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白毛雪狼。」 于 2016-2-17 02:35 编辑
不好意思鞭屍了,但是一次把過去半年裡的散文都搬運到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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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藥系列1)
東條希回來了。
沒有人預計到她的歸來,她的父母,乃至連她本人也不曾計劃重踏母國的土地,至少不是因那樣的理由而歸。
絢瀨繪里的婚禮請帖到底何時被塞進公寓小信箱,又在裡面安穩地度過了多久,恐怕東條希這輩子都無法知曉。宴請帖被她放在茶几上,自她回日本後始終原封不動待在那兒。她沒有親自拆開信件的必要,因為她有個神通廣大的好友,或者依對方的說法是損友,正因為這位不可多得的老朋友,此時此刻,東條希才會回到日本的老公寓裡盯著茶几上的請帖。
“東條 希”
自己的名字被端莊整潔的字寫在信封擡頭,希盯著熟悉的字跡,彷彿闔上眼簾便能看見某個執筆書寫的纖瘦身影。窗外滲進的陽光映襯燦爛如絲的金髮,陶瓷般潔白通透的肌膚透紅,蔚藍的瞳仁宛如無邊天際,修長的指節握著鋼筆在紙上烙印娟秀的筆跡————曾經被她每天不厭其煩地收在眼底的畫面,恍如隔世。
她好奇,好奇那個處事認真的人是不是親自在每封邀請函寫上收件人的名字,好奇那個人在寫她名字的時候在想甚麼。
東條希把邀請函放回原位,躺在沙發的懷抱裡,聽著掛鐘機械式運作的嘀嗒聲,她從外套口袋裡掏出手機,重新翻閱來自損友的某條訊息。高中結緣的損友的短訊裡說,她本來想拒絕繪里的請求,但誰叫全宇宙只有她知道能聯繫東條希的方法,不想掃新娘子的興所以勉為其難當一回傳訊人了。損友還說,對不起。
東條希盯著沒有加插表情符號的三個字。
是為了向自己傳達絢瀨繪里即將結婚的消息而感到抱歉?
還是憐憫要目送前戀人與他人結為連理的自己?
其實也沒有甚麼好對不起的。東條希想。
愛情本來就不如電影故事般海枯石爛,也沒有百份百的絕對,有承諾但不代表它們無法被打破,更沒有所謂的永恆,畢竟時間是個非常複雜又主觀的元素,不是嗎?有人覺得一輩子很短,有人覺得半秒鐘都漫長;有些愛的期限比生命更長,有些愛則堪比冬日裡的火柴,連半點黯淡火光亦無法燃亮起來。
她們確實相愛過,確實享受過畢生難忘的甜蜜、許下過無數的承諾,她們曾經為彼此付出並犧牲,為維繫這段不被世間接納的愛情而奮鬥,期望這段感情能隨著跨越每個難關而變得更堅韌。
或許她們當時都太年輕,太衝動,導致低估了很多事情————社會的輿論、家庭的壓力、世俗的目光,她們的愛情的能耐。
求學時期總是美好的,情竇初開猶如乾柴烈火,感情好為由即使過份地親密也沒有遭到懷疑,沒有職場、經濟和應酬的壓力,以青春為本錢的她們度過了相當愜意的時光。初入職場漸漸遭到異性奮力的追求,體驗到生活的艱辛勞累,縱使同居仍因工作繁重而聚少離多,相處多年也總會稍微變淡。從當初緊張地調配假期,到後來生活疲憊且平淡得過份,她們便迎來問題叢生的三十代。
彷彿一夜之間改變,往昔美好的日子原來是那場美夢。
不管是他人殘酷戳破氣泡還是親自領悟,夢醒了,人就必須面對現實。
繪里曾經屢次提及關於未來的話題,希的心底亦因而響起警號,畢竟她們已經在一起那麼久了,繪里的困擾向來逃不過她的雙眼。每次繪里沉聲描繪灰蒙蒙的未來藍圖,她都默不作聲握著戀人的緊握拳頭的手,柔聲安慰道:無論未來如何,我們也一定能一起度過的。
她們咬緊牙關承受身邊的無形壓力,她們立誓要堅持到最後,用身心疲憊和無聲落去的淚水去保護這份難能可貴的愛情。
只因一切都是值得的,所以她們可以堅持,願意堅持。
直到再也沒有藉口推搪家人的催促、再也沒有力氣以笑臉接納所有刺耳的流言蜚語————啪嚓,愛情的弦如橡皮圈般受不住極限而撕裂,裂縫延伸至每個角落,無聲無息地崩析分裂,
愛情有起點,自然有終點。
沒有對與錯,只求愛得無憾。
所以沒有甚麼值得道歉。
東條希用五年遊走各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城市到荒蕪,從熟悉到陌生。
多年戀情畫上句號以後,她辭退工作,用畢生儲蓄踏上沒有終點的旅途。接觸並學習新鮮的人事,短暫的逗留也不用煩惱如何融入其中,沒有壓力、沒有限制的獨自旅行讓她重新擁有久違的輕鬆,彷彿她能夠再次成為自己。東條希很驚訝,明明愛情留下的疤痕依然日夜作痛,為甚麼心裡猶如放下重擔?
父母問她,儲蓄會有用盡的一天,屆時妳打算怎麼辦?她說,那就邊旅行邊打工吧,有一雙手一雙腿,總不會餓壞的。
好友問她,妳打算就這樣隨便過一輩子嗎?她說,即使計劃多麼完善也無法預料未來事,順其自然不是更好嗎,人生總有出路的。
她突然記起多年前,某次跟繪里一起遠足的回憶。
繪里習慣聚精會神僅僅眺望遠處的風景,她習慣環顧四周,欣賞當下的畫面。每每她們談及的景色都截然不同,沒有交叉點,繪里會鼓起臉頰抱怨她總不留意前方,她會輕笑著告訴繪里,包圍著她們的一切多美。
繪里的步伐總顯得那麼一點急促但沉穩,她的腳步那麼一點輕盈、那麼一點猶豫。偶爾是繪里停下來等待她,偶爾是她加快腳程趕上繪里的背影,就這樣走過只有倆人在學生會的靜寂時光,走過光輝的短暫偶像生涯,走過平穩快樂的大學生活,走過社會的考驗,走過一年接一年,然而她們從未並肩而行。
或許她們太習慣遷就彼此的步伐,都忘記了原來會累。
或許,這便是她們能平淡地放棄十多年愛情的原因。
五年,踏遍大大小小的國家,傷口隨著時間流逝漸漸癒合,曾經跟呼吸一致的悲傷化淡。
她花大半生嘗試尋找能落地生根的地方,最後卻選擇長期遊歷他鄉的流離生活,人生偶爾就是那麼諷刺。而此時此刻,東條希又回到了這個蘊藏許多回憶的傷心地,再次沈澱於足以溺死自己的思緒漩渦裡,再次穿著那個人遺留下來的淺藍色毛衣,像無藥可救地渴望還能再次憶起對方的氣味,擁抱自己時的溫度,曾經在她耳邊呢喃的情話。
她曾經眷戀的全部,她曾經以為能恆久的一切,至少此刻能讓她自私地占有,即使只有這個下著毛毛細雨的深夜。
因為天亮之後,她所愛的一切便只屬於某個他了。
披著白紗步入教堂是每個女生的夢想,東條希從前的戀人曾如此說過。
她沒有類似的憧憬,沒有想像過自己身穿婚紗踏上神壇的模樣,但是她擁有另一種的夢想,另一種更美好更讓人期盼的想像————她喜歡的人穿著婚紗、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樣子。
東條希想像過繪里穿著婚紗的模樣,但是如今親眼看見幻想成真,卻發現自己失去語言,只因眼前的金髮女人遠比她腦海裡描繪多次的新娘更高貴、更神聖、更漂亮動人。
東條希認識的數個高中舊友均作為伴娘坐在最前排,而她則坐在教堂的最後一排長凳,鄰近左右盡是陌生的賓客。
滿頭白髮的男人與新娘挽手抵達神壇前面,白紗模糊了新娘的側臉,但是她知道此刻那個她肯定是嘴角含笑的。身材筆挺的新郎有點緊張,從老男人的手裡接過新娘的手,笑得燦爛,緊緊握住那個她的手,雙雙面向見證者準備立誓。牧師的嘴巴在動,東條希卻聽不見任何話語,全身的感官毅然麻木非常,彷彿僅剩視覺依然苟且殘喘。
四周寧靜得過份,視線全落在新郎替未來的伴侶套上鑽戒,然後緩緩掀開對方的頭紗————金髮新娘的唇角同樣勾起漂亮弧度,不言而喻的幸福滲透空氣之中,蔚藍的眼睛只映著那個他的身影。
然後他們當著所有賓客面前,含笑交換世紀之吻,接受世間的歡呼和祝福。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地起立拍手,東條希亦不例外。
如擂鼓的掌聲充斥細小雅致的老教堂,蓋過了她細微的呼吸聲,淹沒了她那一聲低聲呢喃的“祝福你們永遠幸福快樂”。
她昂頭凝望著沐浴於教堂亮光下的新娘,終於能目睹曾經的愛人的正面,而被惦記的那個她亦不經意與她對上視線。歲月流逝帶走了她們當初的熱情和勉強堅持,替她換來了滄桑,為繪里帶來格外的成熟溫嫻,為她們打開了通往截然不同的未來的大門。
金髮的新娘看著坐在遠方角落的東條希,仍然挽著新郎的手,綻開笑容,淚水自上妝的臉頰滑落。
於是東條希也向那個她揚起微笑,視野漸變朦朧,嘴角已嚐到淚水的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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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灰蒙蒙的天空。
飄雪緩緩落在臉頰,化成水滴悄然融入瓷白的肌膚,身體被冰冷麻木所填充,披散在地的金髮成為被積雪覆蓋的萬物裡唯一的色彩。
雪花紛飛,周遭鴉雀無聲,寧靜得僅剩細微的呼吸聲。淡金睫毛抖動,雪地裡的少女睜開眼簾,冰藍的瞳仁凝望黯淡的天幕,映著白霧的眼神裡盡是茫然———她在哪裡?
思路漸變清晰,躺臥雪地帶來的寒氣輕易穿透單薄的衣服,無聲無息蝕骨,然而少女不想破壞這份寧靜,盯著毫無變化的天空,彷彿找到遺失已久的安逸,一種讓人眷戀的安寧。
當東條希發現少女的時候,以為她是掉落凡間的天使。
***
絢瀨繪里盯著手裡的熱可可,溫度恰到好處,暖煙時而稍微模糊她的視線,擾亂她的思緒。
老公寓瀰漫著淡淡的薰香,柔和黃光映在天花照亮客廳,驅走冬日的沉寂寒意,使她產生彷彿身處與世隔絕的空間的錯覺。被白漆塗滿的套房的格調樸素簡約,為數不多的物品整理得井井有條,沒有太多裝飾,沒有累贅花俏的擺設,風格乾淨俐落、舒適,獨欠一份實感,一種溫度。
她把依然滴著水滴的金髮勾到耳後,抬頭朝坐在餐桌的紫髪女人望去,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音迴響,繪里不知道原來那個她如此擅長使用電子產品,印象中的她,是個連手機短訊也甚少查閱,比起電腦更鍾情手寫書信的懷舊派。
然後繪里提醒自己,眼前的這個她並不是那個她。
「妳聽過平行宇宙嗎?」
紫髪女人闔上筆記電腦,雙手交叉抵著下巴,朝繪里露出微笑。
繪里看著對方眨眨眼,那道友善的笑容及不到眼角,只有表象卻沒有溫度,或者因為陌生而讓她感受不到記憶中的暖意。繪里點頭,她曾經在物理書裡讀過相關理論,不少電影和書籍也利用這個理論塑造人氣故事,雖然她對流行文化幾乎毫無認識。
「這個是我覺得最接近的解釋了,這邊的繪里安然無恙,也沒有因為妳的出現受到影響,當然我沒有告訴她這件事⋯」女人停頓片刻。「畢竟不知道兩條不同的平行線交集會有甚麼後果,這段時間只能委屈妳盡量不要外出或者露面了。」
繪里似懂非懂地再次點頭,對方善意的分析進入她的耳內,卻無法使她的腦袋運作起來。
紫髪女人有著偏沉的女性嗓音,說話並未帶奇怪的腔調,卻是同樣的柔和與成熟,話語尾音有點上揚的小習慣絲毫未變,一字一句撫平心情似的甘甜魔法宛然尚存。繪里不知道除聆聽和點頭外還能給予甚麼反應,自從被女人發現躺在冰天雪地,被帶到對方家裡之後,她的腦海充斥源源不絕的問號,太多疑惑,最後她乾脆放棄思考。
過去幾個小時裡,她在紫髪女人的家裡得到悉心仔細的照料,然後她們交談,探索彼此的世界和經歷。或者應該說,得到更多資訊和答案的一方是繪里,因為對方對她的過去瞭如指掌,因為這個世界的“她”也曾經跟她共度相同的時光。
繪里的目光定在紫髪女人,心不在焉地看著那微彎的弧度在熟悉的臉龐綻開,溫柔的笑容有點滄桑,有點悲傷,讓她那些未曾化成文字的困惑無聲無息沉澱。
「時間已經不早了,明天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吧?」紫髪女人摘掉眼鏡,深邃的綠瞳藏不住倦意,到底是因為金髮少女唐突的出現,還是單純因年紀而力不從心,不得而知。繪里昂頭望向掛鐘,方知原來已經是午夜時份,可是她還不睏。
紫髪女人看著木訥地坐在沙發的繪里,替她接過空空如也的馬克杯,嘴角的弧度依舊,留下一句輕聲的晚安後離去,給予少女安靜思考的空間。
繪里失眠了。
紫髪女人的臉龐總在她閉上眼簾之際浮現,即使飽經風霜和歲月的無情,依然跟烙印在腦海裡,屬於那個她的輪廓一致。
苦笑的時候眉毛會呈八字,眼角稍微下垂帶著從容,墨綠的眼眸偶爾蘊藏看不透的神色,習慣挂著友善從容的微笑。不同的,是被年月洗煉的氣質,是埋藏在眼睛和笑容裡的感情,是凝望她的眼神,是叫喚她的名字的語調————那麼細微、那麼瑣碎,卻是那麼的突兀。
紫髪女人的聲音再次在繪里的耳際響起、迴盪、重播;她的笑容、她深邃不可測的眼神像旋渦將她捲入,縈繞她的思緒。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絢瀨繪里二十歲,這個世界的東條希今年四十歲。
這個世界的東條希幾乎獨自走遍每個國家,為陪伴年邁的父母而回歸日本定居,現在身為專欄作家和攝影師,獨居,收入穩定,未婚亦沒有交往對象,因為怕無力照料所以不飼養寵物。當時紫髪女人帶著溫厚的微笑,如此簡單地自述。
繪里無法不感到驚訝,但她選擇埋葬太敏感太私人的疑問,但有一件事情,她必須知道,她有權利知道。
她問,那麼這個世界的我過著怎樣的人生?
比她年長半截的東條希保持笑意,用無比輕柔的語氣回答她:繪里結婚了,有個五歲和三歲的孩子,生活幸福美滿。
二十歲的繪里小心翼翼地追問這個世界的自己和希是否曾經交往過,然後她得到了答案。起初是錯愕茫然充斥她的心頭,然後它們被連串困惑取代,最後所有情感和疑問均化成難以壓抑的憤怒————為甚麼?她們明明是相愛的,她們的愛明明是那麼堅韌,為甚麼這個世界的絢瀨繪里能狠心拋棄希?
來自其他平行線的繪里在客房的床上輾轉反側,想不通,或許永遠都不能理解箇中原因,更希望永遠不會明白,因為十七歲的她曾經立誓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希獨自一人。
然而最諷刺的是,即使這個世界的絢瀨繪里已經與他人相愛並共組家庭,她依然沒有打破這個承諾,因為她和希依然有密切聯繫。
年輕的繪里真的想不通,為甚麼希要這樣對自己?
她知道有句俗語,喜歡一個人不代表要擁有對方,對方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
可是看著喜歡的人與別人幸福快樂,就好比不斷掀開瘡疤,時刻提醒過去的傷痛,讓它成為無法泯滅的傷口,然後傷口會發炎、會含膿、會惡化、會腐爛。
接下來幾天,她們的話題只圍繞如何回去本來時空,沒有太多的交集,卻也沒有得出結論。
繪里不記得到來這個世界的前一刻發生了甚麼,彷彿是上天故意在她的記憶裡鑽洞,但是她叮囑自己必須銘記一件事———在她的世界,二十歲的絢瀨繪里和東條希是相愛的,而且她們快要迎接交往第二個紀念日。
她決定不把她們的愛情告訴這個世界的東條希,因為對方不需要多年後再復返的更多傷害。
某天偶爾地,繪里的眼角餘光掃過月曆,東條希捕捉到她的眼神,苦笑著向她道歉,說是因為快到聖誕節卻必須困在陌生的世界,被迫跟一個老女人度過,所以感到很抱歉。
繪里連忙搖頭拒絕對方的道歉,嚴肅糾正對方絕非年老,請不要再這樣評價自己。
其實她真的不介意跟四十歲的東條希度日,只要是東條希,即使是九十歲的老婆婆,她都願意與之共度時光。繪里難掩心間泛現的失落,是因為她可能無法回到自己的戀人身邊迎接交往紀念日,可能無法把訂製的戒指送給她。
畢竟她始終不屬於這個世界,正如這個世界的東條希和她愛著的希,縱使相似,始終不相同。
這個世界的東條希,真正地習慣孤獨,多年前獻出自己的愛情、自己的心,然後再也找不回來。
有著太多傷痕,有著太多滄桑。
它們使二十歲的繪里感到害怕,每道笑容越溫柔越使她心碎。
聖誕節當晚,東條希特地提早下班,回程途中順道買了巧克力蛋糕給繪里,那是她情有獨鍾的甜品店的招牌甜點。
她笑說,一個四十歲的女人獨自買蛋糕多尷尬啊,付款的時候都不敢直視店員的眼睛,但這是她能為繪里做的事情,所以沒關係。
或許真的憐憫流離在陌生時空的自己吧,繪里如此想,心不在焉地吃著蛋糕,目光未曾從在廚房忙碌的紫髪女人身上移開。她們共享簡單的晚餐,並肩坐在地毯上看應節的聖誕電影,聽窗外偶爾傳來報佳音的歌聲,兩人互不說話,安靜地度過大半個夜晚。
繪里留意到東條希脖子上偶爾閃亮的淡光,那是對方從未佩戴的項鍊,項鍊勾著一隻款式樸實的銀戒,它的部份因氧化而呈棕色,應該經歷過不少年頭。
認出那隻戒指的瞬間,她不自覺地伸手握住東條希的手腕,制止了對方進入臥室就寢。繪里不知道為甚麼自己會作出那樣的舉動,但是她覺得應該這樣做,所以她就挽留了東條希。
東條希稍微昂頭看著那雙蔚藍的眼睛,她看見的是曾經與她走到三十代的愛人、曾經在婚禮上看著她落淚的新娘,她心繫卻不屬於她的絢瀨繪里。
一瞬間眼眶感到熾熱,或許是東條希許久沒有擁有過如此安寧的聖誕夜,或許她實在太想念這種感覺。從某年往後的每個聖誕節,東條希曾在異國度過、跟朋友在派對度過、跟父母在老家度過、跟職場同事在公司度過、自己在家裡聽著古典音樂度過————然而每個聖誕節都沒有那個她相伴。
也許她真的太想念這種時光,即使毫無交集,僅僅有絢瀨繪里相伴便足以,即使這個絢瀨繪里並非她的絢瀨繪里,也沒關係。
「謝謝。」
東條希低聲呢喃,繪里不明白為甚麼要道謝,她只知道那道微笑使她的心跌墮,使她的胸口隱隱作痛。
繪里不忍看著那單薄的身影獨自沒入黑夜,不忍再看著那揚起的唇角渲染悲傷的色彩,不忍讓消逝的愛情如噩夢般反覆折磨她,所以她把心一橫將東條希纖瘦的身軀摟進懷裡,心有多痛,雙臂便抱得多緊,彷彿這樣做才能將心底的痛傳達給對方。
「在我的世界裡,我們是戀人,我們深愛著彼此———」繪里在東條希的耳際低語,胸中的悶痛使她的嗓音無力且沙啞。「我不是妳的絢瀨繪里,對不起,無法代替這個世界的我長久地陪伴妳,對不起———」
在她懷抱裡的紫髪女人沒有回抱她,聞言後僅僅低垂著頭,額頭抵著她的肩膀。
繪里能感覺到懷內的顫抖漸變明顯,或許不能永遠逗留在這個世界的事實太傷人,或者她不應該坦白告訴這個滿身蒼夷的女人,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擁有她失去並惦念至今的愛情。這樣做很自私很無情嗎?繪里暗自責罵自己,為甚麼這個世界的絢瀨繪里害東條希傷心,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也使東條希哭泣,不應該是這樣的。
又或者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為甚麼她會落入這個讓人心碎的時空?繪里真的想不通,這次上天開的玩笑跟幽默相去甚遠,她不能理解。
可是她不需要答案,這個瞬間,不需要任何答案。
思考,亦顯得蒼白多餘。
「答應我⋯」
答應我。東條希說,妳會珍惜並守護那個世界的我們的愛情。
答應我,妳們不會擁有跟這個世界一樣的未來。
紫髪女人的嗓子沙啞,幾近被窗外迴響的歌聲掩蓋,但是繪里清楚聽見了,那極力渴望被傾聽、被接納的請求。
「我答應妳。」
一千次,一百萬次,即使沒有承諾,絢瀨繪里也會守護她和東條希的愛情。
如果這是她至少能為這個世界的東條希做到的事情,那麼她會竭力信守諾言,反覆在東條希的耳邊低聲允諾,讓她銘記這個能至少治癒些許傷口的承諾。
東條希將臉頰埋進金髮少女的肩窩,回抱懷念的身軀,允許自己最後一次沉溺在這份溫度之中。
街外的聖誕燈飾閃耀五光十色,輪流照亮幽暗的客廳,細碎的抽泣成為老房子裡唯一的聲響。
絢瀨繪里緊抱那彷彿輕輕觸碰都會粉碎的身軀,直到眼前的一切都被刺眼的白光吞噬,雙臂仍不願鬆開。
然而回抱她的那個她已經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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えりち?
她聽到有人呼喚她的名字。
再次睜開雙眼,刺眼的陽光頓時奪去她的視野,只見眼前一個背光的人影漸漸湊近,那個人伸手撥開她的瀏海,然後用手替她遮擋陽光。沒有過猛的刺眼光線阻礙,金髮少女的視界漸漸恢復正常,然後與一雙清澄的墨綠眼睛對上視線。
絢瀨繪里獃然凝望著面露擔憂神色的紫髪少女,這張仍帶些許稚氣的臉龐,再次呼喚她名字時帶著的獨特腔調,從目光到喜愛替她整理散髮的小習慣,所有特徵只屬於她的戀人,她所認識並愛著的東條希。
她回來了。
「えりち⋯妳知道妳讓我多擔心嗎,都說下雨而且沒帶傘就不要特意過來接我,結果就滑倒而且撞到頭了⋯」
她的戀人無奈地歎氣,然後握著她的手,十指緊扣,猶如害怕下秒便會失去她似的緊扣著。她的戀人呢喃,要是沒有えりち在身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聞言,一股溫熱的暖流湧上繪里的雙眼,模糊了她的視線。
「我做了個夢⋯」繪里哽咽道,握緊希與自己交扣的手。「夢見了妳⋯⋯」
四十歲的東條希。
失去絢瀨繪里、失去愛情的東條希。
繪里還記得她細碎的哭泣聲,還記得相擁時她的肩膀微微顫抖,還記得她的溫度,還記得她最後淚中帶笑,放開抱著自己的雙臂。
然後繪里再也遏止不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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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OoC,靈感來源:Taylor Swift的'Style')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
整齊往後梳的燦金長髮、眉宇間的輕蔑、藏於清澄藍眸後的夢幻、翹起仍盛載不住溢出唇角的自信。
望進那雙通透的眼睛,猶如天空般寬闊無際,蘊含比夢景更美好的景色,它是深不見底的漩渦,它是披著美輪美奐外皮的致命柔情,它是掩飾生吞活剝本性的獵食者。
不應該。
從一開始便不應該。
不應該坐上這輛改裝過太多次的車,不應該踏上茫然之途,不應該跟這個人呼吸相同的空氣,不該,不該,全部都不應該。
從哪裡開始已經陷落了,東條希的身心響起最後的警號。
然而她選擇無視它。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跑車引擎在直路恣意咆哮,開蓬僅招來更多涼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溫度太低,臉太麻,無聲無息握住她的手太冰冷。
希沒有擺脫突然的觸碰,沒有回握那隻主動示好的手,依舊漫不經心望著漆黑景色。金髮少女從眼前的公路分神,眼角餘光瞥見不發一言的她,兀自輕笑,單手握緊方向盤,施力踩壓油門,加速的哮叫蓋過所有可能打破隔閡的話語,沒有鬆手的意思。
絢瀨繪里知道她不喜歡機械以極限運作的噪音,更清楚她討厭半夜流連不歸的行徑,更深知她討厭來自自己的過份的親密。
時速一百二十公里,夜風狂嘯吞噬所有困在車廂裡的聲響,這樣彼此就無法囤積多餘的胡思亂想,就能讓無謂的顧慮隨風消散————快一點,再快一點,載著東條希的心遠離一切。
猶如做一場特別悠長的夢。
他們說,她與眾不同。
她追求速度帶來的快感不惜屢次重金改裝愛車,她愛穿簡單的純白上衣配皮革外套,她日夜顛倒的燦爛生活成為許多父母的眼中釘,她是一匹無法駕馭的野馬,她是無人不曉的壞孩子。他們說,她是沒有腳的鳥,從不為任何人停留,愛得多轟烈,激情燃燒至通紅至泛白也罷,只要她往開蓬車裡縱身一躍,愛情不過是曾經的一縷輕煙。
那樣的人享有無盡的自由,永遠不帶累贅地大步走在前頭,像燃點起來的火柴,用生命作為燃料發光發熱。
本應與自己毫無交雜,兩條截然不同的直線人生路,不可能有交叉點。
東條希是個習慣漂泊的女孩,有點跟不上潮流的步伐,觀念有點跟時代脫節,不過她有自己的步履。
烈炎紅唇的妝扮、束身短裙是她新朋友們的小實驗,她們說要讓她嘗試成熟妖冶的魅力,數十年前流行的妝容,意外地跟她略微古樸的氣質相襯,普通人難以駕馭的妝扮居然被她馴服了。她不理解刻意打扮的用意,然而沒有誰會討厭煥然一新的自己。新朋友們帶著變換形象的她參加派對,那時她還不知道,那輛輾碎過幾段感情的跑車亦停泊於此。
還不知道,獵食者尖銳的目光已經鎖定自己。
野馬象徵著自由,牠們是強壯的、狂野的、堅毅的。
而一頭擁有雄獅般的勇氣和自信威嚴的野馬,化身為人,便是任何枷鎖都無法栓住、百戰百勝的王者,利爪輕易拿捏獵物的心,眨眼間將其吞噬。
絢瀨繪里是東條希嚮往已久的自由。
她說,跟我走,妳就能遠離厭倦的漂泊生活,我能帶妳找尋真正的自由,坐上我的車,我能教妳細味自由的味道。
每次每次,希都能在副座駕的皮座上聞到陌生的香水味,任何一種都太刺鼻的味道,哪種都得不到她的鍾愛。
她怎麼會看不到那雙藍眼裡充斥的戲謔,那洋溢滿瀉的野心,焦急熱切地渴望得到她的身心。享有自由的王者不會掩飾自己的欲望,因為王者明瞭早就勝券在握的事實,爪牙已經深陷獵物的心臟,獵物的一舉一動儘在視野裡。
王者迫不及待地引誘著,等待著,獵物掉入圈套的瞬間。
她怎麼會聽不見溫柔口吻下的欲望,怎麼會意識不到把自己深深迷住的精緻容貌,讓自己迷醉的笑靨,是獵食者宣告勝利的笑臉。
然而,與世界背道而馳的叛逆感,脫序而危險的未來的刺激感,還有那雙滿載自信的、猶如美夢的藍眼睛,驅使她踏上今夜的旅途。
希忘記這是第幾次由繪里驅車送自己返家。
路的盡頭是她獨守的家,車頭白光大燈熄滅,引擎終於不再劃破深夜的寧靜,旅途完結,但她們依然逗留在車內。沿途不斷受冷風的洗禮,唯有車停下來的時候方才感受到寒涼的後勁,希不禁輕輕顫抖,不巧那份纖弱透過被握住的手被繪里看透。繪里脫下皮革外套給希披上,外套裡的餘溫像是沙漠的綠洲,細微的顫抖霎時放緩消失。
「我知道妳有跟其他女生來往,甚至更進一步。」
似是描述著無關痛癢的瑣碎事般,無起伏的語氣,希輕聲陳述事實。
剛才被溫暖包圍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有種那份溫柔和溫暖都只屬於自己的錯覺。可是皮座和外套上不知從何處沾染回來的香氣,又再次提醒她,野馬是無法被駕馭的,是與生俱來的自由奔放,誰都留不住,本來就不臣服於任何人。
因此,從最初就鑄成錯誤了。
她希望的愛是恆久的細水長流,她希望的愛是屬於彼此的,她希望的愛是平穩細膩的————是絢瀨繪里從不給予誰的感情。
「妳聽到的都是事實⋯但是我無法停止對妳的思念,我不斷在想著妳。」
王者取勝要取的光明磊落,絲毫不掩飾,正因獵物根本無法在自己的掌中掙扎。
繪里的手很冰涼,輕撫臉頰的動作很輕很小心,讓希打從心底稍微顫抖一下。左手因長時間握緊方向盤變得熾熱,撩起她的衣擺,悄悄順著腰際的曲線往後移,指尖似細雨隱約觸碰她的背,而那雙勾住她靈魂的藍眼越來越接近,細長的金色睫毛緩緩落下,溫熱的呼息灑落在她的脣瓣。緊貼相擁的身體,沒給予彼此退路的步步進逼,某種高漲的情緒猛烈衝擊胸膛,理智崩析斷裂的清脆聲響在希的腦海裡迴響。不屬於她的吐息擾亂思緒,席捲她的思緒,僅餘沒有意義的空白。
下個瞬間,希主動迎上繪里的唇。
既然早已成為註定歹命的獵物,不如盡情墮入獵食者甜美的圈套裡,享受最後的快樂。
一次,一次,又一次,東條希心甘情願陷進絢瀨繪里給予的美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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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有篇已經完結的系列在微博,因為題材有點敏感而且兒童不宜所以不放在這裡了,請有興趣的各位稍移玉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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