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妳,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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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tra 4
同性的戀情難以天長地久。
論生理結構,兩性結合是與生俱來的能力。
論心理層面,異性相吸是先天與後天締造、極為複雜的影響。
自嬰兒落地哇哇哭喊起,牙牙學語到情竇初開,踏出象牙塔初出茅廬再到結婚生子,這是早已註定必須經歷的人生歷程。
傳宗接代是埋藏於基因裡的萬物本能,有別於單性繁殖生物,人類異性是或不可缺的一環,數千年來為了延續血脈,有愛情也好沒感情也罷,異性相伴才是正確、正常的。
翻閱史記,其實自古以來同性之間產生情愫或思慕並不罕見,比如古希臘著名古文學的阿基里斯與帕特羅克洛斯,又比如東方暗喻的斷袖之癖。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南轅北轍的國度裡均有不拘性別追崇愛情的前人,有些被寫進歷史裡,有些則是流傳至今尚未得到確認的臆測。後來科技發達展開研究,學者們發現原來不僅人類,同性間親密行為在動物界亦相當常見。
七情六慾,帕拉圖式或者魚水之歡,本就沒有事物能侷限感情。
可是即使當年鬧得多麼轟烈、記載在歷史上多麼聞名,這些尋求與眾不同的愛情的人仍然只佔極少數,而現在同性戀者依然被視為異類。
從前沒有太多的閒暇和學識去理會社會的百態,現在平凡安定的時代裡開始追求基本權利、平等和自由:根治種族歧視、杜絕性別歧視、停止童婚、爭取傷殘平權以及同性婚姻合法化。
在某些國家,女孩子之間的感情或許被視為美好,然而在其他國家不論男女,同性戀是十惡不赦的重罪,是污穢的、不道德的、違反自然定律的、噁心的。縱使越來越多主張民主自由的國家公開支持同性戀權益,偏激份子從未因此減少,有些人更變本加厲地抵制,有些人依然保持一定程度的歧視。
在日本,女性之間的愛情被稱為“百合”,在女校對憧憬的同性對象表白更是等閒事,備受爭議的禁忌感情在這個東方島國都像常理————前提是未達談婚論嫁的年齡,更不打算跟同性對象長廂廝守。
繪里未曾真正考慮過未來,從前看見家裡裱起的紅嫁衣,幻想過有朝一天自己也會穿著它踏上神壇,也許將來自己會組織家庭,也許會有幾個可愛的孩子。中學時受到很多女生後輩的憧憬,高中時埋頭處理學生會事務、學業和校園偶像活動簡直分身不暇,沒有閒暇發展戀情或者是最好的藉口,事實上能讓她心動的對象並不存在。
繪里以為對象尚未出現,後來發現原來只是因為她已經沉浸在某個少女的溫柔裡太久,久得認為彼此相伴是理所當然,久得連絲絲戀心都自然被忽視。
“喜歡東條希,希以外的人都不行。”
跟希分開的日子越累積,繪里便越意識到心底的渴望,對那個紫髪少女的感情有多深,用思念去培育十多年的樹,根遠比想像中穩扎粗壯。
她認為自己是無法一心一意專注做某件事的性格,她曾以為自己瀟灑的,萬萬想不到會被一個人束縛,這一束便束了她寶貴的青春年華,甚至是她的一輩子。
大學時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泣,在海外工作嘗試讓忙碌減少思念,孤身走過幾個國家,度過幾個年頭,身邊人事全非,兜兜轉轉,始終還是回到東條希的身邊。
沒有紅嫁衣、沒有婚禮、沒有美滿熱鬧的家庭、沒有父母和社會的認同甚至沒有基本的權利保障,這些她都不介意,重要的只是長伴身邊的是誰。
無關性別,而是僅僅心繫某個人,剛好絢瀨繪里喜歡的人是女性而已。
繪里知道未來的路不會一帆風順,但是她不在意,只要能跟希在一起就沒關係了。
休假的過去一個月像個笨蛋般沉醉在失而復得的愛情裡,多半留在家裡的她們不需要面對世俗的目光,也有支持她們的好友們,彷彿活在無憂無慮的美夢裡。跟喜歡的人朝夕相對無疑是幸福的,繪里渴望這種生活能維持到她們白頭,渴望能給予希比現在更多的快樂,因此在希上班的時間裡,在家閑著的她都會不禁開始計劃將來。
屈指一算,還有少於一星期便要重返工作軌道,這也意味著繪里即將離開日本。
在俄羅斯奠定事業基礎也擁有自己的物業,大可向戀人提出跟隨她回去生活的請求,只要希願意離開這裡的人事,實現兩人的同居夢並非無稽之談,然而繪里從未開口詢問。
與甜膩美滿的愛情相反,現實是諷刺且殘酷的。
回去俄羅斯定居工作的那段日子裡,學習當地文化的同時亦會得知某些不渴望知道的訊息,討厭同性戀,亦是當地大部份民眾抱持的立場。偏見和歧視在哪裡都存在,這份嫌惡在俄羅斯被視為正當態度,偶爾跟朋輩的言談間聽出嫌棄和憎厭,每次聽到那些刺耳的冷嘲熱諷,繪里都僅僅保持沉默。
無知有時候是幸福的,這是繪里在搜尋器輸入關鍵字、點開資訊後所領悟的道理。
“同性戀”在俄羅斯是個比過街老鼠更被人唾棄的詞語。
有些權威人物公開指出同性戀是心理變態,有些宗教人士會把同性戀者視為罪人,甚至有些偏激份子會於網上結交同性戀者,約他們在某地相見然後施予暴行、百般羞辱並拍下短片上傳到網站。明明只是選擇了不一樣的愛情卻招來好比地獄的遭遇,聽上去多麼荒唐,更可悲的是這確實發生於她定居的國家,她的另一個祖國。
看過不同形式的紀錄片,讀過大大小小的探討文章,繪里還記得當時胃部劇烈翻騰,有種嘔吐的衝動,為甚麼?為甚麼要傷害那些愛上同性的人們?
然後繪里又記起跟同事們聚餐時,那些無孔不入的對同性戀者的譏諷。
雖然身邊的人們都非常友善,跟她志趣相投又能相處融洽洽,可是大概跟其他本地人一樣反對同性戀,因為他們的言談早就出賣了他們的觀點。
繪里曾經想過對希提出跟隨自己到俄羅斯生活,但這個念頭早於數年前被打消。
走在街上牽手會引來嫌惡的視線,鄰居們可能會說難堪的話語,在外表現過於親暱有可能會遭到襲擊,一舉手一投足都可能會被憎恨,被情人間視為甜膩的一切將會變為猛烈攻擊她們的利刃。
即使她自問能夠忍受冷言冷語和世俗的眼光,也不想希因此受到傷害,更不容許任何會危害人身安全的可能性存在。
同性之間的愛情註定滿途荊棘,不論她或希都肯定會受到傷害,區別只在於傷口的大小。至少在日本,她們有理解並給予支持的朋友們,少一點的憎恨,少些許壓力,對她們而言都是好事。
總有一天她們要向家人坦白,要面對社會的目光,會迎來考驗和障礙,會難過落淚,但在那之前想減少不必要的痛苦。
這不是逃避,是單純希望能盡量保護自己所愛的人。
繪里在心底如此告訴自己。
那個晚上,她把申請地區調動事宜的電郵傳送出去,然後輕手輕腳鑽進被窩,從後抱住不勝疲憊陷入沉睡的紫髪戀人,閉上眼簾希望共享她的夢。
最近幾天,繪里變得非常愛撒嬌。
要早安吻才願意起床,做料理的時候從後貼上來,看雜誌看電視把她當成布偶似的抱住,吃甜品的時候嚷著要餵食,也要跟著一起洗澡,睡覺也很愛把臉往胸部埋進去……不安份的觸碰亦然,作為大人的她們,夜晚的樂趣自然有增無減,甚至讓希有點吃不消的感覺。
緩緩睜眼,希發現自己半裸的上身沐浴於陽光下,胸前還有一隻手臂霸道地橫跨胸部將她抱住。
直覺告訴她時候已經不早,無奈身體機能依然處於沉睡狀態,只能有氣無力地移開某人的手,緩慢地撐著床鋪坐起來。盯著雪白的牆壁,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彷彿下秒便會倒回被窩,然而腰部的突如其來的痠痛讓她的睡意瞬間灰飛煙滅。
一手按住腰背發疼的位置,希不禁發出小聲的輕吟,一幕幕鮮明的記憶畫面在她的腦海裡閃現。
因為週末來臨所她們乘著興致喝酒,沒有高度數的烈酒,怕宿醉所以也沒有多喝,僅僅幾杯下肚便足夠讓身體暖起來。
繪里有個鮮為人知的習慣,雖然酒量挺好,但一旦接觸酒精便會變得異常喜歡身體接觸,當然對象只限於相熟的人。觀察可愛的女孩子向來是希的愛好,與此同時也是個死穴,例如當繪里那泛著微紅的臉頰露出笑容,笑嘻嘻的模樣像討糖果的小孩子般傻傻的,她便只能張開雙手讓對方盡情在懷裡撒嬌,裝作不知道有隻手不安份地撩起自己的衣擺。
連她都還沒醉,她那擁有四份一俄羅斯血統的戀人又怎麼會比她先醉倒呢,某人在裝傻賣瘋似趁機偷吃豆腐,希可是相當清楚的。
有甚麼辦法呢,誰叫她喜歡絢瀨繪里。
後來蠢蠢欲動的手越來越放肆,一個帶著酒氣的熱情的吻成為導火線,烈焰就在床鋪上燃燒至將近天明。
希已經記不清楚有過多少個溫存的晚上,只清晰記得每天睡醒後的腰酸背痛,大腿根部徹底的脫力感,還有照鏡子時發現為數不少的豔紅吻痕。
繪里每晚每晚都渴求著她,有溫柔舒心的交合,也有激烈熱情的交歡,繪里變得更熱衷於接吻,更執著於留下專屬自己的記號,就像宣示主權似的不斷擁有她、渴求著她、讓她無時無刻記起自己。昨晚也是一樣,直到希再也承受不到更多的歡愉、覺得身體快要崩解,繪里才甘願替夜歌畫上休止符。
情事畫面一窩蜂地進佔希的腦海,令希不得不輕力拍拍臉頰止住脫繮的思緒。
她扭頭往床鋪的另一端望去,燦金的散髮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生輝,漂亮得眩目,這幕床前景象百看不厭。她伸手替對方撥開瀏海,睫毛細長濃密,鼻梁高挺筆直,脣瓣粉嫩柔潤,下顎線剛直分明,皮膚更白滑得能媲美初生嬰兒。繪里五官精緻是顯而易見的,希也曾多次在心底讚嘆她的美貌,即使經過這麼多年,這張臉仍然像最初令她的心為之悸動。
指尖從眉骨撫到眉宇間,不期然想起繪里總不自覺皺眉的習慣,展露笑容的模樣固然可愛動人,但煩惱惆悵的樣子也同樣引人入勝,一旦染上名為絢瀨繪里的痕跡便難以褪去,烙印在腦海的深處。
而比起繪里的容顏,希喜歡的是她的內在,喜歡那份固執的同時又會因此心痛。
曾經有人說過愛情總是無聲無息地到來,未必每個人都有命運般的契機,而她們擁有的是相伴相依的時間。
希無法明確指出何時開始對繪里萌生愛意,因為自高中起有太多的瞬間,太多的經歷,一點一滴構成她喜歡絢瀨繪里的原因,成為這份感情的根基。
若然說別人用契機追逐愛情,那麼她們便是用時間追逐愛情。
時間可以消磨一段感情讓它變淡變輕,也可以培育一份思念、一份牽掛讓它們延續愛情的期限,結果無人能預測,希慶幸最後她們屬於後者。
腰際被一道力摟住,突然的肌膚相親還是讓希稍微吃驚。
「希……」躺在希身邊的金髮女性咕噥著,音節含糊跟渴睡程度成正比,在睡夢中依然不願意放手片刻。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喊成奇怪的音調,希不由得苦笑,小心翼翼拎開摟住腰部的手臂,嘗試以最輕最安靜的動作離開床鋪,以免擾人清夢。掀起被單,毋需鏡子也能看見吻痕遍佈自己的裸裎,希有種不祥的預感,伸手摸摸脖子和鎖骨,果不其然傳來點點痠痛痲痹的感覺,想必有人趁著情迷意亂之際破戒了。
隨便披上手邊的黑襯衫,稍微過長的衣袖無聲說明其主人另有其人,希下意識低頭聞了聞,衣領還殘留著繪里愛用的香水味道,那是近似爽身粉般乾爽俐落、適合夏天的淡香。
她邊撿起隨意散落地板的衣衫,邊呢喃著難道えりち在俄羅斯都是這樣子生活嗎,至少把衣服都摺疊好才能安心去廚房開始製作午餐,沒錯,確實是午餐。
纏綿的後遺症不止一身酸軟,還有半個週六就在睡夢中度過,總覺得好像白白浪費了難得的空餘時間,尤其當繪里後天便要回去俄羅斯,她們共享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更加矜貴。
左手依然按摩著後背,基於最近她們都各自忙於處理事務所以家裡沒有豐富的食材,希只能物盡其用弄了沙拉伴煙肉俺列,簡單又能果腹的西式小菜。
食物的香氣在客廳瀰漫開去,未幾,披著一頭略微凌亂的金髮的女性拖著緩慢的腳步走出主臥室,打著呵欠,來到希的身後不發一言抱住她,臉頰埋進她的肩窩裡。
「午安,賴床鬼小姐。」希的笑聲帶著鼻音,因為騰不出雙手來摸摸戀人的頭,明顯感覺到對方還因此不滿似的蹭蹭她的頰邊。
「……午、安…。」繪里的臉依舊藏在希的肩窩裡,悶聲呢喃道。
剛起床的繪里有點低血壓跡象,嗓音低低的,半夢半醒的這段時間裡比任何時候都更粘人,一如現在就跟超強力萬能膠無異,拼命粘著還要煮食的希。幸好睡迷糊的繪里跟晚上相比要乖巧許多,好像光環抱著戀人的腰肢、感受著懷裡熟悉的溫度就能輕易滿足所以沒有妨礙到希。
「午餐快做好了,えりち先去梳洗一下吧?」希用哄小孩子似的語氣對身後的人說。
似是明白又似乎完全沒有把話聽進去,金色的腦袋緩緩抬起,冰藍的瞳仁盯著前方卻目光呆滯,數秒後才默默點頭。
「好孩子。」希笑道,繪里望著她也同樣勾起了傻氣的笑容。
啊,不行了,這個人怎麼可以這麼可愛。
強忍著拋棄鍋子和午餐去抱緊戀人的衝動,希暫緩手上的工作,扭頭吻了一下繪里的臉頰,給聽話的孩子早安吻作為獎勵。
幾乎每天都過著跟新婚無異的同居生活,偶爾又會因某些小事萌生初戀似的悸動…被愛情的甜蜜填滿心間、還未來得及好好細味的同時,又得面對即將再次分別的失落感————正是希那有如波濤洶湧的心理活動。
飯後,沒有預定行程的她們選擇留在家中度過餘下的半個週六。
其實比起去看電影或者逛街購物等等標準情侶節目,她們更喜歡在舒適自在的環境下偷閒休息,當中也有身體疲憊的因素。從前父母總說假日最希望甚麼都不做,放空腦袋去享受空閒的餘裕,小時候覺得那只是大人們希望偷懶的藉口,現在希好像能理解那種想法,畢竟社會人全年無休,要思考的問題也遠超想像,能讓精神放鬆片刻已經是件樂事。
即將返回崗位的繪里頻繁收到郵件,要開始漸漸重拾工作心態,幾乎有空便會查看和回覆郵件。而希,雖然最近才趕工完成項目得以卸下心頭大石,可是上頭賞識她部門的辦事能力又連忙接下另一宗更大的項目,光是資料搜集和分析等等的“前哨戰”已經逐漸佔據希的腦袋。
這次兩人的週末幾乎是分別埋頭於各自的工作裡度過,沒有誰不滿,也沒有因此忽略對方的需求,憑著默契允許彼此擁有一定的空間,適時靠近並互相依偎,就像當年在學生會裡分工明細的會長和副會長,明白雙方的職責在哪,不過問彼此的處事手法,予以百份百的信任。或許從很久以前,她們便習慣了這種自然的相處方式也說不定。
繪里盯著電腦屏幕皺眉的時候,希會遞上小片巧克力讓她心情愉快一點。
希讀著散滿一桌的資料覺得眼花繚亂的時候,繪里會端上剛泡好的茶,柔聲勸她稍作休息。
在家裡工作的時間不能超過三小時,是為繪里回來的這兩個月所特別訂立的規條。
三小時期限過後,她們會商量晚餐該吃甚麼,會談論各種各樣的事情,會一起吃著零食收看電視劇,或者靠著對方的肩膀安靜地看書,偶爾分享細膩甜蜜的吻。
今天有點與別不同,因為繪里發現了一件寶物。
繪里在整理電視機底下的櫃子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有本純白色的厚冊擺放在架子的最角落,若然沒有人特地翻弄,恐怕它再無重見天日的機會。
出於好奇心拿出厚冊,當那幾乎毫無多餘修飾、設計樸素的封面映入眼裡,繪里立刻認出這本厚冊亦存在於自己的記憶裡,只不過回憶中的它,邊緣沒有泛黃,書角沒有那麼多耗損,色澤要亮麗得多。
希說過,小時候曾經非常熱衷熱愛攝影,最愛帶著父親留下的相機到處拍照,路過的小狗也好,搖曳的樹影也好,尋常的街道也好,她都會按下快門記錄那些景色,然後便結集成現在繪里手裡的這本相冊。遠在她們尚未互相表表明心跡之前,繪里已經知道這本相冊的存在,不僅曾經一覽珍藏於內的留影、透過照片了解希的童年和她的雙親,其後還有幸成為相冊收藏裡的其中一員。
想不到多年後還被她再次找到它,實在無比驚喜。
繪里安坐在茶几前翻開厚重的相冊,旁邊的標籤仔細把照片以時期分類,有“家族”,有“小學”,有“μ’s”也有“大學”。
雖然從前看過部份,可是後期加插進去的照片她無緣知曉,但她沒有著急地翻到後面的標籤查看,而是從第一頁開始慢慢欣賞戀人親自留下的回憶剪影。日本的街道、鋪滿黃葉的柏油路、西方國家的著名地標、慵懶睡午覺的貓咪、古樸的建築、來來往往的人群……從矮小的角度到能拍到更多遠景的高度,每張照片都有不同的韻味,就像一面映照人的內心的鏡子。
這些照片裡,紫髪女孩的身影少得可憐,而女孩的父母更甚少出現。
照片固然美麗且夾雜平靜祥和的氣息,可也帶著淡淡的落寞孤寂,沒有人影的照片,同樣沒有特別的回憶,就猶如一副不具意義的風景畫,無色無味,容易被淡忘。
初中時期的希幾乎沒拍過任何照片,相冊標籤的排序從“小學”一下子跳到“μ’s”,彷彿那段日子被徹底抹消洗去。事實上,繪里也甚少從希口中聽過往事,大概,她們都是平平無奇地度過初中的三年吧。
肅清的街道被九名開朗打鬧著的少女取代,幾乎所有照片都容納不下全部成員。從最初跑樓梯刻苦鍛鍊體能,到後來奇蹟般進入大賽得到優勝,每張照片都勾起繪里的回憶,閉起眼睛還能讓每個場景重現,有胡鬧的也有感動得哭泣的畫面,讓人會心微笑。
繼續翻頁,比預期更快翻到高中畢業照,站在校門前合影的她們,十指交扣。
往後再掀頁,到達另一個標籤,身處繪里同樣熟悉的校園背景,裡面的人們有些是她不認識的臉孔,有些是她曾經交流過或者短暫共事過的同屆學生,比如點頭之交的佐藤。
直到標記著“我的生日”的那頁之前,她的身影依然頻繁出現,甚至出現得比相冊的主人還要多。
在懸空的照片膠套之後,再也沒有絢瀨繪里的身姿,照片的數量更鋭減至剩下年度學系大合照,除一兩張公式照外未見任何生活點滴的記錄,大學標籤後更只剩空白————跟初中時期一樣的空白,儼如“東條希”這個人從未存在。
一頁接一頁的空白,像尖刺般扎痛繪里的心。
她知道相冊越來越空洞,後來還被封存的原因;她也知道有些事,過去了就無法再回頭,後悔莫及。
客廳有點過份安靜,本來在打掃的希不禁步出房間看看戀人在做甚麼。
「えりち在做甚———啊,這個是……」
略略下垂的眼角瞥見攤放在書桌上的相冊,而金髮女性則頗有興致地輕輕翻著頁,聽到踩著拖鞋啪嗒啪嗒接近的腳步聲,臉上隨即掛上柔和的微笑。
「是希的寶物。」繪里笑說,拍拍身旁空置的座墊,示意希一同席地而坐。
坐好並整理好長裙下襬,希朝顯得略微老舊的相冊伸手,剛好停留在高中畢業和大學入學典禮的合照,她和繪里都緊緊牽著手,有點害羞但無礙笑容洋溢出幸福的合照們。
然而,她知道再過數頁後便只剩空泛的頁面,幾乎連一張照片都不曾留下,這份空白一直延伸到已踏入社會多年的現在。
「嗯…沒想到被えりち找到了吶。」其實還有點吃驚,希心想,畢竟若非繪里找到相冊,她恐怕只會一直把它遺忘在矮櫃最偏僻的角落。
「是啊,偶爾在那裡見到的,好奇之下就擅自拿來看了,希望妳不要介意。」不問自取還是相當冒犯的行為,繪里邊表露歉意,邊在心裏責備自己的失態。
「怎麼會,不過也沒甚麼特別的,都是些舊照片。」希擺擺手,苦笑著說:「也有段日子沒有拍照了。」
聞言,繪里僅僅微笑著,看著畢業照的眼神裡添一分淡然,似乎已經知曉後面的所有頁數都只有寥寥可數的照片。
希隱約猜到繪里得悉她放下攝影一事,只是兩人沒有刻意戵破那層薄弱的紙,讓事實和原因靜靜躺在心底,給予疤痕癒合的空間。
「有點可惜呢,我可是很喜歡希拍的照片。」繪里輕嘆。
「沒辦法呢,自從工作之後時間咻一下就過去,有時候試著回想過去幾年做過甚麼卻沒甚麼印象。」
討厭啦,難道真的已經上年紀了?可是人家連三十大關都還沒到呀。希喃喃自語似的小聲說著,眉頭垂成八字,還故意裝老態大大歎氣,常被にこ稱為“招惹拳頭伺候”的誇張演技讓繪里不禁捂嘴竊笑。
即使跟三十代還有段距離,也見不得眼前這個紫髪女性成功徹底擺脫當年的稚氣嘛。
「那麼……從現在開始繼續填滿這本回憶冊吧。」
一口氣翻到滿是空白的頁數,繪里似是下定決心似的向希宣告。
就像從前那樣,從今開始,把我們的每個時刻和未來都記錄下來吧。
希還沒來得及消化話中含義,繪里便無聲無息地掏出一個包裝精緻的小盒子,猶如早就準備好隨時拿出來似的,滿心歡喜地說:「這個,打開看看吧。」
「給我的?為甚麼突然…?今天是甚麼特別日子嗎?」
狐疑地看著被推到自己面前、用緞帶綁成十字的小盒子,某名牌首飾公司的名字顯而易見,突如其來的貴重禮物讓希一頭霧水。又驚又喜的心情立刻被慌張取代,她努力思索著是否忘記了甚麼重要的事情,或者快樂不知時日過導致忘記紀念日,若然真的是這樣,完全就是戀人失格啊。
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希遲遲未收下這份精心準備的禮物。
「送禮物給喜歡的人不需要理由喔。」說著帥氣的台詞,表情正經得無懈可擊,那雙藍眼的凝視使得希的耳根一下子發燙。
這是哪裡來的肉麻對白…難道在她不知道的時候えりち喜歡上閱讀愛情小說跟八點檔劇集了嗎。
好狡猾啊,為甚麼自己的戀人偶爾會那麼無自覺呢。
希突然有種摀住通紅的耳朵的衝動,不讓對方抓到空隙繼續說一些更讓人害羞無比的話,可是機靈的狐狸小姐已經邊重複說著“好可愛”邊摸摸她的頭,看似十分滿足。
「真是的…」希賭氣似的往後縮了縮,避開更多帶著玩味的撫摸。
「好啦好啦~快點打開看看吧。」
看著異常高興地催促著的繪里,希頓時覺得某方面而言,自己的戀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孩子,真不知道是收禮者開心還是送禮者更高興。
於是在萬分期待的注視下解開緞帶,打開純白小盒,是一對小巧、設計樸素簡單的耳環。純銀的圓形包邊,中間是晶瑩剔透的水晶,水晶是舒適且具透明感的蔚藍色,絕不會因體積纖巧而被忽視其存在,亦不會太張揚、招來過多的視線。
近看有點像眼淚形狀,通透得像本身就在默默發出光芒,偶爾又像星星般一閃一爍————就像她愛著的那雙冰藍的眼睛。
「好漂亮……」小心翼翼取出耳環,希不禁讚嘆道。
「對吧,之前在東京看到的時候就覺得是它了,果然跟希很相襯,我也買了一樣的款式。」繪里指了指沙發旁印著相同珠寶品牌名字的小袋子。
這麼一來就是情侶耳環了。
她輕笑著小聲補充道,雖然變回情侶關係早已成事實,可是不知道為甚麼親口說出來總覺得特別害羞,或許是沉睡已久的少女情懷又在作祟也說不定。
「水藍色,看來也摻入了某人的喜好呢。」收禮固然開心,希也不忘挑眉侃調容易害羞的某人,水藍到底是專屬誰的代表色呢,把專屬色戴在身上又有甚麼意味呢……真期待聰明又可愛的エリチカ的回答呢。
「可不全是個人喜好嘛…你看,這樣還能看到跟希的眼睛一樣的顏色哦,很獨特吧。」
面對戀人的明知故問,繪里有點委屈地用掌心覆蓋希的手背,手指輕輕貼著她的指節,稍微轉移角度,水晶的色澤漸漸變得黯淡,從青藍變成湖水綠。再次轉換角度,隨著光線折射軌道不同,墨綠色又變回原來的藍,從不同角度下觀察會得出兩種顏色。
「哦~真的!」
「哼哼,我的眼光不錯吧。」
「是是~無人能敵的時尚小姐。」
聽到戀人帶笑的稱讚,繪里不禁神氣地抬起下巴。
挑選禮物的可是相當留意時尚走勢、常常被稱讚衣著有品味的人啊,當然不會有錯的。
相當低調的設計,會欣賞的人自然會注目。
本來飾物便是用作襯托穿戴者的小配件,比起嘩眾取寵或鮮豔奪目的款式,自然簡單的設計最適合希,為她的魅力作為恰到好處的點綴,過份修飾反倒會失色。
能擁有這麼美麗的女朋友,當然是件比敏銳的時尚觸覺更值得自豪的事情。
兩人的同款耳環消毒後,繪里先戴上自己的,然後替希戴好耳環。
作為校園偶像活動的時候,考慮到校規和校園風氣而全員使用磁石耳環,繪里還記得那時候的希還不習慣耳朵有額外的負荷,戴耳環的時候總會苦戰一番。希說過有點怕痛又怕麻煩,所以即使進入大學也從未萌生打耳洞的念頭,直到這次她們再遇,繪里才發現希的耳垂插著透明耳釘。
大部份女性都會打耳洞,有些為了時尚,有些為了體面,她們也不例外。
她問希為甚麼平常不怎麼戴耳環,得到的回答是沒有找到特別喜歡的耳環款式,覺得有點花俏不適合自己,通常都是有隆重場合才會特意裝扮,以前試過發炎所以有點陰影。
有我在,我會好好照顧希的,放心交給我吧。
繪里替希戴上新耳環,未有過去希自己動手時帶來的隱痛,相反地,她的動作輕柔,甚至有種指尖只是在輕撫耳垂的錯覺。
確認耳環沒有扎得太緊,繪里伸手把耳際的沉紫髪絲勾到耳後,看著眼前人,眼裡盡是柔和溺愛。
「作為禮物的交換…我們來拍照吧。」繪里拿起茶几上的手機,另一隻手點了點停留在空白頁的相冊。「接下來也要繼續留下更多更多的紀念,這本相冊被填滿了就再買新的。」
她往前靠著希的額頭,悄悄握住那溫暖的手。
「等我回來後一起去旅行吧。」她小聲低語道:「英國、美國、澳洲、法國、西班牙、義大利———在所有地方留下回憶,用相機留住那些時光。」
拍很多很多照片,這樣希的寶物就會越來越多。
屬於我們的回憶也能一直累積下去,到我們白頭的時候就能拿出來緬懷,那些照片會細說我們的曾經、記載我們的幸福。
「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空白頁了。」繪里的唇角往上勾起。
聞言,希突然感到鼻頭一酸,眼眶被熾熱濕潤的感覺填滿,想用手背拭去即將掉落的淚之前,繪里已經替她抹去眼角的淚光。
「嗯,兩人一起努力把相冊填滿吧。」喜悅取代霎那間的淚水,希臉上的笑容邁開,點點頭。
繪里執起手機啟動前置鏡頭,攬住希的肩膀,親吻她的髮後按下快門。
東條希空置已久的相冊裡,多了一張照片。
照片裡的金髮女性抱著短髮的她,戴著同款的耳環,露出同樣幸福的笑容。
照片底下的標題是————
“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