这还是一件让人搞不懂的东西,女孩们就算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大人们的逻辑。于是从牧师修女到爸爸妈妈,所有人都安慰孩子们说,你们尽管放心吃,耶稣后来不是又复活了嘛!
不过,艾莎倒是有一套安抚妹妹更加行之有效的说辞——
你尽管放心吃,那其实就是普通的酒和饼。
安娜的小手指在姐姐的掌心处偷偷地划着字母,严肃的仪式中是不能交头接耳的。虽然这个幼小的女孩就算用笔写字也是歪歪扭扭,还经常拼错单词,但艾莎在她写完后还是会心地笑了。
“你想不想堆雪人?”
于是艾莎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了妹妹。柔嫩的小手掌上传来的酥痒感,差点让较小的那个忍不出笑出声。
“当然。”
“什么时候?”
“在……”艾莎手指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有意卖关子的狡黠,“……是时候的时候。”
安娜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她,小手和姐姐稍大一号的手摩擦着,想要接着问下去。可恰在此时,主礼人宣同信众共念主祷文和谦恭近前文,两个孩子不得不第无数次站起身,暂时搁下她们的小小交流并和所有人一起诵读经文。
再往后就是互动相对较多、气氛比较宽松的领圣餐了。按照惯例,所有人会被按照等级身份点名上前,依次恭领属于自己的那份。通常的顺序是:国王、王后、公主,贵宾,等级从公爵排到男爵的贵族及官员。而且由于这些年的政治形势,同样是伯爵,柯蒂斯伯爵的名字一般会被排在克里斯蒂安之先。
按照新教路德宗的习惯,为了显示足够虔诚,被点名领圣餐者必须只身走到圣所祭坛前,跪下,以这种极度谦卑的姿势接受主的施爱与垂怜。
马格努斯首先走上前去。
两个孩子早就发现,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往日数十名襄礼人被裁减到只剩两人,怎么看也不过是充充样子。真正负责递酒与饼的仍是主礼人亚利士,主持人奥格斯格在不远处安静地守候着。他们俩是安娜和艾莎的启蒙老师,经常出入于城堡内教堂布道;和城堡里的所有人都非常熟悉,也备受王室父母的喜爱与信任。
只要这两位可爱忠诚的朋友站在圣坛上,怪异紧张的气氛顿时就显得和缓多了。
克里斯塔紧随着丈夫的脚步领取了自己的饼与酒。这个仅有一副柔弱外表的美丽女子,在嫁到阿伦戴尔后就不顾暴跳如雷的父亲阻拦改了宗——虽然早些年时自然没少收到来自老家、通过各种渠道传达而来的责骂和教训。
艾莎是下一位领圣餐的人。在被点名上前的那一刻,她和安娜相视一笑,最后轻轻地攥了攥彼此的手。
“别害怕。”较小的女孩担心姐姐会紧张,轻声安慰道。
我才没有害怕呢!艾莎有些哭笑不得地想。不过来自安娜——那比祖母绿宝石更加纯粹的明亮目光,真的是太体贴、太真挚、太温暖了。不忍拂其好意的姐姐,只是对着妹妹俏皮地挑眉笑了笑,随后脚步轻快地来到祭坛前。
她双膝跪地,十指在颌下交叉。
留着栗色大胡子的亚利士牧师,从仰视的角度看上去仁慈博爱而气宇庄严。他从容不迫地从襄礼人那拿取一小块饼,递给了这位全身心匍匐在圣灵脚下的小女孩。
“愿我主耶稣基督,为你舍的圣体,保全你的身体灵魂,直到永生。你拿去吃,纪念基督为你受死,内心深信领受也当感谢。”
艾莎双手接过,亚利士又转身拿杯用小匙取酒。几滴暗红色的液体从银匙的边缘滴落而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愿我主耶稣基督,为你流的宝血,保全你的身体……”他喘了口气,“……灵魂直到永生。你拿去喝,纪念基督为你流血,也当感谢。”
说完,他像以前一样蹲了下来,贴心地拉着艾莎的手帮助她拿稳酒杯。也像以前一样,这不是一项容易完成的任务。孩子那稚嫩的手实在是太小了。牧师的眼睛开始发红,额角也开始渗出涔涔细汗,但艾莎的重点显然不在自己的手头上。
“亚利士先生,”善良的女孩担心地挑起了眉尖,“您还好吗?”
面前的中年男人神情一滞,目光仍凝在酒杯,眼角却泛起了亮晶晶的泪。
“孩子,我对不起……”
说话间,亚利士从杯底猛地抽出了什么东西。
他高高地扬起了手。
在那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牧师仿佛瞬息置身于炼狱和地狱的边界线,表情变得狰狞而痛苦。他的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疯癫和狂热,脸色青白夹杂着绯红。
但艾莎依然没有在意,她仍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无从想象任何发生在他身上的危险变化。她还是跪在那儿,心中和眼中还全是对身前这位高尚的神仆、仁慈的老师和忠实的朋友的担忧、问询和爱护。
因此,当一道人影闪过、伴随着一股扑面的劲风和一声凄惨的哀鸣——眼前的人儿被突然间狠狠撞翻并被另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揪住头发按倒在地上时,艾莎怔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莫名其妙。
乍然失去他人扶助的银酒杯翻倒坠地,滚向一旁。
象征着耶稣宝血的殷红酒水,恰似真正的鲜血溅落在骨灰色的地砖上。
在场贵妇们的尖厉叫声霎时便湮没了被制服者的痛苦呻唤。惊呼声、咒骂声、脚步声,一时充斥满这所不大的教堂。场面一定变得十分混乱,可被震慑到说不出一句话的艾莎根本顾不上这些: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名袭击亚利士牧师的行凶者——温和有礼的沙恩霍斯特先生稍稍欠起身,一脚踢开滑落在亚利士手边的刀片,手中同时拧动手杖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他开始当着小孩的面用力踢打对手的腹部,将手杖剑对准亚利士的双腕刷刷两下,干脆利落地挑断了他的韧带。被打到面容扭曲、满口血沫的可怜人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弗里德里希一脚踩住亚利士的脖子,指着两名大惊失色的襄礼人,冲忙于阻拦焦急的王室成员并试图维持秩序的侍卫长大吼。
“抓住所有神职人员!”
“艾莎,呆在那儿,别怕。”马格努斯脸色惨白,试图用自己颤抖的嗓音柔声安慰女儿,转而也对侍卫长吼了起来,“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去保护我的孩子!”
侍卫长克雷尔•扎克斯顿时焦头烂额。谁也没想到行刺这种事会发生在绝对安全的教堂里,动手的还是神的仆人、王室的挚友、整个国家的道德权威。跟随进入教堂内的卫兵本就不多,他一边急急忙忙地派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往教堂外寻找支援,一边抽调出两个护卫派往艾莎身边协助弗里德里希。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处险境的阿伦戴尔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身上,甚至连国王和王后也暂时遗忘了他们较小的女儿。
只有一个人例外。
艾莎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妹妹是否安全。可当两位小公主慌张的目光相接时,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会错了彼此的意愿。
安娜以为姐姐需要帮助,于是毫不犹豫地跳下长椅往艾莎身边跑去。
艾莎看到这一场景几乎要急哭出来,她喊着妹妹的名字并伸手试图阻止她。
“安娜!”
与她的喊声同时出现的是“砰”地一声枪响。较小的女孩终于在这时停下了脚步——
倒了下去。
现实中不过短短两秒的反应时长,在艾莎的世界里却像是过了足足一整年。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年幼的孩子拼命控制着自己即将决堤的情绪,用力攉住自己的呼吸、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抱住了妹妹。安娜双眼紧闭,神情痛苦,一缕鲜血从她的右侧的发际沿着她稚嫩的小脸滑落而下。
见到此情此景的艾莎再也无法支撑。她把妹妹紧紧抱在怀里,歇斯底里地呼叫着爸爸妈妈,恸哭着吻着她的脸颊。
“没事了,安娜,我接住你了……”
在此期间,沉闷的枪声又响起了一次。这回又有两人倒在了地上:一个是亲身上前阻止暴徒的侍卫长克雷尔,另一个则是被众人制服按倒在地的凶手。
克里斯塔第一时间挣脱了侍卫们的阻挡跑到孩子们身边。她从艾莎手中接过安娜,在看清小女儿伤势的那一刻几乎痛苦得昏厥过去。
“医生!马格努斯!”她大声呼唤,竭力不让哭声影响到自己的发音,“这里有谁能帮帮我们!上帝,哦,上帝啊……上帝怜悯我们……”
“这里有一位从尤通黑门来的隐修士,他曾是一名非常杰出的外科医生。”
襄礼人之一急不可耐地想与行凶之人脱清关系,即刻使用将功补过的方法企图讨好这帮凶神恶煞,却被弗里德里希掂着手杖剑凶狠地瞪了一眼。于是他立即双膝跪地,赌咒发誓道:“以至高至纯字义的基督徒的名义!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以圣母玛利亚和圣徒圣约翰圣彼得的名义……我发誓!如果我有任何伤害公主的想法,我愿用自己的生命为我的罪行付出代价……”
“你会的。”出离愤怒的马格努斯冷酷地打断了他,“快为我们引路。”
艾莎牵着母亲的衣角,在终于集合起来的大批护卫的保护下,跟随襄礼人前往隐修士医生的住处。路过被死死摁在地上绑牢的那两名囚犯时,她通过无数条栅栏般的腿间隙,隐约看到了第二名刺客的模样。
震惊、不解并合着恍然大悟下的悲伤再一次揪住了她的心。
圣餐主持,奥格斯格。
……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