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稠感

杏子大力地嗅了嗅空氣。

夏季的雨沖刷了溫度的火焰，但是還殘留著青煙，空氣還是有些沈重的悶，聞起來像是密度不同的礦泉水。

杏子之前聽沙耶加的建議喝了一回，當時沙耶加勸她喝時的表情太真誠，她一不小心就中了招，結果就在進了喉之後，感受到了一小時內完全不想進食的直觀感受——這對佐倉杏子可是致命的打擊。

「你個混蛋！是要打一架麼？！」當時塑料瓶身被她憤怒地捏得啪啪響，瓶身有了凹陷，水從尚未閉合的瓶口湧出，弄濕了她的手，也流進指縫。赤紅的瞳孔裡面完全是全燃的怒氣。

「喂喂，開玩笑而已啦，你不要拿這幅快要吃掉我的看著我」沙耶加略帶慌亂地往後退了一部，手腳下意識地做出隨意可以逃跑或者反擊那人攻擊的姿勢。她知道每次杏子生氣起來咬她時會特別用力，就算對方有所克制地不會咬破皮膚，但尖銳的虎牙還是帶來了強烈的刺痛感。

「這麼難喝的東西你居然還帶回家給我喝」

沙耶加感覺瓶子裡面四分之一的水應該被這個紅髮的傢伙擠了出來。地板沾上了水漬。

「就是知道杏子很有可能完全討厭喝，我才帶回家的嘛。」心虛地撇向地面，用蚊鳴的聲音喃語。這當然沒有被人從耳朵邊漏掉。

「…」

杏子突然不說話了，她嘴角彎起大大的弧度，露出沙耶加熟悉的那幅張揚的、危險的、同時令她感覺無比欠揍的笑意「嘿，是你這傢伙說的」

她趁著說話的時候，一把抓住對方的領口，將兩個人的距離縮短。她知道沙耶加的力氣一直比她小，而且這是突然襲擊，沒有不成功之理。

沙耶加撞在她身上。杏子把礦泉水高高舉起，然後在對方的頭頂上倒了下去。

「啊！」沙耶加身上還沒脫去學校的校服，白色的內衫完全濕透了，水順著身體的弧度向下滑落，滑過胸間的淺溝，她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溼冷感有所排斥「你在幹嘛呀！」抱怨脫口而出。

吻落得比她想像得快，杏子比她想像得要笨——喔，不，說錯了，她原本就沒對自己戀人的情商有多大的期待。

吻很溫柔，慢條斯理，虎牙收了尖銳，溫熱的柔軟細細掃過口腔裡的每一顆牙齒。沙耶加還是覺得突然吻上來的杏子是個笨蛋，但她沒有推開，手輕輕放在對方的腰際。

「沙耶加味的礦泉水，不管什麼密度，我都愛喝！」

如果沒記錯的話，當時應該是以這樣的話結尾的。

沙耶加現在不在這裡。「像是密度不同的礦泉水」應該是自己直觀感受中最為低劣的評價。

不過幸好馬上就要見到了。陪伴家人的一個月羅馬假日終於到達了尾聲，自己已經在下了飛機的出站口等，沙耶加暑假有補課，所以會遲到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才能到達機場。

杏子不是個擅長等人的人，她從背後的雙肩包裡拿出一包又一包的pocky，咔嚓咔嚓的咬斷聲和咀嚼聲交雜在一起，並沒有讓口腔閒著。

機場外的陽光很刺眼，亮堂堂的閃爍印入了眼裏。現在是盛夏。就算剛剛下過陣雨，但太陽很快還是會將雨水蒸發。杏子瞇起眼看向外頭的滿地陽光，腦子裡因為長時段的飛機乘坐而存在著如同鐵塊的頓痛感。

她神情恍惚。

世界美好到如同夢境。

彩色玻璃下似乎有黑色影狀的小怪物在吵鬧。它們低聲細語。

自己在這個城市上學，現在是暑假，一年前父母和妹妹移居到羅馬居住，當時被自己拒絕了。自己留在了日本，換了座另一個城市和學校，遇上了沙耶加和一群朋友們，和沙耶加同居。是戀人。

理智告訴自己似乎用哪裏不對，但記憶告訴自己這全部正確。

記憶沒有解答自己和沙耶加成為戀人的具體過程，也沒有解答為什麼父母會突然移居，自己為什麼當時不和父母一同離開。為什麼自己能融入學校這麼快，為什麼能輕輕鬆鬆和麻美、小圓成為好朋友——好到似乎認識了好幾年。

因為大腦根本不會想起這些疑惑，所以根本沒有「問題」之說，也當然沒有「答案」之說。

機場出口處的空調並沒有飛機上的涼，她在飛機上甚至冷到蓋上了毛毯，

不知思緒到了哪裏，等到她自己意識到的時候，身體已經起了反應，打了個冷顫。她知道不是因為溫度。

杏子心中微顫，猛地抬起頭來，想要搖頭驅趕那持久的、永不間斷的未知的恐慌。

她抬頭時，瞳孔印出了外頭一地的明亮。她的女孩正大步躂著陽光走進來。

「等了很久嗎？」

像是普通朋友一樣的寒暄。她的氣息尚未平穩，應該是跑過了。肩上的書包還沒有卸下，果然是一下課後就趕來了。

「還好。」杏子突然沒了好脾氣。明明早就說過自己可以一個人回去的，為什麼一定要來接？！

「嗯，那就回家吧。」沙耶加拿過行李箱的把手，另一隻手牽起杏子。

「唔…」臉上燒起了紅暈。

「怎麼了？」

「...呃...行李箱我自己拿！」

「不想要給你。」牽著自己的手握得更緊，似乎要說明態度的強硬。

杏子想要反駁什麼，但是感覺對方的回答一定會是更讓自己害羞的話。她也懶得做無用功，反而是找別的話題閒聊。

「補課怎麼樣？」

「還好啦...」每次扭頭假裝看天空的時候其實就是有所隱瞞。

「喂！不要這麼敷衍我啦，好好回答問題！」

「一個人在家有些無聊而已。寫作業的時候，沒有杏子你在身邊問我題目，稍稍的，有些寂寞。」

「…」

「笨蛋。」

「你也是。」

她們上了地鐵。

地鐵啟動了，窗邊變換著風景。

「爸爸媽媽在那邊生活得很好呢，桃子也交到了新的朋友...」

「你要的專輯也好好給你帶了，還有箱形的唱片機。」

…

「學校作業你不會到現在都不會完成吧？」

「才沒有。雖然沒有完成很多就是了。」

…

「小圓、焰、麻美學姐這陣子去沖繩旅遊呢。問我們有沒有興趣，不過那時候你還在羅馬，所以我也不打算去了。如果現在去還可以碰得到喔。」

「啊，不用啦，剛回來，還要倒時差呢。沙耶加你去吧。」

「要補課呀，不想去。」

「明明補課可以請假的吧，是因為懶吧！」

「明年我們兩個一起去好了嘛。」

杏子還想說什麼，但是張了張嘴，住口了。

窗邊變換著風景。

她們在那瞬間駛向了荒誕。

時間被停住了，除了她們，沒人發現車窗外的異樣。

天空被潑灑了各種塊狀的奇異色彩。

藏在黑暗中的黑色精靈現了形。它們將臉貼在玻璃上，呲牙裂嘴地笑。

明亮陽光消失了。巨大的太陽沈入地平線。

被這個世界消除的記憶又重新湧入。

「焰那邊又出什麼事了吧？」沙耶加的眉頭緊緊皺起。

「這些日子裡不穩定的狀態真是越來越頻繁了。」

還是有光，電燈的白光下兩人的影子模糊且變形了。

人魚和獨角獸。

不管怎樣，她們手還是牽在一起。

「我...」

她話沒說完。

世界清醒的時間是短暫的，

她忘記了自己下一句要說的話。

「好呀，那就明年一起去沖繩吧！」

「好，可以。」

記憶告訴她們這全部正確。

記憶不是可以信賴的全部。

她們有預感自己撐不到下個夏季。

世界即將崩壞。

她們將重新拿去血與劍。她們必須扶正整個宇宙的法則。這是她們的使命、職責以及宿命。不需要 任何聲音開口，已經上了膛的漆黑槍口正對著她們的後腦勺。

雖然並非有純粹的”正“，她們還尚且是人類，就算已經不是人類的，但本質還是人類。人類不能是純理性的存在，能分得清絕對對錯的是推銷員。

人還是比較傻的，幸虧比較傻。神魔幸苦多了。

她們終究得成神。故事總得結局。

不管怎樣，我說過了——她們的手緊緊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