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风暴再起

不知过了多久，艾莎悠悠醒转。

她曾希望再也不要醒来。然而，离开了黑甜的睡梦，她就不得不面对一切都已错位的现实。她所能见的，只有记忆中安娜脸上不自然的微笑，还有她饱含恶意的目光。艾莎睁眼抛开那可怕的回忆，映入眼帘的是地牢灰褐色的墙。她很快就要死了，这四面墙将成为她的坟墓。

她身上没有锁链，没有捆绑，除了眼前的铁门，没有任何束缚。

可如今她已无力反抗。

一切都感觉不对劲。过去她一直拥有魔法，从未体验过失去这一慰籍的生活。事到如今，她的心曾经驻留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难以填补的空洞。她有生以来从未如此虚弱。失去了天赋，她感觉又瞎又聋，成了无用的废物。

现在，她感觉如此寒冷。

那是一种遍布肌肤的饥渴，对温暖近乎痛楚的渴求支配了所有感官。那感觉就像被千百根针扎着，直到所有刺痛都退化成令人不安的麻木，只觉得全身僵硬、笨拙不堪，仿佛有水注入体内，钝化了一切感官。过去，艾莎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从未如此寒冷，如此虚弱。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疼痛，仿佛正被撕扯成碎片。病症从她胸口的空洞向外扩散，倒数着她生命所剩的时间。

听见脚步声传来，艾莎抬头循声望去，脚步声在走廊的石壁间回荡，如同渐渐逼近的死神。她猜对了。拾级而下走进地牢的正是安娜，两人四目相对时，她甚至微微一笑。现在也只有这景象能刺激艾莎打起精神。她用颤抖的手撑起身子，想着自己不知能否伸手隔着铁栅把埃德蒙从安娜喉咙里掐出来。

“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安娜在她伸手可及的距离外停下脚步，“这里是比不上你当时给我准备的房间，不过——”

“别再假装安娜了。”艾莎咆哮道，“要是想杀我，就动手吧。”

看到她脸上没了笑容，艾莎有种小小的快意。

“埃德蒙本来打算救你一命，但后来……你杀了古斯塔夫，”安娜说，“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做。没有圣骨匣维系生命，你很快就要死了。只是迟早的事。”

“什么？”

艾莎认得那个声音。索尔冲下楼梯，颇有对安娜大打出手的架势。要不是安娜略施魔法，他可能已经动手了。那点魔法对她可谓微乎其微，压力却已足够夺去他们的呼吸。突然的疼痛让艾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安娜一松手，艾莎就摔倒在地，呼吸紊乱。索尔风度全失，脸红得像被冻伤了似的。

“你、你答应过……”

“我答应过，只要你为我效力，就可以得到艾莎。”安娜蹲下来，挑着他下巴抬起他的脑袋，盯着脸看了一阵才随手甩开，“但我从没说过是多久。”

“你在为他效力？”艾莎问道。

突如其来的力量注入四肢，她扑上前去，抓住了铁栅。它们没有冻住，也没有折断。艾莎怒吼一声，看见索尔点头默认，更让她有种被出卖的感觉。

“你请自便吧。”安娜说完，扔了把钥匙给索尔。

安娜登上楼梯返回城堡，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地牢里只剩下艾莎和索尔。两人跪在地上，中间只隔一道铁栅，但他低垂着脑袋，她却挑衅似的昂着头，他手脚发软，她却用尽全力紧攥着铁栅。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说清这背叛程度之深——他曾是她第一个朋友，她唯一的朋友。原来每个人都把她耍得团团转，她真想放声大笑。

“我曾经那么信任你。”艾莎说。

索尔无言以对。

“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艾莎的声调越提越高，“哪怕是你企图离间我和安娜的时候——我也能理解，我知道你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着我——可现在你要怎么解释？你背叛了我。由始至终，你都在为他效力，我却那么信任你。”

她真的笑出声来，为自己的天真摇头不已。仅仅因为两人有过情谊，她就对索尔如此信任。她早该知道的。她早就看不到那个男孩的身影，却还愚蠢地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寻他的踪迹。索尔一声不吭地跪着，他的沉默再次激起了她的怒火。不，索尔不该再保持沉默。

“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艾莎问他，“你不是总有话可说吗？”

“现在我再说什么，都没法让局面好转了。”索尔喃喃道。

“看来你是什么都不肯说了。”艾莎说。像在回应她的怒火一样，折磨身体的痛苦变得更加剧烈，直入脑海。她弯腰低吟一声，感觉喉咙里都是血腥味。“那就来吧！既然这就是你想要的——”

“不！”索尔拼命摇头，“不，我不想这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我别无选择！我想告诉你的，但我被魔法束缚了，从我遇到他的那天起，我就被束缚了——”

“那就杀了我！”艾莎喊道。

这简直叫人难以忍受。鲜血从她鼻孔里淌下来，肆意横流，她一笑置之。

“我可以求他救你一命。”索尔隔着铁栅向她伸出手，但艾莎躲开了，“没必要把事情搞成这样。你不必死的，我可以救你！埃德蒙现在无所不能！”

“那就像条狗一样滚回你的主人身边！”

艾莎退到牢房一角，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呻吟。思绪的碎片在她脑海里来回往复，交错混杂，直到再也分辨不清。要是她能看到自己的模样，就会发现她的皮肤变成了灰白色，脖颈上青筋毕露。疼痛席卷全身。呼吸变成了短促而紊乱的喘息，甚至呼吸的需求都令人痛苦。痛苦到无法承受。

她只想死去。

“艾莎！”索尔靠近铁栅，但她拼命挥手赶他走，“艾莎，我可以弥补的。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什么都不要你的。”艾莎说，可她嗓音里带着一丝呜咽，“别来烦我。让我死得安静一点吧。”

“就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把安娜还给我。”艾莎低声絮语。

她就要死了，但那将是个解脱。被她留在身后的安娜将遭受更加可怕的命运，想到安娜像画皮一样被人穿着招摇过市，她就不寒而栗。艾莎睁大了双眼，茫然注视着虚空，感觉泪水夺眶而出，也并不擦拭。安娜还活在那具身体的囚笼里吗？那里还留有安娜的踪迹吗？她希望她能知道。她希望她能再见真正的安娜一面。

索尔表情一僵，却藏不住嘴唇的颤抖。

“那我是帮不上忙了。”

艾莎颓然靠在墙上，对他的离去置若罔闻。

*

总是安娜。

返回城堡途中，索尔在楼梯上停下脚步，一拳砸在墙上。手套被撕开了口子，指关节在石壁上撞得血肉模糊，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发生的一切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他真想就这么倒下，不再去想那早已侵入现实的噩梦。他就像是个失去价值的傀儡，却被人留下聊以取乐；与此同时，艾莎正一步步向着死亡迈进。事情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玩了一个危险的游戏，然后输得一塌糊涂。

而今别无选择，只能接受现实。

索尔做好了继续虚与委蛇的准备，只要能活下去，怎么装都行。他对自己的价值不抱幻想。埃德蒙可以除掉他们中任何一个，而他还不知道那个疯子到底想要什么。眼下还是低头认输为好，乖乖配合，多活一天算一天。

他伸手按在门把上，门却从另一边自己打开了。他没想到会有人。地牢里早没有需要探视的犯人，不该有人过来的。他猝不及防，踉跄退了一步，但是……

看到一个雪人站在眼前，才真是让他大跌眼镜。

“这是……？”

“你好，我叫雪宝！”

雪人咯咯笑着走进来，带上了身后的门。索尔着魔似的盯着它的一举一动，面对这难以置信的景象，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很难再去想它树枝做成的胳膊是如何弯曲，或者它是如何迈开步伐。这不可能是真的。雪人走了过来，索尔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当它抬起胳膊时，他畏缩了一下。但雪宝只是对他招了招手，见索尔没有回应，它放下胳膊。

“哦，真没礼貌。”

“可这不可能……你……你是个……雪人。”索尔轻声道，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脑海，“是埃德蒙派你来的？”

“不！”雪宝大叫一声，它嗓音里的愤慨让索尔相信它没有撒谎，“是艾莎堆的我。现在我们必须救她！来吧！我们得把她弄出去！”

雪宝抓住他的袖子，但索尔挣开了它的手，向楼梯上方爬去，只想把这一切抛到身后。“我可什么都没答应。”索尔说。

“难道你不想救她吗？”

想，这根本不用问，因为那是艾莎。

不想，这么做毫无意义，因为那从来与他无关。

“我不知道。”索尔咆哮一声，低头怒视着那个抱住他腿不放的雪人，它天真无邪的眼神只是让他更加愤怒。它似乎觉得这是个再容易不过的选择，事情也本该如此。

总是安娜。

索尔想到这里，不由绷紧了下巴。甚至到了现在，死到临头，艾莎能想到的也只有安娜。可正是安娜把一切都毁了。要不是安娜出现，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忘了埃德蒙吧。如今是安娜统治着这个王国，也是安娜威胁着她的生命，可艾莎满脑子想的还是安娜。艾莎本该料到这一切。她和安娜的暧昧关系不可能有好下场，她肯定早就知道的。

这不是他的错。

这不可能是他的错，有那么一瞬，索尔甚至想任艾莎自生自灭。

“难道你们俩不是朋友吗？”雪宝轻声问道。

这句话勾起了他的回忆，在痛苦纠结中，时间缓缓流逝。索尔深吸着气，不情愿地闭上眼睛。他又记起了他十三年前邂逅的那个女孩。艾莎，那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女孩，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如果努力回想，他还能看见她那双眼睛，在敬畏中睁得老大，全无戒备。他们曾经是朋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他们曾经是朋友，真正的朋友。不是后来那种摇摇欲坠的同盟，而是毫无保留的友谊。那时候，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直到如今，她还是曾经……那么信任他。

“但我不可能带她出去。”索尔喃喃低语。

“为什么？”雪宝叫道。

“且不说这可能是个陷阱，”索尔不再去想和一个雪人争辩有多疯狂，“这么做也救不了她。我们无处可逃，无处藏身。埃德蒙会把我们全都干掉。”

“可你就没有其他计划吗？”

除了去找埃德蒙，别无选择。他还是有可能让一切重回正轨，艾莎还是有可能获救，只要他去求埃德蒙。或者说安娜，因为占据了她身体的埃德蒙喜欢这么称呼自己。一想到必须对某个貌似安娜的家伙卑躬屈膝，他就满心抗拒。

或许他脸上的厌恶之情太过明显，小雪人竟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你知道不管你怎么做，他都不会救她的。”雪宝说。见索尔又向门口走去，它后退几步背靠着铁门。“你在听我说话吗？”

“起码我还可以试试！”

索尔抓住雪人推到一旁，只听它乒乒乓乓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他没有时间跟这些怪事纠缠了。他又一次伸手按在门把上，但没等他转动门把，就又一次被人打断。有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再是那个雪人。

而是一个他多年不曾听到的声音，年复一年，他听着那个声音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冷酷，直到充满女王的威仪。

“你不是说你总有一天能无私地待我吗？”

索尔回过身去，他双手都在颤抖，但他无法拒绝那个曾经是他挚友的女孩。

*

这么快又听到脚步声，艾莎吃了一惊。

更让她吃惊的是，回来的不仅是索尔，还有——

“雪宝？”艾莎轻声问道。

索尔和雪宝在她牢房外停下，艾莎怀疑地瞥了王子一眼，就把目光转回雪人身上。

“是你堆的我。”雪宝说，它居然会说话，这可把艾莎惊得目瞪口呆，“还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她记得她儿时的作品，更忘不了她和安娜一起堆的雪人。她记得她们一起动手用雪堆出他的形体，她的魔法召来树枝和煤球装饰了它的身体。但它从未有过知觉。雪宝从未迈开脚挪动半步，眼里也从未闪现过智慧的光芒。艾莎从未创造过任何有知觉的东西。她创造过雪怪，但那些怪物没有意识，没有人格，只会机械地执行命令。

“这怎么……可能？”艾莎问。

“只要你愿意相信，很多事都是可能的。”雪宝嗓音欢快，却隐隐透着一丝责备。它脸上笑容退去，当它再开口时，语调已全然不同。“你还认得我吗？”

“我、我说过，我记得是我堆的你。”艾莎说。

但她有种感觉，小雪人说的不是这个，虽然它的忧郁表情一闪即逝，很快就恢复了那傻呵呵的笑容。她还以另一种方式认得它。她注视它时，不禁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觉得似曾相识，当它出现时，甚至她心口的疼痛都有所缓解。这远不止是构成它形体的冰雪和魔法带来的亲近感。

艾莎看着它，就有种超乎寻常的信任感。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知道它会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我打不开门。”索尔说，艾莎抬眼望去，只见他正摸索着门闩，然后发出一声她从未听过的咒骂，“埃德蒙给了我一把假钥匙。”

“来！让我试试。”雪宝说着朝门锁伸出手。

雪宝努力打开牢房门锁时，艾莎把目光投向索尔。经过了先前的渲泄，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曾经因被出卖而愤怒，如今她依然有理由这么做；可他又回到了这里，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要是在几年前，她也相信他会有这种英雄之举。却不是现在。不是出自这个只想活命的钻营者。

“你……没必要这么做。”艾莎说。

“……不，我觉得有必要。”索尔抓抓头发，长出了一口气，“对不起。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弥补不了我的罪过，但是——我真的很抱歉。”

“成了！”

雪宝的欢呼帮艾莎摆脱了无言以对的窘迫，它从锁眼里拔出鼻子，门打开了。索尔跨进牢房，把她抱在臂弯里，歉然点了点头。她很……感激。没有人帮忙，她根本走不远。

“你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艾莎低语，“我很快就要死了。”

“我不在乎，我不会让你死在地牢里的。”索尔厉声道。

“说不定你还有救呢。”雪宝在前面带路，索尔紧随其后，他们一路爬上楼梯。“只要你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对吧？”

“我们得逃出南埃尔斯。”索尔道，“找个温暖的地方，免得你被冻死。”

回到城堡里，艾莎品味着包裹全身的暖意。她真想留在这个有火盆和暖炉的地方，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很快就得再次面对严寒。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尽可能留住一些热量。

索尔大步流星走得飞快，在这步伐带来的晃动中，艾莎终于抵挡不住诱惑，把头靠上了他的胸膛。无论如何，他是温暖的。索尔略一停顿，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前行。艾莎闭上眼睛，一边呼吸，一边倾听着他的心跳。几分钟时间就这样过去。她几乎没注意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城堡的。

“我们来这里干嘛？”雪宝大呼小叫。

“我们需要一匹马。”索尔说。

艾莎睁开眼睛，发现索尔把她放在了一匹栗色马背上。他坐在她身后拉住缰绳，不耐烦地等着雪宝爬上马屁股。她认得它——是西怆。

“汉斯不会介意的。”索尔说，艾莎感觉嘴角抽搐了一下。

索尔踢了一脚，西怆发足狂奔。他们如寒风般扫过庭院，不到一分钟就跃过了大门的废墟。西怆像是明白事态紧急，一踏上实地就精神焕发，不辞辛劳地继续奔跑。索尔双臂紧拥着她，生怕她摔下去，但每次马儿腾空时，艾莎都感觉冷风刮过肌肤，寒意直刺入骨。她双手抱在胸前，努力保持着清醒。要是闭上眼睛，她也不确定自己还能否醒来。

“很抱歉把你推开。”艾莎说。

索尔低头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转回积雪覆盖的路面。

“我不是你的真命天子，这不也不能怪你。”索尔回答。

“或许我本来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也给我自己一次机会。”

“别因为你想道别就开始怀疑自己。”索尔说，“你上次说得没错。你确实给过我一次机会，是我没有抓住。”

艾莎轻笑一声，接下来的路上，她没再说什么。

到了码头，索尔猛地拉住缰绳，西怆后腿直立，踢了几下前腿才恢复平衡。索尔顾不得拘礼，跳下马鞍，然后扶着艾莎滑下来，在西怆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放马儿离去。雪宝刚大叫着匆匆跳下马背，西怆就撒开蹄子向城堡飞奔而去。

“哦！我们要从这些船里挑一艘吗？”雪宝指着笨重的蒸汽船问道。

“要开动那些铁疙瘩，得有一批船员才行。”索尔说。艾莎自己站稳，看着他跑向较小的帆船。他没费事去解绳结，直接挥剑砍断了绳索。

魔镜重圆的能量扭曲了所有海冰，时间太短，还不够海面重新冻结。这或许能行。艾莎一边蹒跚走上跳板，一边对跑过来搀扶她的索尔和从身后撑着她的雪宝点头致谢。她勉强登上甲板，斜倚着船帮，深感庆幸。

“进船舱去吧。”索尔边说边拉动吊索降下风帆。他很快调转了船头，艾莎还记得他当年是如何把这整套流程教给她的。

“不。”艾莎没理会雪宝做出的同样请求，回头望着城堡，“我要记住这一切。我必须记住……”

我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救你的，安娜。

索尔一言不发，埋头调整三角帆和主帆，很快帆就升到桅顶，迎风鼓起。船启航了，艾莎目送着城堡在视野中远去，那里曾是她的家园，然后是她的领地，最后却成为她的囚笼。其实它一直都是她的囚笼，虽然她对此毫无觉察。如今回想起她和古斯塔夫的对话，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她记得他说过，意识到囚笼的存在就意味着心灵的自由，她不禁想知道他是否获得了自由。

亲眼看着儿子一步步走向疯狂，对他一定是种可怕的折磨。难怪他想帮她。

她让他想起了埃德蒙。

就在这时候，闪电划破天际，隆隆的雷声将她从沉思中惊醒。

“怎么回事？”

艾莎仰望天空，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化为乌有。

突然聚拢的雨云把最后一点阳光也挡得严严实实，仿佛有人拉起了遮天蔽日的黑幕。一滴雨打在她脸颊上，只听一声闷雷，暴雨倾盆而下，雨幕笼罩了一切。她所能见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雨水，再无其他。片刻之间，艾莎就被浇成了落汤鸡，暴雨让她的头发湿嗒嗒黏在脸上，压得她直不起腰。豆大的雨点夹着冰雹猛砸下来，透过雨幕，她只能隐约听到索尔在大喊着什么。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推波助澜，鼓起海浪打向船身，驱赶着他们向风暴靠了过去。

这根本不正常。

突然，艾莎眼前展现出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胸口一阵剧痛，她攥紧胸口，喘着粗气。映入她眼帘的是南埃尔斯城堡的主塔顶端——安娜正向外遥望海面，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嘴角微微勾起，眼中闪着病态的狂喜，张开双臂翩然起舞。她控制着风暴。她手握闪电，脚踏波涛，每一次旋踵就是一波涌浪，每一下弹指就是一道雷击。艾莎如此渺小，只是广阔海面上的飘摇一叶，安娜却拥有神祗般的力量。

“艾莎！”索尔摇晃着她的肩膀，把她从幻象中拽了回来。又一道闪电照亮了黑暗的天空，她才看清了他的模样。“你没事吧？”

“我、我还好。”艾莎说，但她一点都不好，更不相信他们会没事。即便此刻，这艘船也像是随时可能倾覆的样子。“是埃德蒙制造了这场风暴，我看见——”

“是谁都不重要了。”索尔说，“我会尽力驶出风暴，但你自己得注意安全！雪宝！好好照顾她！”

雪宝滑过甲板，甲板已经渐渐被浪头溅起的水花打湿。每次浪涛袭来，船体就剧烈晃动，一边从倾斜中归位一边吱嘎作响。艾莎一把抓住雪宝，以免两人被震开。

“我们会渡过难关的。”雪宝说，但艾莎没有回答。

闪电落在距他们几米开外的海面上，令人眩目的强光在她视野中留下点点白斑，接着那股能量向外辐射开来，静电荡过她的肌肤，把艾莎和雪宝一起甩到了船的另一边。她撞在船舷上，差点当场晕过去，只觉得电流贯穿了身体。撇开她心中的恐惧不谈，艾莎惊讶于埃德蒙——不，是安娜——如今掌握的绝对力量。闪电落点这么近绝非巧合。她先是制造了这场风暴，如今又直接指挥着闪电。她是掌控风暴的女神。

安娜就是那狂风暴雨。

疯狂的笑声随风传来。安娜向风暴中注入的魔力越来越强，艾莎感觉肆虐的狂风几乎把她撕成两半，但她紧紧攀住了船帮。身后响起低沉的涛声，艾莎回头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道高达十五英尺的浪头朝他们打了过来。

“我们得逃出去！”艾莎喊道，但她不知道索尔是否能听到她说的话。

与其说是主动选择，不如说是被海流推动着，他们逃出了一段距离，却避不开海浪。在海水盖过头顶时，艾莎闭上了眼睛。

“我们会没事的！”雪宝大叫一声，然后所有声响都被淹没了。

海水猛砸在船上，艾莎被巨大的力道压得难以动弹，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死了。周遭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水没过她的口鼻、眼睛和耳朵，肺里憋得难受。艾莎始终双手紧攥着船帮，感觉自己开始随着波浪向上浮起，然后她在恐慌中意识到，她的手指正渐渐松开，一根接着一根……

浪头过去，艾莎大口喘着气，她又能看到风暴，又能听到风声了。

“我们成功了！”

他们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她浑身湿透，但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着，让她感觉不到那深入骨髓的寒冷。昏迷的雪宝躺在她脚边，一动不动。艾莎想反击，也想逃跑——可她都做不到，只能选择忍耐。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喘息。

艾莎又看见了幻象——安娜向天空高举双臂，舔着嘴唇，露出猛兽般恶意的微笑。有那么一瞬，她的手就那样掌心朝上举在空中，艾莎屏住呼吸等待着，直到——安娜攥起拳头向下挥落，接着就是天翻地覆。

又是一道撕裂天幕似的闪光，这次闪电击中了船帆。亚麻布上窜起火焰，顺着桅杆向下蔓延。仿佛来自地狱的星星之火，将还未被大雨打湿的东西尽数点燃，很快，滚滚浓烟就呛进她肺里。艾莎挣扎着爬起来，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她顶着船帆上纷纷掉落的残骸向船头走去，碎布片燃烧的火舌舔舐着她的皮肤。

“索尔！”艾莎叫道。

索尔从船舵前回过头来。

艾莎看见了他灰白的脸，就在这时，闪电在两人之间劈落。

闪电击穿了船体，把船板像朽木一样撕扯开来，气浪掀得艾莎向后飞去。有那么一瞬，这条船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保持着近乎完整的形态，但那一瞬转眼过去，船体发出长长的吱嘎声，如同死前的悲鸣。木板断裂开来，露出锯齿般参差的茬口，整条船一下断成两截，被翻滚的海浪拖拽着渐渐下沉。

艾莎摇摇头摆脱眩晕。她不理会船体发出的呻吟，强撑着爬起来。雪宝就在她身后，可是……

“索尔！”

另外半截船上，索尔正单手吊在船舷外面。

艾莎爬到船边，想伸手拽他，但索尔离她太远了。他的胳膊向上够了几下，就无力地落回身侧，艾莎看到他抓着船舷的手正渐渐松开。

“没事的。”索尔说。

“怎么没事！”

艾莎拨开眼前的碎发，再次用尽全力伸出手去。她感觉胳膊都快拉脱臼了，却还是不够。要是她还有魔法，就能救他了。要是她还有魔法，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这一次，索尔没再向她伸手，只是摇了摇头。

“你应该为我高兴的。”索尔笑着说。

又一道浪头袭来，劈头盖脑地砸向他，艾莎屏住呼吸，暗自希望他没被卷走。浪头过后，索尔还吊在那里，但他的手指正渐渐松开。他的力气越来越小，就连他抓住的木板也开始断裂。

“艾莎，我想再说一次，但愿我已经赢得了这个权利。请原谅我的自说自话，可是我……我爱你。”索尔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和那个曾是她挚友的男孩如此相像，“我很高兴我终于能无私一回了。”

“别因为你想道别就说这种话。你不能放弃。”艾莎说，但索尔已经闭上了眼睛，“还没完呢！你欠我的还多着呢！”

“如果下辈子再见，”索尔说，“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欠你的情……就到那时再还清吧。”

“等等——！”

索尔被汹涌的海浪吞没了。

闪电劈落下来，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她也坠入一片未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