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Dreams宿舍十樓，郭唯的房間。

知道郭唯對酒精過敏，琴婉帶了無酒精的仿香檳來，搭配Carolina Prins贈送給Dreams全隊的乳酪小食，和郭唯共飲，純粹只是取個共酌的氣氛。

時間是午後三點，算是下午茶的時間。大白天的就『喝酒』，難為郭唯一點異樣也不覺得，照樣和琴婉摸杯底『談心』。

「那Sonia的反應怎樣？」郭唯問道。

「她沒有立刻回覆，但之後有沒有回覆我便不知道了。」琴婉攤手。

「就這樣？」郭唯挑眉。

「就這樣，還能怎麼樣？」琴婉道。「那束花你們也見到的，現在在Common Room插好了嘛，卡片也在二樓辦公室的碎紙機碎掉了。」

「Sonia沒有把卡片保存下來呀？那還好，還有機會。」郭唯道。

琴婉皺眉：「你該不會是對Sonia有興趣吧？喂，你說過不會碰同事的！」

郭唯抬頭，睨了琴婉一眼：「誰對Sonia有興趣了？如果我真有，我還不早就出手了嗎？我用得著等到現在嗎？」

「知道你是情場殺手了。」琴婉嘟嘴。

「好說，我會把這話當成讚賞。」郭唯完全不為所動。「我又不像你，明明有大好機會，卻還拖拖拉拉的，說甚麼『培養感情』，結果都把時間花在閃閃縮縮上。」

「你說甚麼呀。」琴婉抗議。

「難道不是嗎？」郭唯老神在在地摸著『酒杯』。「趁現在人少，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對Sonia抱持怎樣的感情？你對Carolina這次來追Sonia的看法是怎樣？趁現在老實說了吧。」

琴婉和郭唯二人四目對望，過了片刻，琴婉才重重嘆了口氣，捧著玻璃杯，倚回沙發上。

Carolina的條件，每一處也比她好。

Carolina是國家隊級高手，在國際排球壇的水平已經如當年的素玉領隊差不多。人又開朗，又有禮貌；雖說是不死心地在遭遇那麼多事後仍然來神川市，但除了那一晚之外，都沒有怎樣滋擾到Dreams的人，還帶來伴手禮，連她也不能不佩服Carolina的風度。

老實說，那一次吃蘭州拉麵，氣氛雖然奇怪，但沒有多少冷場。Carolina談吐風趣，見識廣博，令人折服。

能達到世界頂級水準的能力、對心愛的人鍥而不捨的毅力、又有風度、體貼周到，這樣完美的人能往哪兒找？她倒是開始懷疑為何Sonia當初不接受Carolina了。琴婉自問若易地而處，自己也會被Carolina吸引住視線吧？可不要跟她們說『不愛外國人』之類的廢話；她和Sonia熱愛旅行，也有過幾段艷遇，也沒有必得揀選亞洲人的偏好，金髮碧眼女郎都沒有問題。

「這些性格上的好處不也是在說你嘛；除了你不是國家隊的人以外。」郭唯道。

「那已經是很大的不同啊！我那些是去旅行所得到的見識而已，和排球沒有關係。在這個圈子，我的地位和人脈根本無法跟Carolina相比。」琴婉道。「日後Sonia可能想去外國發展，我這個從未離開過Dreams的人完全幫不了她。」

郭唯失笑：「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現在倒替Sonia擔心了？說不定還是你先被VDLI招手呢？」依身為中國國家隊主力、親身打過世界最高水平比賽的她判斷，葉娀寧根本沒有進軍比CVL甲組再高一級聯賽隊伍的實力；去JVL或韓國『超級』排球聯賽倒還湊合，去VDLI實在不太可能。反而婉婉的穩定性很強，身高、體能、技術也都合格，是很珍貴的隊伍中堅式球手，想來會受到歡迎。

「別說笑了，我有何資格呢？我只打算在Dreams終老算了。」琴婉苦笑。「我這種沒出息的傢伙，和Carolina差得遠了。」

「但那又如何呢？選擇戀人不是基於本事的吧。」郭唯又呷了一口『葡萄酒』，道。「尤其是你和Sonia，你們自己也有事業、有謀生能力，不會比Carolina差。在這個基礎上，找尋心靈相通的伴侶，不是更適合嗎？」

「是這樣沒錯，但這也是Sonia自己要做的選擇啊。」琴婉吃了個乳酪小食，道。「如果Sonia的決定是Carolina，我也會尊重。」

郭唯在心中翻了翻白眼。如果Sonia真的要選Carolina，老早就選了，會等到現在嗎？「那你自己呢？你自己難道沒有想法嗎？」

「有甚麼辦法？強扭的瓜不甜。Sonia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吧？」琴婉強忍住心酸，道。

「你自己的幸福也得顧啊。」郭唯皺了皺眉。「Sonia又不是對你沒有意思，不盡點力爭取一下嗎？」

琴婉愕了愕：「甚麼意思？」

「全地球的人都看得出來，只有你自己感覺不到嗎？」郭唯挑眉。「你和Sonia這半年來根本就形影不離，你們的甚麼『互相照顧』都深入到這個地步了，完全超出了一般隊友。你看你會幫我煮飯、洗內衣、每天一起吃飯，隔沒兩天就去對方的屋子過夜嗎？不會吧？」

琴婉呆住。她之前已經有點感覺，但不能肯定。在世人眼中，她們已經如此明顯了嗎？

沒錯，Dreams的大家感情也很好。不過她們是隊友，除了隊上的好關係外，她們每個球手都各有各的世界。

素玉領隊和Ekaterina教練便不用說了。Anzhela有阿柔、郭唯有她的那些鶯鶯燕燕們、小鞠有曉琳小姐、致致和羽鳶小姐也是一對。仍然獨身的也有家人，父母和兄弟姊妹也是她們的支柱。

而她不一樣。

除了隊友，她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關懷。父母雙亡，無兄弟姊妹。叔嬸不賢，沒有資格讓她付出任何關心。她只有Dreams，只有隊友可以讓她付出愛，別無其他。

在整個Dreams中，只有Sonia和她一樣，都已經沒有家，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絢爛卻孤獨的職業排球世界中浮沉。

或許，她們會特別親密，是因為她們都是一樣的吧。

她們也曾經談起過這個問題。

『我如果愛上一個人，那個人大概會成為我的唯一吧？就像素玉領隊和Ekaterina教練之於對方一樣。』

所以，感覺一定要很對才行。於Sonia、於婉婉，也是如此。

「現在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你看，你和Sonia在同隊，每天見面，近水樓台；興趣又相似，我看Carolina便沒法子跟Sonia去登山了。Sonia又那麼傾心於你，為甚麼不嘗試看看？」郭唯問道。「還是你擔心，萬一失敗，跟Sonia連朋友也做不成，或是素玉領隊要把你或Sonia踢走？」

琴婉側頭想了想；她倒不擔心這個。「Sonia不是這樣的人；萬一真的不成，我也會繼續跟Sonia做朋友。」

郭唯在心中嘆氣；這兩個人光風霽月反而好，不像自己，不能不瞻前想後，糾纏了幾年，反而弄成現在那樣亂七八糟的關係。「總之我覺得你們不要浪費現在的大好情況吧！明明郎有情、妹有意，為甚麼不能在一起？」

琴婉咬了咬牙。如果Sonia真的有意，不，只要Sonia不是對Carolina有意，她也會出手追求的。

郭唯為自己斟葡萄汁：「總之你們好好談談吧！快點厘清關係，對大家都有好處。」

「可是這樣太急了吧？」琴婉道。「突然這樣會嚇到Sonia的吧？」

「你現在還在擔心這個？對手都殺上門來了，還不奮力一搏，不殺身便成仁吧！」郭唯道，「難道你還要等，等到Sonia投入了Carolina的懷抱，你不戰而敗，之後再來悔恨嗎？」

琴婉愕然，過了片刻，又不禁嘆氣，承認郭唯說得沒錯。

反正都是喜歡的，早說遲說又有甚麼分別？

如果有幸跟Sonia在一起，她便只會有Sonia一個人。Sonia想必也是如此的。

Sonia是她的唯一，她也是Sonia的唯一。

這樣的感情，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沉重。但於她來說，卻是剛剛好。

是Sonia的話，她會傾盡一生、傾盡一切，來疼愛和保護。

這就是追求Sonia之前，她的覺悟。

不過話說回來，說是追求，好像也應該買束花甚麼的，表示誠意。

想到這兒，琴婉便站了起來。「我失陪一下。」

「請便。」想不到琴婉真的坐言起行，郭唯投以激賞的一眼，舉杯道。

目送琴婉離去，郭唯慢慢喝完最後一口葡萄汁。剩下的無酒精葡萄汁尚有一小半，她拿了起來，決定拿去跟『她』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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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葉娀寧也在苦惱；但想的卻是有點不一樣的事。

平時在煩惱的時候，她也會去做體能訓練。北京紅梅的體能訓練中心有些遠，不能從屋子走路到達；但Dreams的健身室就在宿舍棟的頂樓，實在十分方便。

她喜歡Dreams的科學全身訓練儀器。不過今天練得再勤、再拼命，似乎也無法排遣那份煩惱和恐懼。

發現卡片和電話的那一瞬間，葉娀寧的反應是驚慌。

如果說之前還有些猶豫，自己到底是真的不喜歡Carolina、還是在Carolina跑進自己在北京紅梅時的宿舍房間感到害羞、又或不想傷Carolina的隊友感情的話；那麼在收花那一刻的抗拒感覺，便真相大白了。

她根本沒有任何喜悅的感覺，這花束的效果，比一般球迷送的禮物更不如。

她很驚慌。並不是驚慌Carolina又再纏上她；而是害怕琴婉會對此作出甚麼反應。

本來她是打算再靜觀一段時間，並且多做些事情來取悅婉婉；等到夏休的時候，她們一起去背包旅行的時候，再徐徐地展開追求的。不料那個Carolina突然殺出來，打亂了一切。

不行啊，如果婉婉決定收回那份感情，對自己關上大門……她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

沒錯，Carolina是很好，是荷蘭國家隊的正選、是『世界第一接應二傳』的候選。學歷又高、外貌又好、收入也高，處處都比婉婉好。難得的是，Carolina沒有架子，為人開朗謙遜，即使名成利就，也待人以誠。

Carolina Prins，的確人如其名，就如女性的白馬王子一樣。不得不說，被這種人追求，感覺蠻虛榮的。

但那又如何？她和Carolina根本沒有多少共同話題。Carolina對旅行沒有特別感覺，也無法理解她對登山的熱情。Carolina喜歡的是一切安排妥當、稍微奢侈的那種旅遊，那剛好不是葉娀寧喜歡的那套。

沒錯，Carolina在牧場長大的背景是帶給過她一些新鮮感，但只是讓她有長見識的感覺而已，她其實不太喜歡那種農牧的生活。

說起來慚愧，也許她只是個被城市的便利寵壞了的女孩，背包旅行和登山是消遣，而不是生活方式。說是想找個平靜的地方歸隱，但那地兒起碼也得有雜貨店或便利店才行。讓她日復一日地過著山上鄉下的純樸生活，她不發瘋才怪。

婉婉也是如此想呢……她也是想大隱隱於市的人。而且她也對背包旅行和登山有熱情，和她很合拍。

Carolina也許是很好很好的，但她不喜歡。

也許婉婉一輩子賺的錢，也不及Carolina的一個零頭。但那又如何？她和婉婉的年薪加起來也快到100萬人民幣了，這樣還不夠麼？而且她們好歹比Carolina多混了幾年職業賽，早已有車有房，大學又不用自己出錢，這方面比Carolina省錢多了。

早已有經濟基礎，又沒有強烈的物欲。在那之上掙得再多又如何？

Carolina再厲害、名譽再高，她也沒有感覺。

她不需要世俗的名利，也不需要萬人景仰。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她便只有自己一個人。

父母在離婚之前便已各有各忙，不去理她。每天，鐘點女傭會來打掃屋子、洗衣服和煮晚飯。這是她在家裏見到的唯一的人。

她其實沒甚麼所謂。現在長大了，也已明白父母的苦衷。但小時候的創傷，已經造成；她總感到心靈中有一個地方是脫離世界的，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全心全意地參與其中。

那種感覺，一生平順幸福的Carolina根本不會明白。

反而婉婉能夠體會。因為她也是自己一個人，她們兩個人都是。

親人不是逝去，便是有等於無。朋友再投契，畢竟無法親密至此。隊友就是她們的唯一；為此，她們能付出全部。

葉娀寧也不禁自省起來。或許因為如此，有時她對隊友太過熱情，也許Carolina便是因此收到錯誤訊息，以為那是有意思的表現，也說不定。

所以說Carolina現在的行為，也許身為被追求者的自己也有一定責任。

結果，北京紅梅也不是她能久待的地方。也不是說她怨恨北京紅梅選了Carolina而不是她；那只是一份淡淡的無奈而已。在收拾行李、準備避去日本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接受了現實。

中學校隊、高中校隊、上海卓揚、北京紅梅，那麼多球隊，那些球會間間的條件都比Dreams好，但她來到Dreams，反而有了家的感覺。

起初她不明白，還以為是素玉領隊和Ekaterina努力打造溫馨感覺的結果。後來才發現不是這樣的，Dreams像一個家，是因為Dreams有婉婉在。

那溫柔的微笑、那短髮修長的颯爽身影。那雙手是苦練過的手，十指都帶著新舊傷痕，令人憐惜。

她曾經非常羨慕素玉領隊和Ekaterina教練。她們也是家遭巨變，只剩下孤身一人；卻在茫茫塵世中找到了對方，相知相守，成為神仙眷侶。

她不求也找得到那麼完美的伴侶。但如果對象是婉婉，她們一起打球、一起旅行，一起面對人生的起起落落，那也應該不是一件壞事吧？

婉婉不算是Dreams中實力最出挑的一個人，但她的心靈很強大、很溫暖，不知不覺間，成為大家信賴依靠的存在。

可是，有時見到婉婉在Common Room窗邊靜靜看著外頭、聽見婉婉輕描淡寫地提起她叔嬸家的煩心事，卻還微笑著叫大家不要在意的樣子，又令人感到無比心疼。

也許婉婉這一輩子也無法達到Carolina的高度，但那又怎樣呢？

她們志趣相投、心靈相通，那樣就足夠。

她願意和婉婉在一起，在這Dreams中努力打拼，實現CVL甲組冠軍的夢想。到有一天她們再打不動了，她們便退役，在這神川市裏找個平靜的小區隱居起來，一年去幾次旅行，周末有空去登山，有時去找素玉領隊和Ekaterina教練聊天……

甚麼鴻圖大志、甚麼流芳百世，都不是她心中所願。

她只想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只想歸於平淡後的生活中，有婉婉在。

或許她們無法像素玉領隊和Ekaterina那樣篤定對方一定是自己畢生摰愛；但她仍然願意一試。

所以，現在她能做的，就是……

葉娀寧一骨碌地從器械中跳下來，執起毛巾和包包，向外便跑。

或許這樣似乎太急，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現在不說清楚，婉婉更會認定自己會投入Carolina的懷抱；之前的一切也會毀了的。之後一直都會有個Carolina卡在中間，再要像現在那樣親密無間，便難比登天了。

不過說是得立即說清楚，也不能兩手空空的去。禮物是來不及挑選的了，怎麼樣也該買個花束甚麼的，以表誠意吧？

錢包就在包包中，葉娀寧也顧不得洗澡更衣了，把毛巾往包包裏一塞，就那樣按電梯衝下樓去，跑到下午和暖晴朗的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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