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无标题

作者:「白毛雪狼。」
更新时间:2016-03-02 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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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17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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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間寫完的短篇連載,請笑納。




《Vous et nul autre》





(1)



頭痛欲裂。


絢瀨繪里睜開沉重似鉛的眼簾,映入視界的是皎潔月色灑在天花板的倒影,周遭有黑灰交集的光暈襯托,陌生且冰冷。

從太陽穴蔓延至後腦的悶痛使她的金眉輕皺,眨眨眼睛彷彿能收集七零八落的記憶。舌尖還能嚐到酒精獨有的苦澀,慶幸醉意伴著睡意散去,記憶拼圖形成跑馬燈迅速在她的腦海掠過,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往常更蒼白。

她靠著床板坐直,拉起被單遮蓋赤裸的身體,昂頭還能感覺到肌肉隱隱痠痛,騰空的手臂蓋著她的上半張臉,然後發出疲憊的嘆息。

她到底都做了甚麼。

繪里扭頭朝旁邊望去,雙人床的另一側下陷,重量源自與她共享同一張單薄被子包裹坦誠相見的曼妙軀體。

宛如瀑布的柔順長紫髪披散床榻,維持臥伏睡姿的女人在被單下僅露出白皙的臂膊。女人閉闔的睫毛細長微彎,眼角略略下垂,脣瓣豐厚微翹————繪里記得親吻這雙唇的觸感多細膩多甜美,記得伸手撥開被汗水打濕的沉紫瀏海,記得女人在耳邊的喘息有多煽情,讓她的心跳加速脫軌。


————她到底都做了甚麼。


沉浸於數小時前的回憶裡,繪里沒有察覺女人已經坐在床沿,背對著她。

『謝謝,今晚過得很開心。』

女人如是說,回眸一笑,自然而美豔,絲毫不顧忌自己依然袒露的赤軀暴露於繪里的眼前。

或許是愕然,或許是困惑,繪里待在原地默默觀察對方的及腰長髮隨著步伐節奏擺動,目送女人走進浴室,接著連綿水聲便充斥整個房間。

她心不在焉地盯著敞開的浴室門,然後目光順移到散落一地的衣物,屬於她的和不屬於她的。她下床把衣物逐一撿起,把自己的穿上,把對方的妥善摺疊好放在椅背上,甚至還把床鋪整理好,彷彿幾小時前的魚水之歡僅為幻想,絢瀨繪里從未跟陌生女人踏入酒店套房。

留下現金顯得無禮,女性的矜貴豈能用銅臭衡量,然而不辭而別卻更顯無良。

她從未遇過這種情況,即使再多的社交手段都統統毫無用武之地。

繪里稍作掂量後毅然拿起書桌上的鉛筆,在粗糙的酒店白紙傖促留下簡略的文字,在女人出來之前匆匆忙忙離開。





醉酒不是藉口。


過量的酒精會讓人不論何時何地癱倒昏睡,人們或許會遺忘某些片段,但回憶攝錄機不至於徹底切電中斷。相反地,適量的酒精卻會使人格外清醒,它為大腦帶來混沌凌亂的快樂,能把最深層背著枷鎖的記憶喚醒,能成為情緒起伏和脫序行為的催化劑。

絢瀨繪里撫心自問從未喝醉過,或許是四份之一的俄羅斯血統造就她千杯不醉的名聲,至少在她的同僚間她是無所匹敵的。


清晰理智的頭腦是她在職場百戰百勝的武器,幾乎過目不忘的好記性更是她引以自豪的優點。

可是她從沒想過這些不可或缺的元素會成為連日來纏繞自己的噩夢。

無論身處靜寂壓迫的辦公室,車水馬龍的大街雜巷,掛鐘嘀嗒作響的臥室,還是開車往來寓所和公司的四十五分鐘裡,女人的回眸一笑總在思緒的隙間泛現,或者有更多時候,擅闖她的腦海並將她捲入回憶的漩渦,帶她重返被激情淹沒的那一夜。

女人不僅在絢瀨繪里的記憶烙下其身影,連她的身體也滿佈女人留下的痕跡。

抓痕從絢瀨繪里的蝶骨延伸到腰際,右肩和鎖骨印著淡紅的淺齒印,還有數個被舔吻的地方————絢瀨繪里凝視著鏡子,暖煙在幽閉的浴室瀰漫,模糊了她通紅得滴血似的臉龐,淋浴沒有抹去腦裡重播的畫面,反而令她的身體變得更熾熱更難受,彷彿快要窒息。

她披著浴袍,並未繫好的腰間繩帶在地毯拖行,她倚靠著陽台的鋼欄眺望城市的五光十色,與她身後漆黑一片的臥室形成對比。

夜晚的涼風撫平絢瀨繪里的焦躁,拂去淋浴帶來的多餘的悶熱。在遠離繁喧都市的山腰洋房裡,只有微風乘著她的思緒遠去,讓她從循環不息的回憶裡得到片刻解放,讓她能暫時忘記那個女人曾經慷概給予她的、曾經讓她獨佔三小時的溫度。


風掃過她的臉,讓她重投理智的懷抱。


人可以理性地瘋狂嗎?


絢瀨繪里將滴著水的瀏海往後撥,深呼吸,讓寒涼的空氣刺痛氣道,讓她感覺更清醒一點,事實上此刻的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

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她從未感覺如此清醒。


是的,她無法忘卻那個女人柔軟的吻。

是的,她無時無刻惦記著那個女人與她相擁纏綿的每個瞬間。

是的,她無可救藥地渴望再次被那雙墨綠色的眼睛攝去魂魄。


是的,她無可置疑地因她陷入瘋狂。









(2)



繁榮都市角落裡的某巷,一家開業不久的酒吧,是絢瀨繪里拖著疲憊身軀流連至深宵的地方。

現場樂隊的即席演出,沈默但適時給予禮貌微笑的酒保們,螢光藍LED燈光襯托的幽暗環境,沒有醉酒鬧事的年輕孩子,人與人之間沒有過份親密的行為。繪里喜歡這種安寧的氣氛,誰都不用繼續戴上社交辭令必需的面具,也不必為毅然闖進個人空間裡的陌生人感到煩躁難耐。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有暫時驅趕煩惱的酒精,有讓人放鬆的自然氣氛,人們各懷心事到來點幾杯酒尋求片刻解脫,踏出半透明玻璃大門後各奔東西。

毫無束縛的自由,是會隨著年齡漸漸變得稀有的。

自由與孤獨能否畫上等號,絢瀨繪里不在意,反正這個92平方米的空間裡不會有人有這種多餘的顧慮。

在這家獨特又低調的酒吧,許多人找到以為已經一去不返的自由,享受孤單的樂趣,因此即使缺乏宣傳,它依然成為身心疲憊的人的避難所,縱使僅僅能逃離現實數小時。




其實絢瀨繪里不熱衷夜歸更不依戀酒精,但連月來頻繁的到訪讓她成為那裡的常客。

Mojito、Bloody Mary、Martini、Zombie、Mind Eraser、Tom Collins、Long Island Iced Tea、Bay Breeze、Margarita。

列在餐牌上的調酒,最熱門的、最著名的她都細味品嚐過,烈酒與香檳乃至普通的白開水,陪伴她度過每個靜寂的夜晚。有些夜,她不想沾染酒精的薫香,有些夜,她期望最猛的酒能麻木她的感官,讓她暫時忘記幾乎每夜在街外擁抱寂寞的原因。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

她盲目地等著,像個終於被自由折磨到失去理智的瘋子般,等著一個彷彿僅僅在夢境存在過的身影。

她不應該幾乎每夜把時間虛耗於晃動高腳杯與酒精,她渴望把記憶丟棄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讓它們塵封瓦解。然而每當酒精的甘苦在舌面蕩開、肆虐她的感官,記憶總能找到歸途的路徑,無禮霸道地推開所有思緒,佔據整個腦海的容量,時刻提醒她那一夜,那個女人,她的清甜香水味和她熾熱的體溫,纏繞著她的一切不是由孤獨演變而成的幻想。

百餘個與酒精和抒情樂曲共度的深宵,絢瀨繪里問自己,為甚麼要執著?

她該待的地方是慰勞辛勤工作的自己而購置的洋房,不是被酒精和淡淡煙草味渲染的地方。


不該在這裡。

不該渴望再次替人生畫上的污點。





到底在期待甚麼?


是那雙深邃、彷彿稍有不慎便會深陷其中,總蘊含笑意的墨綠色眼眸嗎?

是那微微往上翹起,猶如把無路可逃的獵物玩弄於鼓掌裡的,屬於捕食者的勝利笑容嗎?

是那把溫厚的、慵懶的,巧妙地把每個音節變成無形陷阱的嗓音嗎?


或許全部都有吧。





「那天謝謝妳替我付了房錢。」

絢瀨繪里抬頭往嗓音來源望去,映入視界的是波浪卷的深紫散髪,然後對上了那雙似笑非笑的綠眼睛。冒昧打擾她獨自品嚐十年紅酒的女人,未等她回應便徑自在她旁邊坐下來,點了杯普通的白酒。看著調酒師的眼神、語調、微笑,以及對待其他陌生酒客的態度,都跟對待她並無二致。

她偏過頭盯著紫髪女人,酒精總讓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又或者今晚也無意間越喝越不知節制。

這個世上有沒有以產生幻覺作為醉酒指標的範例?絢瀨繪里不禁皺起眉頭,衡量眼前人是否她那浮浮沉沉的腦袋所開的玩笑。

那雙眼睛、那雙紅潤的脣瓣、逼近的清甜香水、全部、全部……

衝擊著她感官的全部並非幻象,不是誤認,而且是真實存在。

「但是這樣不合於禮,所以今晚由我買單吧。」

稍微下垂的眼角帶笑,輕描淡寫的語氣,過份輕浮的態度,任誰都能夠輕易攀談認識的對象———徹底跟絢瀨繪里相反的類型,最難以捉摸的偽裝者。

希望用充滿腥臭的金錢來量度擁吻的價值,這群活在陰影之中的人群大概都只能依靠這種扭曲的天秤得到平衡點,使得他們污穢的心靈不至於腐爛。她盯著半滿的高腳杯,揚起沒有溫度的微笑。最初甘於墮落於污泥裡的自己,根本不具資格唾棄尋覓另一種快樂和自由的人們。

「這是你們不成文的社交禮儀嗎。」絢瀨繪里輕哼一聲,不曾掩飾過話語裡的諷刺,又把灼喉的酒送到口裡。「不需要這樣做,因為我和妳沒拖也沒欠。」

‘你們’。

紫髪女人斟酌著若有所指、被染上鄙視色彩的兩個字,臉上弧度始終從容泰然。

「恐怕我不知道妳所說的禮儀,因為對我而言這種事也是前所未有。」女人從調酒師手裡接過酒杯,淺嚐一口後再悠然道:「很多人會替放縱的那一夜畫上休止符,因為他們覺得那是個可怕的錯誤,更不想被一時糊塗糾纏———妳是怎麼想的呢?」

半年來幾乎每天等待著誰的妳,是怎麼想的呢。

女人單手托頭,綠眸凝望著沉默低頭的絢瀨繪里,唇角上勾形成的弧度尚為褪去。

赤裸的視線讓絢瀨繪里無處可逃,大門外是生活的枷鎖,而僅僅92平方米的幽暗酒吧是自由的籠牢,貪圖擁抱自由而來的她沒有退路。眼角餘光瞥見映著亮藍燈光的紫髪,恣意前傾的坐姿,稱身的西裝襯托玲瓏有致的身材,直身裙側旁開衩,黝黑絲襪因雙腿交疊滲出若隱若現的肌色。對方把她不懷好意的眼神盡收眼底,然而絢瀨繪里沒有因此收斂,這一切都是酒精惹的禍———即使此刻她感覺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是不是錯誤?當然是個錯誤,一個最不應該犯的愚蠢錯誤。絢瀨繪里於心底回答。

失禮的視線往上移,掃過被西裝外套裹得嚴實的胸間,來到敞開至鎖骨位置的衣領,沿著曾經輕力啃咬的白晢頸項繼續上移,停留在豐厚的脣瓣定目注視。

Dior Addict Wonderful 唇彩,很適合她。

誘人的、會讓人上癮的、美妙的……


「妳覺得這是個錯誤嗎…」


白酒的氣味與香水的甜交織混雜,帶著酒氣的溫熱吐息灑落在她的耳際,猶如電流般使呼息所及的地方麻木。

絢瀨繪里抬目對上不知不覺間湊近的綠眸,無數次在夢中回味細嚐的雙唇若即若離觸碰她的頰,鼻底盡是不請自來的不醇白酒的苦澀,再多的陳年美酒亦無法蓋過太接近的味道。女人纖細的五指悄悄攀上她的手背,輕輕撫摸隆起節骨,指尖作筆寫著無言的邀請函。

千杯不醉是她的外號,然而現在她首次體驗到酒酣耳熱的感覺,或者,其實她早就醉了,毀她美譽的那瓶酒的名字,她不知道。

是愛,是性,還是這個女人。

她只知道從最初開始這一切都是錯誤。


稍稍抬起下顎消除脣瓣的微小距離,回溯那夜擁吻的味道,絢瀨繪里腦裡徘徊的理智警號被噤聲。

數秒的親吻不足以彌補193天的等待,僅僅十指交扣的溫度不足以安撫心底的暗湧,還沒能仔細品嘗的無名酒還不足以讓人徹底醉倒,點到即止的挑逗不能滿足絢瀨繪里。

「走。」

她放下錢,拉著跟她紫髪女人步出酒吧,重踏夜闌人靜的街道。

穿梭於沉睡的城市,絢瀨繪里無意中瞥見女人嘴角邁開更甚的笑容,宛如宣布著勝利又難掩對獎品好奇的稚氣弧度,最致命的餌。


而她就像記憶力只有數秒的魚,一次接一次撲向魚餌,樂此不倦,重蹈覆轍。








(3)



最可怕的不是會讓人上癮的毒品,而是能讓人快樂的毒品,因為沒有人能拒絕快樂。


在特定日子她們會在酒吧碰面,會用酒精替代多餘的話語,會到附近的幾家酒店共度深宵,其中一方會在天還沒亮之前帶著賬單離開。然後她們交換電話號碼,聯絡人姓名一欄卻詭祕地懸空,用簡單的A小姐和T小姐作為代號。原因無他,只是因為感覺很麻煩,紫髪女人曾經如此說過。

絢瀨繪里不介意,反正不能曝光的關係向來不需要被定義,有更多事情越簡單越好———例如人不需要瞭解僅僅跟自己沉淪肉體關係的對象,畢竟互相吸引的從始至終只有一副軀殼。

T小姐的短訊總來得突然,內容不離夜晚共聚數小時的邀約。偶爾,絢瀨繪里會盯著手機屏幕的短訊,簡單乖巧的幾個文字,耳邊彷彿響起其慵懶的嗓音溫吞讀出短訊裡的文句,直到下屬加重力道敲第四次門,她才把手機放回抽屜裡藏好,同時在腦裡提醒自己謹記要給予答覆。

後來她們不再到相遇的酒吧流連,對以虛假笑臉跟記得她們的酒店職員們應對感到煩厭,絢瀨繪里會直接開車到T小姐獨自居住的小公寓。

縱使如此,她依然不知道T小姐的名字,因為公寓大門旁的名牌上寫著的是房東太太的姓氏。

T小姐聳聳肩說,沒有人會來探望她或者作客,信件也會由房東太太轉交給她,所以大門旁寫的是誰的姓氏都無所謂。

絢瀨繪里在T小姐的公寓逗留過十多次,不論摸黑或清晨環望,那裡都是個比酒店更單調更公式化的地方,沒有能符合‘家’定義的物件,連沙發都嶄新得彷彿從未承受過重量。不過一切都不重要,絢瀨繪里銘記的只有雙人床隨著動作晃動的嘎吱聲、擁吻的溫度、更放膽的嫵媚喘息和撫摸燦金髪絲的手掌的溫度。

她們從未相擁而睡,那是太奢侈的溫度,她們都習慣擁抱自己入眠。

絢瀨繪里習慣在凌晨四點整裝,在公寓主人洗去情慾味道的時候,連一聲再見都不留下便無聲無息地離開。

然後相隔幾天,她又會在辦公室拿出手機查看新訊息,若然沒有新信息,她便成為主動邀約的一方。

T小姐的回答素來一致。

不難發現其實T小姐也是個孤獨的自由人。

因為深在根源的某處,她們是如此相似。






「愛情是甚麼?」

某個涼風吹得特別起勁的夜晚,眷戀室內殘餘暖意的絢瀨繪里,放緩穿衣的動作,似是喃喃自語向T小姐提出唐突的提問。

聞言,窩在棉被裡的紫色腦袋挪動數寸,半睜眼簾,墨綠色的瞳仁凝視著空無一物的角落。

絢瀨繪里對突兀的沉默不以為意,她從未期望能從女人口中得到答案,時地人事,任取其一亦沒有適合討論哲學問題的前提。即使得到答案,大概只是某些沒有參考價值、蒼白的搪塞話語,於是她繼續扣好純白襯衫的扣鈕,摘走數條與金髮交織的深紫髪絲。

「愛情是…排除其他人的同時優先選擇某個男人或女人。」沉穩帶點沙啞的嗓音響起,給予她始料不及的答案。

優先選擇對象並排除其他無關痛癢的人。絢瀨繪里於心底仔細揣摩女人的回答,那種總比喻成會讓人失去理智和自我的情感,在這個答案裡竟然不帶半點浪漫色彩,甚至與溫情沒有關聯,宛如動物會基於本能去選擇適合繁衍後代的行為。

或許說不定就是這樣。

「但是,定義和維持一段關係很麻煩,既然人能簡單地生活,那又為甚麼必須讓所有事情複雜化呢。」

我喜歡簡單的事物。女人補充道,話中帶笑,不知是否給予絢瀨繪里某種錯覺的弧度,抑或覺得問題的本身是個幽默的笑話。


果然不應該問這種愚蠢至極的問題。


絢瀨繪里披著外套,再次不留下任何痕跡地離開。







她冰冷的手貼著被黑絲襪包裹的雙腿,刻意闖進內側最柔軟的位置,與女性的私密之處太過相近,然而她並不打算停止侵略的舉動。

「不要在這裡——」紫髪女人輕力推開她肆意妄為的手,制止更多遏而不捨的越矩行為,綠瞳裡盡是責備和一絲慌亂。「先回我家吧,這樣會被人看見的。」

被迫打斷好事,絢瀨繪里看著整理倒後鏡整理衣領,鏡中映著冰冷似錐的藍眼,眼神凌厲得讓人退避三舍。她不禁擰眉,發動引擎並調節空調,讓冷空氣替紊亂的頭腦降溫。確實在車裡這樣做是不智的行為,更何況停泊的這裡是公司附近,若然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平常的她根本不會如此魯莽,不會讓除家人外的任何人坐上座駕,更不會暴露自己在哪家公司任職。

「今天去我家。」絢瀨繪里喃喃說著,視線始終固定在路面,毫不理會旁邊投來的詫異目光。

得到T小姐的默許,她踩下油門,離開把人壓迫得快要窒息的都市。

繁華都市的步伐太亂、人流太多、吵鬧太多、紛擾太多、空間太少、空氣太稀薄————她,快要窒息。







他們說,絢瀨繪里是個完美的人。

完美,但是世間裡不完美才是最完美的,所以完美的人其實是滿佈瑕疵的次貨。

他們說,絢瀨繪里平步青雲是因為她天資聰穎、能幹、對己對人的要求嚴格而且長著一張討好的臉。

他們也說,這個上司冷酷、不近人情,儼如不知感情和溫度為何物的機械。

他們說,絢瀨繪里不懂得愛,沒有擁有愛,並非值得驚訝的事。

他們說,有甚麼關係?只要絢瀨繪里能繼續安份守己就好,河水不犯井水。


反正絢瀨繪里習慣與孤獨為伴,喜歡孤獨,有甚麼所謂。



誰都不會接近絢瀨繪里。

誰也只認識絢瀨繪里的價值,而不認識名為“絢瀨繪里”的個體。








情事裡,絢瀨繪里從來談不上溫柔,性格使然有點急躁,時刻鎮定淡然的頭腦總會被肉慾牽著鼻子走。

不給予雪白無瑕的肌膚任何憐愛,如同猛獸張開血盤大口朝肩膀啃咬,留下清晰彷彿能滴血的齒印,惹來對方一聲難耐的喊痛。她舔著印記,許多人讚羨的容貌不帶表情,被她緊抱入懷的女人無法看到此刻她的樣子,這副連裸身相貼之際也無法得到喜悅的可悲姿態。

五指緊扣女人的纖腰用蠻力將她固定在自己腿上,另一隻手不留情地蹂躪泛著濕氣的密地。女人的西裝外套和襯衫尚未脫掉,絲襪被她粗暴拉扯破裂,熾熱的肌膚與她手掌的溫度成正比,強烈溫差使得女人昂頭倒抽一口氣。絢瀨繪里摟緊對方的腰,甚至對陷入皮膚捏出紅印的暴行視若無睹,僅僅歇力制止她從自己的身邊逃走。


還不足夠,還不足夠,還不足夠————


女人赫然按住絢瀨繪里的肩膀把她推開,趁著她錯愕的空隙拉開彼此的距離,碧綠的眼睛瞪視著她,眉頭緊皺。

「我尋找的是快樂,不是痛楚和傷痕。」紫髪女人的語氣依舊溫柔,連抗拒的話語在絢瀨繪里耳中亦失去責備的味道。「繼續也沒有意思,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絢瀨繪里呆然看著女人移動到床沿,目睹自己在那白裏透紅肌膚上施行的暴行證據,怵目驚心的紅印,恐怕連腰間也留有駭人的淤青。眼前的景象儼如無形的狠狠搧在臉上的巴掌,讓她的理智瞬間匆忙歸位,然後她讀懂了剛才女人話語裡夾雜的,藏在眼框之後的變化———失望,對她的失望。

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距離,絢瀨繪里的身體卻如冰雕僵住,心臟的躍動彷彿隨著每秒銳跌,彷彿下一秒便會停止跳動。

她發現雙頰被溫熱液體劃出痕跡的時候,是女人打開房門離開前,回頭轉身打算道歉的瞬間。


與絢瀨繪里共度纏綿過無數個夜晚的女人,認為固定人際關係很麻煩的紫髪女人,此刻為哭泣的她張開雙臂,暫時借她溫暖的懷抱。

他們說她是個沒有心的機械,如果當真,那麼為甚麼現在她的心有如千刀萬剮,為甚麼她會連抬手回抱的力氣也沒有,為甚麼她感覺自己快要被孤獨吞噬,為甚麼她會感到害怕。這些都不是絢瀨繪里應該擁有的情感,她理應不知道孤獨的味道如何,她應該感到舒心,應該樂於擁抱只屬於自己的世界,獨佔安寧。

從來未曾擁有,為甚麼她會害怕失去?


「就這樣再待一會兒就好…就一會兒……」


她低聲呢喃著,額頭靠著限時借出的肩膀,任由淚水打濕自己冰冷的手背。

連哭泣都不懂、只會藏起會讓自己羞愧的眼淚的她,或許真的是具不懂得更不會被愛的機械。



絢瀨繪里渴望自由,可是她現在才知曉原來寂寞一直與自由形影不分。








(4)



任誰也有僅屬自己的領域。


人類和動物其實相差無幾,或者應該說人類本來便是動物的一種,只不過因為千百年累積而來的智慧使人們忘記根源本是相同。動物會用氣味劃分及記認彼此的地盤,求生本能讓牠們自然避免誤闖禁地,萬物百態憑著一套簡單易明的規矩得以循環————然而人類這奇怪的物種,總無法融入自然界的法則。

人類不會在自己的領域遺留氣味,他們甚麼都不做,只會守在領域的邊境與同類們交流。

沒有特殊記號也沒有滿佈荊棘的籬笆,人類的領域界線無色無味更無警報,土壤下埋藏多少地雷只有地主知曉。外來者難以辨認到底界線從哪裏開始,又在哪裡自成一圈,有的是更多的無辜死傷,或者畏懼受傷而遞增的距離。久而久之,堅守的領域越大,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便越遠。

有些領域的尺寸始終未變;有些領域從連小孩子都無法包圍的大小,延伸到放眼亦無法望見邊際的燎原。


比起嘗試將自己歸類,東條希更樂意當旁觀者,不會被入侵領土,也不需要踏足陌生的土壤。








她們最後的聯繫是三星期零四天前。


沒有頻繁邀約,深宵不用再犧牲睡眠,東條希的生活步履重回往常的平穩淡然,若然她在通訊錄和訊息欄裡刪除某個英文化名,金髮女人曾出現於她生命裡的證據便能全數化為泡影。沒有感情基礎的關係注定無法長久,分別在於迎來終結的時刻是快是慢。以一段由某夜放縱作為起點的關係而言,東條希認為它的壽命已經夠長了,至少比世間認知裡的要長久。

她曾經暗自臆測這段關係能持續多久,猜何時會接到最後一封來自女人的短訊,猜甚麼時候自己會萌生拒絕邀約的念頭。

她可以猜一百個可能性,可以用數據和常識作出合理分析,但太專注研究放大鏡下的圖像,往往忽略並忘記周遭的一切,缺乏任何元素都足以使所有假設和理論喪失據點。

與在酒吧認識不到數小時的女人發生親密關係,本來就是件超出她理解範圍的事情。她居然如此善忘,忘記與那個女人相關的事情都無法套用她經多年觀察才得出的理論,就像折磨了她高中整整三年的化學公式————一個東條希加一個A小姐,加上甚麼催化劑,又會得出甚麼結果?


訂正,始終漏空的答案欄本身便是答案。


只是偶爾在枯燥的生活隙間,在無人紛擾的領域裡,她的思緒會不禁圍繞這道未解的難題。








等待洗衣機完成工序的時間總過得特別漫長,盛載幾十斤重量的機身微微晃動,發出規律的低吼。

東條希打算利用這段空餘整理家居,可是動身之際記起租住的這套小公寓裡根本沒有雜物,有的僅僅是家居必需品和衣服,前者沒有太多使用的機會,而後者素來擺放得井井有條。

於是她來到廚房,背靠櫥櫃,盯著依然在努力工作的洗衣機,看著洗曜物在裡面不斷翻滾打轉,看著清水刷去泡沫,看著它們高速旋轉下變成一團無法區分的物體。這是東條希每個週末的日常習慣,觀察洗衣機運作,聽著機器發出穩定的音調,暫時容許腦袋變得空空如也,甚麼都不需要思考本身就是種滿足,她是這麼認為的。

比如不需要記得今天是第幾天沒有收到短訊。

比如不需要試圖解開答案早已分曉的難題。

比如不需要想金髮女人最近過得怎麼樣、此時此刻在做甚麼。

比如不需要提醒自己不要再回憶。



洗衣機驕傲地宣布完工的聲響將東條希喚回現實。

她抱著洗曜物到小陽台將它們逐一晾起來,洗衣後獨有的芳香在空氣瀰漫四散,那是柔順劑和洗衣粉混合而成的芳香,還夾雜著清涼的水氣。她伸手進籃子裡隨意搜尋,拎起一條水藍色的毛巾,她從未用過但亦無意使用它,或許今後把它收在衣櫥最深處、把它從記憶裡消除會比較好。

把淡藍色的毛巾放在鼻底輕聞,與其他衣物味道的一致。

「就知道會留下氣味甚麼的都是騙人的橋段…」東條希盯著手裡的毛巾喃喃自語,苦笑著用夾子將它固定在陽光灑落的位置。

電視劇、小說、電影、舞台劇和歌曲總不乏對刻骨銘心的事物的描寫,淒美動人、可歌可泣、畢生難忘,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永恆的錯覺,一種極其美好同時無比殘酷的錯覺,因為萬物皆有時限,因此永恆並不存在。其實有很多事情其實沒有那麼難消除,比如生命,比如氣味,比如關係。

就像這條毛巾囚不住氣味,臥室的雙人床留不住溫度,軀殼縛不住自由。


或許她應該把被廢棄的毛巾丟掉。







一如既往由房東太太轉交的書信裡,夾進一封東條希從未見過的米色信件。


信封臺頭僅僅寫上小公寓的地址,沒有收信人的名字亦沒有回郵地址,房東太太還因此好心叮囑她提防騙案,最近社區裡出現古怪的詐騙手法。東條希看了看信封上端正娟秀的字跡,漂亮得似是經專人設計後列印出來的文字樣式,然後揚起禮貌的微笑向房東太太說不用擔心,這封並非來路不明的信件。

當東條希回到家,煮了個簡單方便的晚餐並收拾好碗碟後,終於有空讀這封神秘的信。

偶爾瞥見到落款之際,再次驗證她的直覺準確得可怕,當然還有其他因素————她的社交圈子裡沒人喜歡手寫書信,其次,除父母外幾乎無人知道她的住址。

再者,她曾經見過一模一樣的筆跡,就在某個被酒精熏香縈繞、兩副熾熱身軀交疊的夜晚。縱使那張字條已經不復存在,跟其主人同樣美麗的筆跡已然烙印在她的腦海裡,或者說,她忘不了。


A小姐向來不愛修飾文句,惜字如金便是其精湛的語言藝術。

A小姐說,她為那天的失態和粗暴的行為感到愧疚,希望T小姐沒有因此受傷,如有任何抱恙,她願意承擔醫藥費用。A小姐還寫道,希望邀請T小姐共進晚餐,以作為小小的賠禮,段落末端附上詳細的日期時間和地點。

讀著為數不多卻足以滲出強硬態度的句子,連正式道歉在對方筆下亦未曾放下姿態,儼如被囚禁的萬獸之王即使在馴獸師面前屈膝也誓不低頭。東條希的嘴角不禁微微往上勾起,金髮女人的自尊心恐怕比雪山山峰更高是那麼顯而易見,那種年紀輕輕便躍升上流社會的成功人士,大抵都有幾分高傲和不知從何湧現的自信。A小姐不止具備這些特質,還有意外地懷舊的一面,在郵政衰落的二十一世紀,親譯書信的年輕人是頻臨絕種的存在。

拇指撫過工整的墨黑字跡,簡短的段落清晰有序,沒有半句多餘的話不留讀者拒絕的空間,同時突顯寄信者的聰慧———寄信者毫不掩飾的狡猾。

書信比科技最優秀的地方是,回信是極為麻煩且困難的事情,尤其當對方根本沒有告知回郵地址,那麼即使多決斷的回絕也無法傳遞過去。


當然,前提是有拒絕的念頭才能成立。


東條希把信紙攤放在茶几上,從公事包裡掏出行事曆,再三核對書信裡寫著的日期沒有被預先畫上其他記號,繼而抬頭盯著信紙,若有所思地輕笑。

狡猾是聰明的一種,而聰明加上非常的固執和自信能造就成功,造就一個敢於拿自尊和自信打賭的A小姐。


這次A小姐賭贏了。







(5)



基礎的物理知識。

地心吸力與物件高度作為單位計算出每秒墜落的初速度以及加速率,緯度越高,下墜重量越大。


不知道心為某個誰的下墜速度會是甚麼?






摸黑湊近的脣瓣親吻她的唇角,迫不及待修正角度共享瀰漫唇齒間的香醇酒氣。

體溫急速上升,不留半點空隙貼近彼此,彷彿渾身力氣都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貪婪親吻盜走。東條希伸手勾著金髮女人的脖子,不理對方因多份重量而變得躝跚的步伐,不願燃點火苗的親吻擁有喘息的空間。時而細碎時而纏綿的熱吻太醉人,東條希甚至忘記這個家居的格局,跌跌碰碰穿過廊道,需要對方的帶領方才找到撞上牆壁以外的路。

金髮在月色底下發白閃耀,東條希撐起沉重的眼簾之際,茫然發現此刻已經躺在床上,簇擁她們的是熟悉的佈置,屬於她的臥室的佈置。

與那雙清澄的藍眼四目相交,鼻尖輕貼,趁喘息的隙間掠奪彼此的氧氣。東條希記起來了————那瓶Chateau Lafite Rothschild出產的紅酒、那印著草寫法文的菜單、那散發淡淡薰衣草芳香的香薰蠟燭、金髮女人臉上始終夾雜自信的弧度、那雙方只顧觀言察色導致的沉默。

片刻恍神惹來金髮女人不滿地勾起她的下巴,她闔上眼簾,再次欣然接受來自金髮女人的渴求,屢次調節姿勢讓親吻的甜膩更易滲進味蕾,自動退讓所有僅餘的主導權。


「我還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


東條希聽到自己的嗓音在耳際徘徊,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被金黃燭光映射的模糊剪影,隱約看見那抹邁開更甚的微笑。

貼著背部的拉鏈無聲無息被拉落到底,任由冬日的冷空氣親吻暴露的赤裸肌膚。溫度略低的手探進自後方敞開的黑蕾絲連衣裙內,從蝴蝶骨順著背線撫落至尾骨,爾後扶著她的腰,以便卸去此際太礙事的衣物。

擁吻猶如無形的鎖鏈將她的思考齒輪緊鎖,無意識弓起身體讓衣物自身上褪去。


「很難得能像這樣一起用膳呢,不覺得偶爾打破慣例的滿足感更強烈嗎?」


片段再次閃現,嘴角勾起的弧度帶著嫵媚,還有宣告勝利似的一絲傲慢。

同一雙櫻粉色的脣瓣,熱烈地在東條希一覽無遺的雪白肌膚留下蜻蜓點水似的細碎淺吻。鼻尖、嘴角、頸項、鎖骨、胸口、小腹、內腿————像個親吻敬仰信仰之主的虔誠教徒,把最強烈的情感化成無數平靜的親吻,用每個無言的吻訴說心底難以言喻、有如波濤洶湧的起伏。

東條希看不透那雙毅然抬起與她對視的眼眸,那雙冰藍的瞳仁,充斥某種她從未見過的情緒。


「恐怕我沒有承受跳出安全領域的後果的勇氣。」


來自法國一級酒莊的紅酒,與酒吧的百式調酒相比,更易入口,卻因此更易醉而不知。

那麼昂貴且矜貴的好酒,是此刻埋首於東條希雙腿間的一夜情人的賠禮,回憶的走馬燈獨缺金髮女人與她舉杯共享美酒的畫面。我還得開車送妳回家所以不喝了。她隱約憶起女人的嗓音。

來自下身的溫熱隨著柔軟溼熱的舔舐漸漸升溫,難耐滲進血液在她的體內遊走,泛起的空虛儼如分秒擴展的黑洞將身與心一併吞噬。喉間滑出的無意義音節斷斷續續,只能跟隨女人的指揮發出不連貫的低吟,聽著擂鼓的心跳聲加速,東條希似是急流裡漂流的木舟,無助地任由風浪拍打不堪一擊的身軀,直至她被推上浪尖後下墜,粉身碎骨、葬身大海。

她悶哼一聲,伸手將金色髮絲的主人往下壓,無言引導著對方直闖根源。

既然注定要沉沒,那就讓崩析的過程痛快些。


「而且,希望妳也記得我說過不增添人際關係的慣例。」


她醉了,這句話衝口而出的瞬間,她徹底成為酒精的俘虜了。

酒精的濃度太強,殘留於每個細胞裡久久未散,與金髮女人調整姿勢再次接吻的時候依然能嚐到那瓶紅酒頑強的餘韻,還夾雜著酒精也無法掩蓋的情慾的味道,屬於東條希的味道。

發熱的原點失去厚實溫熱的親吻,空虛如泉湧,剎那淹沒思緒。充斥心間的失落就像失去救生繩索似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己下墜,伸手卻只能抓住會溜走的空氣。


「可是妳不是已經應約到來了嗎?」


大人的餐桌上多的是經過修飾的話語,但是藝術本身藏於理解背後的意思。

東條希記得當時自金髮女人臉上揚起的笑容,因為她討厭那自信洋溢的弧度,憎厭那種彷彿把自己看得透徹的勝利似的梨渦。再多的酒精亦無法抹去那道讓她無法吐出任何反駁的笑容,無法制止她深陷那魅惑的弧度裡,無法自控地掉入狐狸精心設置的陷阱裡。

此際覆在東條希身上的女人掛著相同的笑容,然而心底泛起的不再是莫明的厭惡————她甚至開始對這個獨特的弧度有點著迷,有誰的笑能這麼惹人厭卻又同時如此具有魅力嗎?或許今晚攝取的酒精多得早已超出她的容量。

東條希抬頭親吻女人的側顎,領著對方貼著她臀部的手,無聲無息來到隱約泛著粼光的熱源。


悠揚的八十年代英文歌在車廂裡徊響,過量的酒精使她難以支撐愈發沉重的眼簾。

窗外街燈飛快掠過,車用香薰舒緩因煩惱而繃緊的神經,覆蓋著上身的外套充斥金髮女人愛用的清淡香水。當她醒過來,發現引擎已經停熄,正前方是她最熟悉的公寓大樓。


世間上大概沒有比這個金髮女人更瞭解東條希的人,物理上的。

天資聰穎的學生答題不需要太多提示,更遑論是一道已經解答過數十遍的題目。

修長的指節停在關口輕輕施壓,沾染無色的顏料在大腿根畫著不成形的透明圖畫,彷彿在挑戰東條希的耐性。紫眉緊皺,在無間斷的親吻裡發出不滿的悶哼,輕咬對方的下唇抗議。

她睜開眼睛,倏地發現冰藍色的眼睛已經鎖定了她,蘊含比情慾更深沉的情緒,太過嚴肅,彷彿此刻緊貼雙連的軀體以及越軌的行為僅僅是酒精導致的幻想。


「謝謝妳送我回來。」她說,透過模糊的視線摸索車門把手,帶著昏沉的腦袋踏出車廂。

那一刻她還頗為清醒,清醒得還有心思擔憂會不會失衡跌倒露出窘態,還有餘裕考慮要不要脫掉高跟鞋以防釀成意外。她清醒,只是步伐有點飄忽,反應和感官比平時緩慢數倍而已。

她不記得自己走到公寓倒數過來第幾盞的路燈,只記得被一股蠻力挽住手臂令她駐足。

即使頭腦無法牢記,身體依然銘記,雙唇被包覆的柔軟以及伴隨的溫度。


空虛終於被填滿的實感提醒東條希,她耗盡僅餘力氣去擁抱的金髮女人和只屬於她們的秘密情事,並非是酒精塑造的美好假象。

她埋首於金色散髮裡,噴在彼此耳邊的不規律粗重喘息取代所有語言,一如無數個她們曾經共享的深宵。女人以指作為指揮棒,領著她奏出夜晚的旋律,巧妙地運用時而激昂時而溫吞的指示,將拍子玩弄於鼓掌之中,帶她尋找樂章的高潮起伏。

朦朧中,東條希感覺到略冰的掌心貼著她的臉頰,讓她只能昂望眼前的金髮女人。

被渴求的律動赫然中止,讓東條希緊抓床單而發白的指節得到片刻鬆弛。女人對她眼中的疑惑視若無睹,只替她撥開被汗水打濕的瀏海,拇指落在她的唇角眷戀似的輕掃。

女人的雙瞳似是無邊無際的遼闊天空,清澈通透彷彿能伸手便能觸及,卻是不管如何伸長雙手亦難以觸摸的遙遠。東條希突然憶起那句常能聽到的話————越得不到的事物,越驅使心頭泛癢。

這能解釋為甚麼她會容許金髮女人再次擅自闖入她的領域嗎?


金髮女人坐直身體,不緩不急地解開白襯衫的扣鈕,把身上所有衣物脫掉並隨手拋棄,隨後欺身上前與她緊貼前額,熾熱的鼻息似無色無味的迷藥,赤裸的瞪視如同無形的繩索將東條希牢套並繫上死結,殘忍地剝奪任何逃脫的機會。


「絢瀨繪里。」女人低聲道。「我的名字是絢瀨繪里。」


五個低柔的音節傳入東條希耳內,連同酒精、情慾和不該的眷戀烙印在她的腦海裡。







晨曦乍現,清晨夾雜水氣的微風吹在赤裸的肌膚上,陣陣寒意使東條希不得不離開夢鄉。

她迷迷糊糊地揉著隱隱作痛的頭側,睡眼惺忪,半睜眼睛環望四周,試圖把七零八落的記憶拼圖湊成完整的圖畫。


法國餐廳、第一酒莊的紅酒、乘金髮女人的車回家、親吻、擁抱————絢瀨繪里。


她拉著被單蓋住祼露的上身,偏頭朝房門方向望去只見木門緊閉,細聽之下確認門外亦沒有其他聲音,一如往常,這套小公寓裡只有她獨自迎來新的早晨。

身體的疲憊以及酒精的影響使她睡得更沉,沉得連金髮女人何時不著痕跡地離開也毫無印象,假若包裹她裸身的是睡衣而非被單,假若身上沒有格外顯眼的吻痕,那昨晚的情事便彷彿從未發生————就差那麼一點點,差一點東條希就以為一切都能回到三星期前的簡單,沒有牽連,沒有破例,沒有擅闖領域的危險。


在陷入沉睡之前,隱約聽見女人呢喃著甚麼,好像是————


「我想了解妳。」







(6)




絢瀨繪里借用東條希肩膀無聲落淚的那一夜彷彿從未發生。


東條希的生活如常安穩平淡,不同的是那抹燦金倩影重新闖進乏味的日子裡,比最初更頻繁地會面,毫不客氣佔用她更多的空餘時間。金髮女人的名字是絢瀨繪里,在檢索器搜尋就能找到琳琅滿目的資料,佔據頁面的盡是述說其步向成功的歷程,還有些在求學時期已經出類拔萃、獲獎無數的報道。

東條希不認為翻閱過往的報導篇章是跟蹤的行為,畢竟對方自願報上其名,身為經常與她共處一室的自己自然擁有審閱對方底細的權利,誰知道她會不會是潛伏多時的連環殺手?了解對方的背景也有利於保護自己,尤其當對方的態度有點微妙的變化,更令她不禁警惕。

她們的關係依舊侷限於軀體層面,情事終末自然分道揚鑣,無聊的夜再用彼此的體溫填補空虛,即使再離開安全領域一步,亦僅會偶爾像普通朋友一起用膳。縱使看似毫無變化也沒有進展的空間,確實有哪裡不一樣,像是緊扣雙連的齒輪突然發出突兀的喀嗞怪聲,讓人無法忽視的焦躁。

用膳的時候,絢瀨繪里不會談及工作相關的事情,但是會告訴她甚麼日子出國公幹,又會交代何時回來。

開車送她回家的路途上,絢瀨繪里會淺談關於某首樂曲或者某個歌手的話題,會偶爾播放一些她覺得不錯的歌,食指跟著拍子輕敲方向盤。

纏綿之後,絢瀨繪里會替她整理凌亂的瀏海,會悄然親吻她的肩頭,會在踏出房門之前低聲道別。

若即若離,猶如無法定位的這段關係擁有超越肉體的聯繫,卻又如同屢次擦肩而過的陌路人互不了解,僅在重疊的道路相遇。

每個相約會面的夜晚,不再有酒精摻和逢場作戲,取而代之的是遞增的清晰記憶。

絢瀨繪里白裡透紅、彷彿吹彈可破的肌膚,掌心總是比常人略低的溫度,忍受痛苦似的難耐喘息,破碎的高低音節,青檸味的護唇膏,冰藍眼睛裡似是下秒便會傾盤滿瀉的赤裸熱情————不論何時何地,記憶都會找到思考隙間裡破綻,反覆回放鮮明的片段。

當東條希發現的時候,她的生活已經跟某夜在酒吧偶遇的金髮女人密不可分。



東條希不該在辦公室為私事分神,但是攤放桌面的文件沒有確切的限期,今天的她亦沒有跟數字打交道的興致。

被社會稱為專業人士的她犯下這種低級錯誤,她將責任歸咎於鍥而不捨的邀約。

當她婉拒同僚酒會,辦公室頓時怨聲四起,不知是誰突然提出這是東條小姐連續第四個月拒約,大概是名花有主了。聽罷,東條希聳聳肩一笑置之,放輕口吻催促下屬們趕緊完成工作,快點完成就能早點下班,自然讓即將傳遍公司上下的八卦赫然而止。

爾後,她回到自己那簡潔的小辦公室裡,盯著桃木桌面等待她核對的連串數字至今。


她曾經為過誰拒絕必要的社交場合嗎?


漫不經心地用指尖蹭磨紙角,墨綠色的眼睛盯著電腦屏幕裡搜尋結果。

芭蕾舞者、交響樂隊成員、高中學生會長、大學學生會長、傑出青年獎、獎學金得獎者、一級名譽畢業生、最年輕的商場巨頭————形同完美無瑕的童話人物般的存在,絢瀨繪里。

填滿頁面的資訊和合照均是東條希所不認識的絢瀨繪里,滑鼠點擊每張攝進金色身影的圖片,她的眼神裡沒有半點情緒,儼如翻閱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的相片冊。永久定格的絢瀨繪里比她印象中要青澀些,金髮整齊梳成高馬尾,沒有唇彩和淡妝的點綴,嘴角上揚的角度一致,然而她並非與東條希共度無數個黑夜的絢瀨繪里。

圖片裡的女孩子如同其瞳仁的映射,比冰錐更尖銳更寒涼。

缺少了甚麼,可是東條希無法明確指出拼圖缺少的是哪一角。

鼠標移到紅叉,點擊左鍵的動作沒有半點遲疑,無痕視窗的好處是任何記錄都不會留下,連同她多餘的心思一併刪除。

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這道牽涉絢瀨繪里的化學題,東條希記起自己不具解答的資格。







邀請他人進入自己家居是否符合絢瀨繪里定義的打破慣例,東條希不得而知。

無暇環顧獨立洋房的別緻格局,她被領到寬闊的臥房裡成為夜晚的盛宴。十指在絲絹般柔軟的床單劃出波紋,深紫長髮披散身側猶如綻放的豔花,床架吱嘎作響,豐厚的雙唇微啟吐著熱息,忘情之際迎合輕輕吻著下唇的那片溫柔。

猶如攀登陡削的高山,頂峰近在眼前,越接近頂端獨享的美景,越因高海拔而漸感窒息————越缺乏氧氣越歇力頑強地抓緊一切,就像情慾,就像愛情。

然後她以略沙啞的嗓音為樂器,奏出圓滑動聽的末節,替夜的樂章畫上完美的休止符。

胸口的激烈起伏尚未平復,東條希感覺到一雙溫熱的唇默默親吻她的肩頭,纖細修長的手指將她的散髮勾到耳後,讓她不禁懷疑藍眼裡的憐愛是否濫於沉溺情慾的副產品。東條希不敢臆測亦不敢揣摩,無論嘗試多少次,她依然讀不懂那雙藍眸蘊含的情緒。那些情緒太深沉,太鋒利,似是刺穿靈魂的長矛,似是擅自踏足她的領域的入侵者,它們讓她感到焦躁。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長年全副武裝的人,而是不怕死的人。

偏偏擅闖東條希的領域的絢瀨繪里是後者。

就像一頭不知傷痛和危險為何物的雄獅,大搖大擺地踏入未知領域,試圖在被隔離的燎原尋找渴望的事物。

而瑟縮在巨石邊上俯視這頭猛獸的東條希,或許早已洞悉野獸渴求的是甚麼,可她不清楚自己能否給予並回應牠的訴求。



「這個時間已經沒公車了。」

絢瀨繪里低柔的嗓音傳到耳際,喚回東條希迷失在冰藍眼睛裡的魂魄。

東條希往床邊的鬧鐘望去,LED燈亮著凌晨時份的單位數,她忽然記起這裡不是自己那委屈於繁華都市某角的小公寓,而是連公共運輸工具都選擇忽略的偏遠山腰,絢瀨繪里的家。

紫眉輕皺,襲來的疲憊使她的腦袋幾近陷入癱瘓,尋找其他選項的同時,恍惚間記得給自己訂立不會與誰相擁入眠直到天亮的規則。她的慣例,與此同時亦是她和絢瀨繪里之間的慣例,然而如今她隱約感覺到雄獅正在把這條規則連根拔起。

「天一亮我就會送妳回家。」絢瀨繪里頓了頓,語氣極其平靜卻滲漉一絲壓抑。「所以今晚留下來吧。」

被寂寞渲染的嗓音似是在訴說誠懇的請求。

東條希抬起眼簾與冰藍雙瞳對上視線,彷彿能看見藏不住的真心,能感受到心底片刻的悸動,被捲入無名的情感之中,霎那間忘記任何語言。直到絢瀨繪里的雙臂環著她的腰,將她拉入溫暖的懷抱裡靜聽心臟規律的躍動,她始終沒有堅持遵守自己的規則。

回抱絢瀨繪里同樣赤裸的身體之際,過往的所有慣例,全部化成灰燼隨風飄散。

通透的冰藍眼眸成為今晚最後一片記憶拼圖,東條希憶起電腦屏幕裡那些圖片,它們攝的都是此刻與她相擁的人,然而眼睛流露的感情之多儼如判若兩人。

然後她終於明瞭那個青澀的金髮少女缺失了甚麼。



愛。







(Finale)




「姐姐妳最近都很晚回家,工作那邊還好嗎?」


那是絢瀨繪里今早聽到的第一句話。

似是沒能聽見身後的妹妹的問題,絢瀨繪里確認平底鍋上的俺列煎成完美的金黃色,然後邊滿意微笑著邊轉過身,將早餐端到妹妹的碟子裡。

「近半年工作確實有點繁重,但這正是業務上軌道的好徵兆,所以不用擔心。」她說,拎著親自泡製的熱可可在妹妹的正對面就坐,嘴角的弧度甚為自然。「來嚐嚐姐姐的手藝吧?」

「姐姐可是有幾次都差不多天亮才到家哦?缺乏休息很容易生病的,專注工作也得有個限度喔。」亞麻色頭髮的少女的臉頰鼓成包子,假裝生氣的模樣讓絢瀨繪里不禁輕笑出聲。明明已經是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在她面前總擺脫不了稚氣的言行。

可是她那還未踏足社會見識各種面孔的女孩,尚不知曉笑容不僅是最好的武裝,更多為謊言的溫床。

工作繁重是真的,早出晚歸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而有些細節,她那如白紙般未沾半點筆墨的妹妹不需要知道,正如她於家人心中的形象,也沒有破滅的必要。不過,選擇性忽略某些細節自然算不上瞞騙,絢瀨繪里如此告訴自己,臉上笑意依舊溫婉。

「亞理沙變得跟外婆一樣嘮叨了呢。」絢瀨繪里的微笑毫無破綻。

「我只是在關心姐姐的健康,而且是外婆的話,肯定會從清早嘮叨到深夜的,我已經很優待姐姐了哦。」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所以亞理沙會給這頓早飯打多少分?」

沒有技巧可言的話題轉移,讓絢瀨亞理沙無奈地輕歎一口氣。

「唔,九十五分。」

「哦?餘下的五分為甚麼會消失?」

「糖放得有點多…會不會因為有些日子沒下廚,有點生疏了?」

聞言,絢瀨繪里正準備把馬克杯遞到嘴邊的動作赫然而止,目光落在即將見底的熱可可,沉默片刻。

「…或許是這樣呢,真的好久沒有像這樣一起吃飯了。」

原來她的生活已經不知不覺脫軌這麼久。

過去數個月的一切都像來得太突然的龍捲風,讓她措手不及,趁她不經意的瞬間將所有穩固的事物連根拔起,再將她引以為傲的土地夷為平地,最後僥倖生存下來的只有茫然的她。她不曾想過自己會落得如斯田地,更不曾想過她竟然會選擇袖手旁觀。

最讓她震驚的是站在廢墟中心的她,居然在這片荒蕪裡找到安心,彷彿連破壞的本身也是種極致美麗的藝術。

「沒辦法呢,社團活動頻密,又快到畢業論文的限期,姐姐也要工作到那麼晚才回家,幾乎都沒有碰面的機會。」亞理沙苦笑著說道,那微皺的金眉跟絢瀨繪里有幾分神似,可是埋藏的心事永遠不會相同。

她希望亞理沙永遠不會理解她的心事,因為那些都是被她藏起的污穢。

「會覺得寂寞嗎?」絢瀨繪里語帶歉意,缺少陪伴的愧疚與埋藏太多秘密的罪惡感交織。

「偶爾會跟好朋友們聊電話,傳傳短訊,所以還好。」絢瀨亞理沙向她投以安慰似的淺笑,恐怕是不希望替絢瀨繪里增添更多的自責,善良的女孩總會處處把他人的感受放在首位。「那姐姐呢?」

然而過份的善良有時候會無意變成傷人的利器。

在疼愛的妹妹面前卸下所有武裝的絢瀨繪里,猝不及防被名為善良的長矛刺穿胸膛,蝕骨之痛使她窒息之際方才察覺鮮血直流。

絢瀨繪里盯著已然見底的馬克杯,緩緩晃動剩餘的幾滴液體,聳聳肩,笑容的弧度劃開更甚。


「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情呢。」







夜闌人靜,空無一人的寫字樓裡,剩最角落的辦公室依然亮著黯淡燈光。

凹形書桌後面跟落地玻璃的三呎距離,是屬於絢瀨繪里的安全領域,就像一道牢固的圍牆把她包得嚴實,擋開來自辦公室外由話語構成的槍林彈雨。絢瀨繪里不在意以她為中心的閒言,真的,更不在意他們如何看待她過去整個星期每晚都獨留公司的行徑,又或者他們根本無心理會像絢瀨繪里這樣的人。

檯面昏暗的黃燈不足以照亮印在白紙上密密麻麻的細字,絢瀨繪里盯著內容千篇一律的文件,它們本來就沒有出現在她面前的需要,只是一個方便敷衍所有人的藉口————包括她自己。越嘗試聚精會神讀字,偏頭痛越是纏繞不休,直到咖啡因都無法拯救漸變模糊的視野,迫使絢瀨繪里放棄再作無謂的掙扎。

她走到一塵不染的落地玻璃窗前,仗著樓高三十五層的優勢將沉睡的都市一覽無遺。

夜幕低垂,繁華不再,馬路偶爾掠過的車燈映著肆虐街道的冷清,沒有人會傻得於這種時間在外面游離浪蕩,有的是被孤寂偷走靈魂、渴望黑夜能為提供一絲溫暖的軀殼。


在T小姐說暫時無暇見面之前,絢瀨繪里不知道原來生活能如此枯燥。

一封仍舊帶著敬語、用詞得體大方的短訊,十三個沒有體溫與她相擁入睡的夜晚,像個碩大錘子狠狠打破她對世界的固有印象,瓦解她對“絢瀨繪里”的所有認知。

人們說絢瀨繪里空有一副漂亮皮囊,卻是冷漠無情的工作機器,黑白分明,待人處事強硬且不留餘地。許多難聽的話源自毫無緣由的妒忌,更多的刺耳批評出自失敗者的嘴巴,所以絢瀨繪里選擇充耳不聞,視若無睹便是予以無聊人士最好的回應。

她甚至覺得自己確實符合某些難堪的形容,只是她不見得那是缺點,而是她成功的主因————學業也好商場也罷,都是只容許孤軍作戰的漫長戰爭,戰場上沒有揮發感性的餘裕。

誰最能耐得住孤獨並能與它為伴,就能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撐到最後,成為最後生還的勝者。

曾經,絢瀨繪里以為自己是站在屍骸堆起的山丘上,俯瞰其他匍匐而行的懦夫的勝者,但是她錯了,大錯特錯。

一種名為T小姐的感情,讓孤高的戰士禁不起高處的寒。



第三杯咖啡,無糖無奶,純正嚴選的咖啡豆,她最討厭的苦澀在舌面蕩開。

如果寂寞能被品味,應該就是這種味道,絢瀨繪里想。

又倘若情愛擁有色有味,應該是親吻紫髪女人後於唇齒殘存的藍莓味護唇膏,還有滲進每個話句裡的溫吞甜膩,香甜濃郁,比酒精更醉心,比毒品更容易上癮。

閉起雙眼,彷彿能聞到於鼻底迂迴的清爽髮香,能看見那張無防備的安詳睡臉,能感受到懷裡令人眷戀的溫度。

她們一同迎來過數個晨曦,而那些早晨比多不勝數的夜晚更鮮明烙印在絢瀨繪里的腦海深處,趕不走,忘不掉,時刻伺機縈繞她的思緒。

身體可以盡情赤裸相依,心的距離卻不會因此縮減一毫米,如同她是果敢自曝其名的絢瀨繪里,但T小姐依然是T小姐。

沒有良好基礎的事物,就算未有倒塌亦只會不受控地持續傾斜,然後到支點完全扭曲的那天徹底崩析————她怎麼能忘記這麼重要的地理?

絢瀨繪里對那個紫髪女人來說,是否仍然是個滿足需求的玩伴?

兩個習慣擁抱孤獨的人談感情,是否太奢侈?


可她並不這樣看待對方————從某個時候起她,已經不再那樣看待她們的關係了。


她倚靠著冰冷的落地大窗,灑在玻璃表面的呼息凝成薄霧,模糊了肅清的夜景,抹去街燈原有的銳度。反常的地球氣候,二月依然跌穿十度以下的嚴寒,令只披著西裝外套的她不禁環抱身體,依賴手中的熱咖啡為微顫的身軀帶來微不足道的片刻溫暖。


如果寂寞有形態,大概就是她現在的模樣。








終於與T小姐恢復聯繫的當晚,絢瀨繪里慣常邀請對方一起享用晚餐。

她們淺談最近的新聞大事,提及某國的交響樂團來日本開巡迴演奏會,談論些微不足道的瑣碎小事。沒有過份表達各自的觀點,亦沒有未經細心篩選修飾的詞彙,怕的是一時魯莽令本已甚是脆弱如氧化的音弦的關係斷裂。

然後理所當然似的,飯後由絢瀨繪里開車送T小姐回家,在那套傢俬甚少的小套房裡度過一夜歡快————本該照著這份劇本進行到尾,但是絢瀨繪里執意再次打破慣例。



回程的路上沒有英文老歌相伴,沒有絢瀨繪里無意識放柔的嗓音,沒有任何交流,僅剩汽車引擎低哮的頻率。

墨綠色的眼睛不時稍稍往駕駛座的方向望去,卻巧妙地在被逮住的前一刻轉移視線。沉默一直維持到黑色房車停泊在公寓樓下,紫髪女人抬手摸著門把的動作遲疑片刻,低唸一句道謝後才握緊把手,轉身背向絢瀨繪里準備離開。

女人推開車門,高跟鞋踏在柏油路面發出一下清脆的咯聲,正要將重心移離座位之際,絢瀨繪里毅然抬頭,目光徑直落在女人的背影。

絢瀨繪里意識到的時候,左手已經握住紫髪女人纖細的手腕。

「妳說過人與人的關係越簡單越好————」金眉緊皺,絢瀨繪里加重套住對方手腕的力道。「————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曾經以為這只是止於床第的慰籍,我以為這僅僅是個利用醉酒再犯的惡習,隨時都能糾正根除。可是我錯了,我無法再欺騙自己,我像無法自控地渴望更了解妳————」幾乎一口氣把心底壓抑已久的話語道出,絢瀨繪里胸中的焦躁讓她的嗓音變得極為嚴肅,彷彿是個四面楚歌的士兵。

如果紫髪女人想離開大可以掙脫她的手,然而對方未有挪動半寸,只維持背對她的姿勢,默不作聲。

四面受敵又如何,絢瀨繪里眼前唯一的路只有背水一戰,孤高的戰士即使死也得戰鬥到最後一刻。

她深知自己在賭一場極盡冒險的遊戲,然而選擇從懸崖縱身一躍後再也沒有退路,縱使粉身碎骨亦甘之如飴,所以她任由話語跳過大腦的過濾衝口而出:「妳可能會覺得麻煩,當然妳也有拒絕的權利,我不會介意,說這些話也只是想讓妳知道而已。」

未曾擁有,何來失去。

不曾爭取,何來擁有?

絢瀨繪里深呼吸。

「我希望…不,我想跟妳重新開始。」




在她放鬆左手的箝制之際,紫髪女人緩緩抽離被挽留的手,徑自離開沉寂下來的車廂,連一個回眸都不願施捨給赴死的勇士。

絢瀨繪里還未來得及記住那雙深邃的墨綠眼睛有多漂亮,副駕座的車門已隨聲關上,那頭瀑布似的秀麗紫髪消失於視點死角,殘酷地宣布她所眷戀惦記的一切都於幾秒內離她遠去,宣布她的衝動與勇氣,換來的只有一顆破碎不堪、疲憊的心。

她低垂著頭,把臉埋在冒汗的掌心裡,尚未能接受賭上全部卻慘輸收場的結局。

若是她能扼殺心底泛起的漣漪,或許還不至於連她們唯一的關係都賠上————她只能怪自己太愚昧。


突然有誰輕敲她的車窗。


絢瀨繪里揉揉始終緊鎖的眉心,調低車窗,映入眼簾的是那雙眼角稍微下垂的綠瞳、披散肩頭的波浪卷紫髪,還有溫柔的笑容。


「妳好。」女人說。「我的名字是東條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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