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5-8-24 23:24 编辑
第四十七章 地狱开了门
她肯定是死了。
艾莎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所有感官都被割裂。她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到一点光亮,嗅不到一点气味,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这样悬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刚理出一点头绪,就被席卷而来的记忆清空。回顾过往,她认定她的人生就是一出悲剧,在此刻终结倒也没那么可怕。她是怎么死的?她只记得遭遇风暴,被卷进了海里……
烈焰般的痛楚再次焚遍全身,艾莎跌倒在地,蜷起身尽力护住自己,却无法缓解疼痛。她的手蹭过沙地时感觉粗糙的沙砾划伤了皮肤,她有些失望地意识到,她还活着。
又过了许久,她睁开眼睛。
她被冲到了一座岛上。
这里日夜难辨。一切事物都隐在灰白的雾气后面,朦朦胧胧,五步之外就已分辨不清。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她抬头望天,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甚至连星星都看不到,只有无底洞似的一片漆黑。她听不到一点声响。没有海水拍打岸滩的轻柔韵律。也没有洋面上吹来的海风。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如同暂停在炼狱之中。
突然之间,艾莎不再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雪宝已经不见踪影,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幸免于难。她只知道落海时她还抓着它,但在那以后发生了什么,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只剩她一个人了。
艾莎强撑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就绊倒在地。这地方真冷啊。她几乎想放弃了,虽然她需要、也渴望温暖,但那只是身体的本能,对她的头脑而言,死亡或许是种解脱,可是……还有安娜。她必须活下去,回到安娜身边。她不能留下安娜去承受那样的命运。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源于她的软弱。
如今,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找到藏身之处。她弓着背护住胸口免遭寒冷侵袭,在黑暗中缓步前行。
周围说一片死寂也不为过。艾莎刚迈出一步,就有种莫名的闯入感,仿佛这里是某种宗教圣地或者邪恶之所——也可能两者皆是。她在这里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不安,感觉就像是她扰乱了这里的宁静。她忍着寒冷稀薄的空气充斥肺部的刺痛,听着自己吃力的呼吸声打破周遭寂静。她走到哪里,都在沙滩上踢起一片尘土,遮蔽了视线,将雾气染得血红。
一走出沙滩,她就惊讶地感觉到脚下铺着石板,只是支离破碎,远比岁月侵蚀造成的损毁严重得多。文明存在的痕迹。看来这里并非她先前想象的无人荒岛,但以她所学,竟也认不出是什么地方。艾莎眯眼望去,差点没认出那残破的废墟。她脚边到处散落着残骸,那些石块上的雕刻太过精巧,绝不可能是大自然的杰作。金属器物全都扭曲变形,她也只能猜测它们原本的用途。还有——
艾莎听到咔嚓一声闷响,于是低头看去。
她正踩在人类的骸骨上。
对上骷髅空洞的眼窝,艾莎缩了缩脖子子,与此同时,雾气像被飓风扫过一样消散。整座岛顿时露出真容。艾莎看见了她脚下的恐怖景象,尸骸枯骨抛撒得满地都是,但更可怕的是岛屿本身,不知为什么,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座岛也受尽了折磨。
这里四面环山,却不是普通山丘,而是扭曲的铁器和石头尖顶堆成的小山,骇人的尖端直插云天,阻隔了所有通路,只留下她刚才经过的那个小小入口。岛上一切都是死的,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时世界最初的模样,一片尘土和乱石的旷野。红土地上裂开巨大的缝隙,艾莎的视线追随着那些相似的裂痕,发现它们全都指向小岛中央一栋巨大的建筑。
艾莎只是注视着那栋建筑,就感觉阵阵恶心。
你……是谁……?
有东西触动了她的意识。
与此同时,整座岛似乎带着恶意苏醒过来。或许是她惊扰了某种蛰伏之物,某种遍及全岛的东西。一阵寒风荡过全身,向她耳旁送来窃窃私语,低吟着忘却已久的痛苦。她感觉黑暗中有什么在窥视着她,看不见的触碰拂过她的肌肤,让她不寒而栗。
艾莎想都不想,拔腿就跑。
其实她无处可逃,往后退是汪洋大海,往前进却要面对那触动她意识的未知物。艾莎拼命跑着,想摆脱那痛苦的悲鸣,它嘲笑着她的天真,奚落着她的失败。艾莎拼命跑着,想逃离那令人不安的触碰,它抓着她的脚踝几乎把她拽倒。她从未如此害怕。如今她已失去魔法,一想到她甚至无力保护自己,她就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强烈得几乎令她窒息,更甚于那声音带来的压迫。
她耳旁响起一声低低的呻吟,近得能感觉到一丝呼吸吹在她颈后,她大叫一声,脚下一个踉跄。有东西拽住了她的腿,她面朝下摔倒在红色的尘土里,她的尖叫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她痛得睁大了眼睛,感觉有东西爬过后背,捆住了她的手脚。艾莎用仅剩的一只手扒着地面,才勉强前进了几英寸。她束手无策,只能望着前方的建筑,那触动她意识的东西又回来了,好奇而急迫……
你……来这里……干什么……?
身心同时受到攻击,艾莎尖叫着挣脱了束缚。
那不知名的东西匆匆缩了回去,窃窃私语安静下来,那些触碰也消失了。雾气并未重新弥漫,但小岛又恢复了平静。艾莎在地上躺了许久恢复体力,她感觉胃里阵阵抽搐,喉咙里酸水直往上涌。她多少担心这是个陷阱,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经过这片刻安宁,她开始奇怪那东西为什么要离开。这或许只是她的想象,但那东西退缩时,她竟觉得有些内疚。它似乎并没有伤害她的打算。
艾莎摇摇头,挣扎着重新爬起来,只觉心口的空洞传来阵阵刺痛。她真的没什么可害怕的。反正她很快就要死了。
既然这么靠近那栋建筑,她决定入内一探究竟。
不再受到干扰后,艾莎有更多时间观察那栋巨大建筑。那是一座破旧的要塞,外观粗陋,仿佛设计者也对这地方心怀憎恨。看过去就是一大块用铁件加固的石雕,其典型特色就是毫无特色。整栋建筑到上处都找不到窗户。没有多余的屋脊、尖顶和塔楼,没有任何能为它的单调外观增色的装饰。
但是门打开了。艾莎在入口停下脚步,向内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具体情况全凭想象。像是有间会客室,但废弃已久。寒意再度袭来,不止侵蚀体表,更深入骨髓。为了保存体温,她走进室内。刚迈过门槛,门就徐徐闭合,但她已经不再害怕这个地方。
相反,她只觉得好奇。
她感觉有人希望她进来。
虽然没有窗户,但几缕微光透射而来,已足够她看清脚下。艾莎不知光是否来自要塞内部。她朝前走去,那光线更亮了一点,虽不足以驱散所有阴影,但她起码不会摔倒了。这里很温暖。环境潮湿,却很温暖,相较于室外,这里的空气如此厚重,她走动时甚至能感觉到气流向两侧分开。艾莎想象着有身形庞大的野兽潜伏在黑暗之中,沿空荡荡的门厅迅速移动。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艾莎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推开下一扇门时,血腥味扑鼻而来。
她熟悉死亡与腐败的气息,但这种程度的却是前所未见。连空气都被鲜血浸透,闻起来、甚至尝起来都带着一股铜腥味,在屋里闷得久了,发酵成一股闻所未闻的浓烈腐臭。艾莎扭过脸去,等眼睛不再被熏得流泪,才小心翼翼朝里走去。
走道两侧是整排牢房,但门都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墙上溅满了血,很多牢房里躺着骷髅,一个个颅骨碎裂,全身骨头都折断了。或许她在外面看到的骷髅也是犯人的。艾莎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选择逃跑。这里居住条件非常恶劣。她走进一间牢房,屋里高度刚够一名成人站直身子。简陋的家具上布满尘埃,床铺就是一块开裂的木板加上薄薄的床单,床单上像是沾着犯人留下的血迹。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艾莎陡然转身。她敢发誓她听到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但周围空无一人。
她跨出牢房,仔细寻找声源。然而,立在牢房之间的笞刑柱引起了她的注意。地上斑斑点点到处是干涸的血迹,艾莎一低下头,就听见阵阵刺耳的尖叫在脑海中回荡。她头晕目眩,伸手扶着柱子支撑身体,眼前景象却突然切换。她看见一个男人四肢展开被绑在柱子上,几名暴徒一边抽打他的后背取乐,一边嘲笑着他的呼救哀号。
艾莎往后退开,但那痛苦仍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
这里聚集了如此多的怨气。
她为什么能感应到所有这些痛苦?
她走到哪里,鬼魂都如影随形。艾莎能看见前方绞刑架上悬挂多时的男女尸首,能感觉到他们脖颈折断时的晃动,还有他们慢慢窒息时的无助。断头台不仅用于处决,更用于折磨拷问,艾莎看见犯人被斩断手脚。她看见他们被戳在尖木桩上,被利刃剥去皮肤,被烧红的拨火棍灼烤。她亲眼见证了种种难以言表的酷刑。受刑的不仅有成人,还有儿童,他们哭泣着,无法理解自己将遭受的命运。
艾莎本以为自己对痛苦早已麻木,但这一切超出了她的极限。
“我不喜欢这地方。我不想待在这里。”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但这次艾莎瞥见了那孩子游荡的身影,接着他就消失在黑暗中。
她感觉他似曾相识。
艾莎穿过行刑室——以及这所监狱曾经掩饰的真相——向要塞深处走去。牢房尽头是又一扇门,但艾莎停下了脚步。她回头望去,努力想表达她此刻复杂的情绪。最后,她向那些逝者点头致意,祝愿他们在此安息。同情实在不像她的作风,她自己都对这番举动感到惊讶。这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或许是她确实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
穿过那扇门是一道长长的楼梯,一路下行。
艾莎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踩到了平地。
远处的房间里没有杀戮的痕迹,只有成百上千的无名阴影,汇成无尽的黑暗。但这里同样聚集着怨气,强烈得让行刑室里的苦难相形见绌。
黑暗中,艾莎看见男孩透明的身影一闪而逝。
但她知道,他也看见她了。
在房间中央,黑暗渐渐消散,有某样东西发出的淡淡光芒逼退了阴影。那光开始闪烁,艾莎抬手护住了眼睛。炫目的光跳动着漫溢开来,直到黑暗终于退散,光才渐归暗淡。胜利是短暂的。顷刻间,黑影再次从角落里升起,用不了多久就会卷土重来。不过眼下,光的源头终于显现出来。
那是个有棱有角的透明球体,悬浮在方形底座上,高度与视线齐平。数以千计的棱面闪烁着,折射出幽蓝的火光。艾莎凭直觉知道,触碰她意识的东西就来自这里。
她走上前去,脸色发白,因为她认得那球体是什么。
那是一个圣骨匣,属于她刚才看到的男孩。
属于埃德蒙。
*
安娜将一束花献在墓碑前。
那并非真正的鲜花,只是用冰雕琢而成,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俯身扫净墓碑顶上的积雪,伸手描摹着那块大理石上镌刻的文字——南埃尔斯的古斯塔夫王子。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来。不管是重获新生之前还是之后,她都没造访过墓园。过去她对死亡心怀恐惧,而今依然如此。
“但从今往后,我不再需要害怕了。”安娜低语。
那一直都是古斯塔夫和埃德蒙争论的焦点。
她仍能想象古斯塔夫用沉稳的嗓音对她说,她从来都不需要害怕。正因为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人生才有了意义。人生的意义在于寻找的过程,而不是最后的结果。古斯塔夫那些老生常谈依然在她耳旁回荡,她能想象他脸上责备的表情。她能想象他对她说,他给了她第二次机会,但决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
原谅我老调重弹,埃德蒙,但重要的不是终点,而是过程。
“不,”安娜说,“只有终点才是重要的。条条道路都通往同一个终点。种种因由都导向同一个结局。而我的终点,我的幸福结局……”
你找到它了吗?
“是的。”
她还记得曾经的痛苦,记得她在人世间饱受折磨的每时每刻,记得剧痛是如何传遍她脑海和全身。但从今往后,她已经获得新生。她的第一感觉就是疼痛消失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就仿佛拉开了一道窗帘,黑暗的世界重见光明,又仿佛一下走进寒意料峭的初春。她存在于每一块骨骼每一滴血液每一条肌肉,被无尽的温暖所包围。她又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哦,还有那重生的喜悦!
可短暂的兴奋过后,剩下的是……
你找到你的幸福了吗?
“是的!”安娜拍着墓碑大吼,那个声音却沉默了,这让她更加愤怒,“我找到幸福了!我完善自我,夺回了我所失去的一切!”
安娜直起身,却没有离去,反而在原地笑了起来。她用尽全力放声大笑,笑到喉咙干涩、胸口悸痛,笑到眼睛都开始刺痛。直到在嘴唇上尝到咸味,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哦,她能感觉到那熟悉的焦灼,熟悉的欲望和渴求。
如今她的目标又是什么呢?
长久以来,复仇支配着她的行动,还有就是对救赎的追寻,她不顾一切地渴望着重新变得完整。现在这些都已经完成。马库斯死了,至于埃德蒙——那个无法感受世界、不完美、不被人所爱的男孩——也不复存在。他的一切都被抹去,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只有安娜留了下来,可如今还剩下什么呢?她居然又开始觉得难受了。不是她曾忍受多年的熟悉锐痛,而是源自体内的阵阵钝痛。那是一种她无法填补的空虚感。
哪怕有了这颗心,也无法填补。
你后悔吗?
“不!”
她的心揪紧了。安娜抓住胸口喘息着,双膝跪地。但这颗心,这颗曾经属于艾莎的心仍在悸动。等她重新冷静下来就能制住它,但此时此刻,她最做不到的就是冷静。她依稀看到她有一缕头发变得像雪一样白。哪怕是在死后,古斯塔夫依然嘲笑着她,甚至让她对自己的道路产生了怀疑。她从来都不想要他的第二次机会。
她现在拥有的才是她的第二次机会。
“不,我不后悔。你能听到吗,古斯塔夫?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安娜松开紧攥胸口的手,一拳砸在坟上,她一拳接着一拳,最后已经是四肢着地趴在古斯塔夫墓前。她唇间泄出一声怒吼,用力把脸探到坟前,瞳孔放大,两眼布满了血丝。
“我赢了!你以为我会在乎你的认同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可以在死后留下那么一封信,就要我放弃自己历尽艰辛达成的一切?”
安娜用颤抖的双手抓住墓碑。她痛恨这样的沉默。她想听到他亲口为自己辩护。她要让他明白,他是错的。
他的遗言依然烙刻在她记忆深处。
你曾名为奥东,但如今你是埃德蒙,这也没什么不好。现在你已经知道一切,但未来都看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成为你选择成为的任何人。
“我讨厌做埃德蒙。”安娜说,但她嗓音里的愤怒高亢,她咆哮中的歇斯底里,都碎成了一片片,消散在风中。突然之间,她又变回了那个男孩,失落而迷茫,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谁,摘下面具就认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埃德蒙喃喃低语。“我不想做埃德蒙。我不想要这痛苦。”
古斯塔夫再也不会回答了。
“我也想有目标,可根本就找不到。”埃德蒙说,“因为对我来说人生就是如此,它就是一条通往死亡之路。通往遗忘……湮灭……我一直都在害怕,我现在还是很害怕。我只想要这一切停止。”
他做错了什么?
没有。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集中精神,埃德蒙不见了。她不再需要他了。她无需怀疑。恢复自制后,她的心也平静下来,她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有了新的目标。安娜站起身,拂去沾在衣裙上的雪。
她从没拿魔镜派过什么大用场。
现在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
艾莎记得埃德蒙牺牲了他的心。
这就是他的圣骨匣,被死亡所环绕。
她第一个念头是毁掉圣骨匣。不是因为他夺走她的圣骨匣填补自身的缺失,而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对他造成一些伤害;而是因为这是他们彼此相似的证明。她痛恨埃德蒙的同时,又无比理解他。她还记得她刚听到巫师的言论时,心头不由自主闪过的一丝亲近感。他们是一样的,都是失去心脏的已死之人。他的悲观态度和她如此相似,如同她镜中的倒影。
艾莎一步步靠近休眠中的圣骨匣,仔细地打量着球体。它跟她的圣骨匣不太一样。她的心尽管遭遇了和身体分离的悲剧,仍散发着纯净而炫目的光芒。眼前这个圣骨匣却很是惨淡。色泽灰暗,质地脆弱,玛瑙般的表面上裂开了缝隙,碎落成黑色的沙砾。要不了多久,那火焰就会失去庇护,彻底熄灭。艾莎靠近时,甚至能感觉到那种不健康的衰败,感觉到圣骨匣内淌出的痛苦;而这种身体上的靠近,感受肯定不像他灵魂共鸣那么强烈。埃德蒙怎么能忍受那么长时间呢?
她不会毁掉他的心。
她这一生中作过很多恶事,但她就是没法下手毁掉他的心,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他的痛苦。
“怎么会变成这样?”艾莎小声嘀咕着伸出手,却没真正触及圣骨匣。她的手悬在那微弱的光上,好奇地感觉着它的脉动。它的气场迫不及待地贴向她手心寻求接触。
世界在她眼前切换。变化不大。周围还是单调的灰色墙面,但圣骨匣不见了,建筑的损毁状况也有所改善。依旧阴森,依旧充满压迫感,却不再残破不堪。艾莎转过身,看见一个小男孩——正是她之前瞥见的那个男孩——缓步走进屋来。他肤色白皙,但脸上那种苍白更像是源自恐惧而非遗传。他乌黑的眼睛落在艾莎身上,却毫无表示。他望着她身后,耷拉着肩膀走来,边走边搓着胳膊。很快他就走近了,似乎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男孩毫不停顿地继续往前走,他的轮廓变得透明起来,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艾莎打了个冷颤。
“埃德蒙。”艾莎轻声唤道,但他没有回应。
她认得他的脸。就算他年纪比两人初次见面时要小,但无疑就是埃德蒙,那头凌乱的黑发和清秀的眉目都是她所熟悉的。艾莎从他六岁时就认识他了。眼前的他才几岁,竟出现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我们从今天开始你的课程。”
艾莎不必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马库斯。她后退两步站到墙边,看见更年轻也更健康的国王大步朝男孩走了过来。埃德蒙伸手寻求安慰时,马库斯把他推开了。埃德蒙缩了缩脖子,双手紧扣着,艾莎知道这是为什么——马库斯眼中燃烧的盛怒,连她看了都觉得震惊。那不仅仅是一时的气恼,不仅仅是对他软弱表现的不满,而是出自某种更深层的敌意。
马库斯在看的不是埃德蒙。不,那目光针对的是别的什么人。
随后,课程开始了。马库斯指导埃德蒙使用影子魔法,男孩虽然看样子吓得不轻,却像当年的艾莎一样急于证明自己。他咬紧牙关,忠实地执行了每一条指令。
虽然她已经知道埃德蒙就是巫师,但看到那孩子运用魔法还是令她不安。或许正因为知道他将成为怎样的人,看到此刻他既没有病态的狂热,也没有胜过她的高超技巧,才更令人纠结。她运用魔法时从没像埃德蒙这么费力,他双手颤抖着,勉强释放出几缕淡淡的影子。
“真可悲。”马库斯说,埃德蒙羞愧地垂下脑袋。
“对、对不起,我会尽力的——”
“古斯塔夫比你强多了!”
被辜负的挫败在马库斯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用一副倨傲表情掩饰了瞬间的脆弱。看到这一幕,艾莎突然明白他真正恼怒的对象是谁了——古斯塔夫。曾几何时,艾莎也像他一样愤慨于古斯塔夫的背叛,但如今深悉内幕后,她几乎希望古斯塔夫当初成功废黜了这位黑暗君王。可他失败了,而埃德蒙是他的儿子。或许马库斯是把对古斯塔夫的火都撒在了埃德蒙身上。
埃德蒙长得这么像赛琳娜,更是雪上加霜。
当他双掌间释放的火焰再次熄灭时,埃德蒙怯怯地望向马库斯。
“下次我会做得更好的!”埃德蒙保证道,但艾莎知道,他再怎么做都是不够的。然而,她能理解。即使她的记忆是伪造的,但她仍记得她对父母有过同样的感觉。
“你留在这里继续练习。”马库斯说完甩手而去,斗篷在身后翻飞,几乎把埃德蒙整个罩住。
埃德蒙脸刷地白了。或许他实在太年幼、太害怕,竟没意识到这是种解脱。又或许他只是太过绝望,以至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正如艾莎曾经相信马库斯。无论如何,埃德蒙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了马库斯的腿。
“求你别把我丢在这里。”埃德蒙呜咽着,“求求你,父王,我不想一个人——!”
马库斯一脚把他踢开,埃德蒙摔在地上,晕了过去。艾莎凭经验知道,他的眼泪只会让马库斯更加恼火,不过她只猜对了一半。有那么一瞬,他脸上闪过一丝悔意,但随后他注视着埃德蒙,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顿时加倍恼火起来。
“我真该让你和你母亲一起死在这里,”马库斯啐道,“巴吉岛就是你的坟墓!”
马库斯怒气冲冲地大步离去,留下埃德蒙在黑暗中独自抽泣。
艾莎不由自主地缓缓向那男孩走去,在他身旁蹲下。埃德蒙已经坐了起来,但紧紧抱住膝盖,垂着脑袋,哭得浑身发抖。听到他呼吸间痛苦的抽噎,她几乎担心他会窒息而死。她不想可怜他,但她能想象自己在他的位置会怎样。她也曾处在这个位置。自我厌恶的种子已经种进他心里。被一个本该接纳他、爱他的人拒绝,那种子又怎么会不扎下根呢?
“这就是你的感觉吗,安娜?”艾莎低喃着,伸手悬在埃德蒙头顶,“当你看到我的回忆时,是不是也开始可怜我?就像我现在可怜他一样?”
可怜这个词用得不对,艾莎想道。是理解。也许程度有限,但终究是理解。那比旁人所见的更加深刻。他们是如此相似,以至于艾莎可能——只是可能——真的开始理解他。
艾莎站起身时,世界旋转起来,阴暗的色调融合在一起,又旋转着向外辐射成某种明亮的色彩。现在她置身城堡内,只见埃德蒙蜷缩在壁炉边,他对面坐着古斯塔夫,虽然貌似在下棋,但两人都没有看棋盘。埃德蒙死盯着炉火,也不知是没发觉、还是不在意古斯塔夫正打量着他的脸。
“你今天不在状态。”古斯塔夫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要不是刻意观察,艾莎差点就没发现他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想安抚埃德蒙。不过,他终究没伸出手去。埃德蒙是不是也注意到了?他回头看了古斯塔夫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转向了炉火。
“我没事。”埃德蒙说。
“你……确定?”古斯塔夫问道。
“确定。”埃德蒙心不在焉地伸手到棋盘上,挪动了一枚棋子,“就是最近太累了。我想我需要多睡会儿。”
他眼睛下面挂着黑黑的眼圈,衬着他白皙的肤色很是扎眼,一点都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模样。更糟的是他死气沉沉的嗓音,艾莎估计埃德蒙才五六岁,但他说话的腔调已经像是个老人。她曾经渴望拥有这样的世故。她曾经如此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眼前的男孩却已然掌握这门课程。这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其他人身边好像从不显得疲惫。”古斯塔夫思忖道。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就是有种感觉,”埃德蒙耸耸肩,微微一笑,“在你身边,我可以把疲惫表现出来,对吧?”
古斯塔夫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埃德蒙,像是难以决定该如何回应,艾莎看不出他到底是开心还是伤心。她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终于看见他喉头微微的颤动,还有他紧绷的下巴。最后,古斯塔夫点了点头。
“如果你感觉自己需要帮助,任何帮助,”古斯塔夫从座位上起身,看着一脸迷茫的埃德蒙,“那我希望你记住,你可以来找我。”
古斯塔夫匆匆离去,艾莎知道他会找个地方独自悲伤。
世界再次切换,城堡的色彩淡去,又变回了巴吉岛的灰暗。埃德蒙在古斯塔夫身边积累的平和与宁静消失殆尽,受惊的男孩再次被带到那个后来放着他圣骨匣的房间——艾莎突然明白了这段记忆将要展示的内容。马库斯推搡着他走过行刑室的走廊,埃德蒙竭力保持着勇敢的表情。
“进到那里,”马库斯说,“你会在房间中央找到一个底座。底座上会有一个盒子。拿到盒子里的东西,你就可以回来了。懂了吗?”
埃德蒙表示肯定后,握住沉重的黄铜把手推动门扇,但生锈的铰链一动不动。看到马库斯面露不悦,他加大力道,门终于开了,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没再浪费时间,迈步前行。这段记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艾莎不再只是简单地旁观,而是更进一步。她能感觉到埃德蒙的所有感受,对他的每一丝恐惧都感同身受。
艾莎跟着他走下楼梯,心中早已明白将会发生什么。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就是他,就是那个正一步步走向巨大未知的男孩——
埃德蒙蹑手蹑脚地走下蜿蜒小径,听到金属踏步在脚下嘎嘎作响,他瑟缩了一下。不过,相对的寂静缓解了他的恐惧。他还从没到过要塞下面这片区域,想象力更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他把多余的思绪抛到了脑后。他不会害怕。他的任务很简单,没什么可担心的。
下到楼梯底层是一扇门,和第一扇很像,但更小也更精美。又是没上油的铰链,像得了风湿一样僵硬。埃德蒙用尽全力,刚推开一道够大的门缝,就侧身钻了进去。
他进门时不觉屏住了呼吸,随后却松了口气。屋里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普通房间,四面无窗,不过巴吉岛上本来就到处是墙。一式一样的灰色石块,平平无奇,至于那股恶臭,也早就干扰不了他了。房间中央立着那个底座,三根爪镶一起托着个细长的小盒子。
埃德蒙向底座走去。
走到半路,他停下来朝身后看了看。
什么都没有,但他就是有种奇怪的不适感。不知为什么,他刚经过的那扇门,明明只开了一道勉强够他通过的小缝,如今却让人心神不宁。他似乎看到它微微抖动了一下。他真希望他刚才记得随手关门。可那根本没有必要。要不了几秒钟,他就会再次走过那扇门。
埃德蒙快步来到底座旁。
他再次陡然转身,他肯定听到了什么声音……
但屋里空荡荡的,他仔细分辨着,听到的只有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他回身看着底座。他尽量伸长了胳膊,不愿太过靠近——根本没有必要,但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省点时间,尽早离开。他额头上开始冒汗。埃德蒙晃动指尖,一边拼命朝前够,一边保持着距离。
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嗤笑。
埃德蒙飞快转身,匆忙得把盒子都打翻在地,但他身后空无一物。紧接着,墙面上传来细小的咔嗒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绊了一跤,摔倒在底座上。
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底座,紧张得手脚发麻,直到目光落在身旁的盒子上。他用颤抖的手打开盒盖,现出一把华丽的波刃匕首,蜿蜒的刀刃上刻着他无法理解的如尼文字。埃德蒙紧紧握住它,感觉有了自卫的可能,刚放下心没一会儿——
有东西在他耳旁轻声窃笑,他感觉一只滑腻腻的手抚过他的脖颈。
埃德蒙大叫一声举刀刺去,却什么都没刺中。他挣扎着爬起来,向门口跑去,边跑边向任何可能听到他呼声的神祗祈祷。
有东西从他身后跟了上来。埃德蒙能听见它的呼吸,还有它沉重的脚步声紧跟在背后。
他离门口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门后的楼梯。
门轰然闭合。
埃德蒙一边敲打门框一边猛拧门把,哽咽地呼喊着他的父亲,却全是徒劳。他耳旁再次响起低声絮语,模糊难辨的字句,嘶嘶的嘘声,纠结的怒吼,呜呜的哀鸣。他用力拍着门,直拍到双手流血。解脱没有降临,他开始觉得愤怒,愤怒于自己的软弱,愤怒驱使他超越了致命的恐惧。
他转身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双手举起匕首。
那些细小的声响包围了他,种种低吟高喊混合成刺耳的杂音。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轻轻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在屋里回荡着。
“停下!”埃德蒙叫道。
声音没有消失。像是在嘲笑嘲笑他的软弱,那些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能想象有东西正朝他扑来——埃德蒙向前方挥舞手臂,想挡开那未知的敌人,魔法回应着他的恐惧,向屋内释放出一波黑影。黑影挟着他的绝望和恐惧荡过每一块石头,令所到之处的一切统统窒息。
然后,他终于看清了这地方的真相。
巨大的怪兽填满了他眼前每一寸空间,这些体态笨拙的东西蜷成一团,可怕地抽搐着。它们对他的魔法有反应。它们吞下他的痛苦获得了形体,将他的噩梦化为现实。它们全都没有脸,只有面具,有的表情狰狞,有的目光空洞;但它们都有同样扭曲的四肢,以畸形的比例伸展着,还有同样伤痕累累的躯体,脊柱暴突,肋骨也向外戳着。它们全都没有心,它们的心都被挖走了。它们长着翅膀、鳞片和尾巴,蹲坐在每一个角落,盘旋在半空中,一个摞一个,发出可怕的呻吟。
就在埃德蒙看到它们的一瞬间,它们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在他眼前。
它们一跃而起。
埃德蒙尖叫着,在门口绊了一跤摔倒在地,慌忙蜷起身子抬手护住自己。他的任务对象,那把匕首,脱手而出,被忘得一干二净。可怕的噪音和死亡的恶臭让他喘不过气来,感觉到肌肤上若有若无的触碰——那些怪物想得到他的心,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要活下去。
求生的欲望成了他最初的本能。
这一努力失败后,他的第二个念头是终结自己的生命,保护自己远离这样的恐怖。
埃德蒙胡乱摸索着想抓住点什么,结果再次摸到了匕首。终结这一切的欲望是如此、如此强烈,只要能结束这折磨,只要能逃出这地狱,怎么样都行。
停下啊!
艾莎奋力挣扎着想脱离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但他们的联系依然存在,她的意识甚至迅速填补了埃德蒙因年幼而无法理解的空白。这些无脑怪物是马库斯实验的产物。此刻,正是马库斯在埃德蒙心中植入了自杀的念头,迫使他挖出自己的心,彻底坠入地狱深处——艾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现实摆在眼前时,她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埃德蒙一刀刺进了自己心口。
附魔的匕首立刻剜出了他的心脏,艾莎依然和他的意识联系着,被迫再次体验了那种割裂身心的痛苦。她感觉心脏被摄住了,她衰竭的心脏继续着徒劳的抵抗,但那最黑暗的魔法仍一步步将她的内核剥离出去。最后一刻,心脏跳得格外剧烈。五脏六腑感觉像要炸开,七窍都在流血,无形的力量向四面八方拉扯着她,几乎把她撕成碎片。艾莎和埃德蒙同时尖叫起来,然后……
他的心停止了跳动。
他的血液依然在血管里流淌。
但有一件事甚至比艾莎所知的还要糟糕。她本身的圣骨匣分离很彻底,过程一结束,痛苦于她就成了一段遥远的记忆。但埃德蒙的情况要糟糕得多,他仍被一根细线和他的心连在一起,因此心中的痛苦源源不绝地传回体内,而他的魔力一刻不停地尝试着切断这种联系。他生命的每时每刻,他的魔力都在杀死自己。
艾莎没意识到她是什么时候滑坐在地的,但她镇定心神后,跌跌撞撞地向埃德蒙爬去。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的嘴张开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眼睛虽然睁得老大,却目光呆滞,没有焦点。他显得如此脆弱,看上去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小,这个五岁的孩子完全垮了。
有人过来了。
艾莎以为来的是马库斯,但那人没从门口进来,而是以半阴影的形态穿墙而过。古斯塔夫现出身形,悲恸地看着身负重伤的儿子,但艾莎对他的愤怒不亚于对马库斯。她不会可怜他。
“我、我来得太迟了。”古斯塔夫说完这句话就没再出声,只是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赛琳娜,赛琳娜,赛琳娜。他恍惚了许久,直到听见——
埃德蒙发出一声喘息。
他眼里恢复了生气,呆滞的目光突然清晰得可怕,他像被拽动的提线木偶一样坐了起来,弯着腰,动作痉挛地挥舞着四肢。
当埃德蒙在脸上挠出一道道从眼角直达下巴的血痕时,古斯塔夫立刻抓住了他的小手。古斯塔夫紧抱着歇斯底里的男孩,眼里落下泪来。艾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失去镇定,有那么一瞬,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古斯塔夫恳求埃德蒙冷静下来,恳求他恢复意识,终于,痛苦渐渐平息下去。那痛苦将一直存在,但此刻,埃德蒙终于停止了挣扎。
“古、古斯塔夫……?”埃德蒙喃喃道。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古斯塔夫说,“我太软弱了,对不起。”
“我不……我不……明白……”
“为了让你保持沉默,马库斯一定会杀了你。”古斯塔夫边说边把手按在埃德蒙头上。艾莎知道他在干什么。意识灌输。“你必须假装忘记这一切。假装你还是过去那个你。明白吗?”
“明、明白了……?”
当马库斯返回时,所见的只是不省人事的埃德蒙,古斯塔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艾莎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这人间地狱。
(插图: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