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卡米拉 于 2015-9-3 01:12 编辑

你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每天早上总有一个人准时把你叫醒。眼皮像从梦里挣扎着逃逸出来的一样抖动着，窗帘被扯开，光线扎在地板上。有时候是阴雨天，她干净利落的打开房灯，突如其来的明亮压在你的被窝上。

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你对她恨之入骨。你拖拽着一头乱翘的卷发去拉开洗手间的移门，挤牙膏，对着镜子刷牙，漱口水从恒牙缝间流到舌根再无声地从嘴唇间滑出，用热水沾着肥皂仔细的擦拭睡意朦胧的脸，再用冷水冲干净残留的倦意，梳发，涂护肤水，后续打理。

你想到她白色的门牙。你想到她粗糙的上颚。你想到她花瓣一样粉红的细软的舌尖。你想到她像糯米一样香甜的脸。你想到她柔软冰凉的黑发。你想到她春樱一般值得炫耀的年轻。

仿佛她和你没有血肉相贴合的关系一样，你恨她用自身的井井有条默不作声地拆碎你的方式。三分钟之后，你走出卫生间，接过她递过来的玻璃杯，早晨的第一杯橙汁里漂浮着饱满的果肉。你像亲一只可爱的橙子一样去亲她的脸，然后褪去梦境的最后一层皮，觉得你爱她。

需要给你的仙人球浇水吗？她问。上半身陷在你柔软的床垫里，散乱的黑发和散乱的被单皱褶，双腿蜷曲着荡下床沿，胸口垫着你短发蓬松的脑袋。

你在她身上四仰八叉的躺着。非要在这种时候想这种事吗？你转动着眼珠费力的看她，她的下颚弧度柔软，讲话时有一片白嫩的皮肤浮动。

它一动不动的，有点担心。刚才有雨淋进来呢。

它本来就不会动啊……但是也别随便去戳它哦。

刚下过雨。玻璃窗被彻底拉开，移轴凹槽里灌满了水。地板上是一片干净的水渍，还保留着被雨水轰击的混乱，零落的小水珠溅的到处都是。绿色的仙人球底部某个地方有一小块褐色的疤。它曾经被打落过一次，丢掉了一点带着刺的厚皮，翻新出一块渗着汁水的嫩肉。它活的好好的，那块疤和你的双眼，和床沿，蹲踞在同一条视平线上。

天气真舒服啊。你翻过身，看着她的眼睛。

明明很闷热。雨停之后温度就会马上升高了。

但是暴雨还是很好啊，夏天也需要休息的吧。

那休息结束了，要来练习吗。她一脸认真。

练习刚结束。

休息才是刚结束。

你们争辩着笑着闹着一起翻滚到地上，交缠的脚踝撞到茶几的桌角，窝着低矮仙人球的花盆随之打了个颤。

你把琴盒轻轻靠在鞋柜上。另外一只手用力扯着脖子里的围巾，粘在毛绒上的颗粒雪花簌簌的落了一玄关。

你还是没能单身把围巾扯下来。她穿着拖鞋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急匆匆的从客厅里撞出来，毛茸茸的棕色脑袋上发丝末端翘得一塌糊涂，散乱的衣领，满身还未散尽的睡意。

她跌跌撞撞的从午睡从挣扎出来，按住你把围巾越扯越紧的手，耐心的把你的脖子拯救出来。她一低头看到满地化了一半成冰水的雪珠，笑着说你在家里下了一场雪啊。

你在睡午觉？你开始脱鞋。

是这么打算的，但没睡着。她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厚拖鞋摆在你面前。你一直觉得这双拖鞋穿着就像脚背上挂了两只长毛的布偶猫。

难得的空闲日吧，睡不了午觉真可惜。你提过琴盒，走进客厅。

是啊，接下来要忙搬家了吧。她走到冰箱前，拉开门，瓶瓶罐罐的玻璃器皿随之互相碰撞。黄色的暖灯光照在她挺翘的鼻尖上。你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她轮廓利落的脸，一张成年人的狡猾的脸，忽近忽远。上一秒觉得熟悉，下一秒觉得陌生。你最近觉得也许近视加剧了，看什么都蒙了层雾，色彩也变柔和了。

你没有接话，坐到沙发上打开琴盒。小号在这样的天气里总是冷的像块冰，你用手掌用力的摩擦着它的外壳，就像给另一个人的手取暖那样。

身后传来撕开保鲜袋的哧啦声。菜刀与案板撞击的咚咚声。煤气炉旋钮被扭开的咔哒声。

你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是差不多是她准备晚饭的时候。你闻到熟悉的蔬菜和肉的味道。你知道今晚有你喜欢吃的，就像过去的每个晚上一样。

小号的第一声试吹传出，悠长的声调绕着小小的房间打了个转。身后的切菜声停下，她背对着你问，新的小号？

…嗯。你的手指搭在**上，指腹摩挲着不熟悉的金属。

果然，和以前的听起来不一样了。

吹得不好吗？

不是。就只是新的声音而已。

炉子上的汤煮开了。嘟嘟的冒泡声中，“新的生活而已吧”，你听到她似乎是自言自语。

她伸手关掉煤气炉。咔哒一声。

你远远的看到她，雨点哗啦啦的隔断了你畅通无阻的视线。但她在人群中依然显眼的像一束光，一步一步的朝你走来。

她每走近一步，身上模糊的部分就褪掉一点。你逐渐看到她新近剪短的黑发，凉风扫开盖住她后脖的发丝，露出一段玉藕一般高傲的挺直着的脖颈。她大概是刚换下演出的礼服，只穿着宽松的运动装，大衣空落落的挂在身上，仍然是无法遮掩蜂腰鹤腿，被风吹瘪的皱褶细致入微的描画着她的身体曲线。

你迎上去，把伞遮盖在她的头顶。她脱下高跟鞋后，你能看到她头顶的发旋，发丝上沾着细密的雨滴。

走吧。快点回去洗澡。你帮她裹紧外套。

她点点头，把琴盒从左手拉到胸前紧紧抱着。

推开公寓门后你把伞扔在地上，从她手里接过琴盒，然后把她推进浴室，再从打开的行李箱里翻找干净睡衣递进浴室。

你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倒进一只不锈钢锅里，放到炉子上加热。冰箱已经差不多清空，房子里的东西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一干二净。墙角叠放着一些拖杆箱。你盯着沙发看了一会儿，然后去收拾被潮湿雨伞搞得一塌糊涂的玄关。你路过客厅，茶几上的仙人球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不一样。

你抽回匆忙的脚步，凑到茶几前。你那一直安定的绿着的仙人球开花了。花是鲜黄色的，枝叶娇嫩。

这么花枝招展，看来你是个女孩子啊。你对着仙人球掐细了嗓音说。也有可能是男孩子……这是个开放的社会。你补充说。

仙人球开花了？声音从你身后传来。

她浑身湿漉漉的挂着水，冒着从浴室里带出来的热腾腾的蒸汽。

都七年了，养个白眼狼也该赏朵花给我了吧。你翻了个白眼。

其实……没有七年。她顿了顿。你高中时在卧室里一直对着它自言自语的那盆在你搬进公寓时被我不小心打翻了，我瞒着你买了盆新的。

我知道。你点了点头。新的这株仙人球没有疤。

……你都知道啊。

不管怎样这株新的也养了四年……是该开花了。

那天也许是特殊的一天。仙人球开花了。晚些时候你们进了卧室，她脱去衣服，身上仍然冒着丝丝热气，在夜幕的背景里显得皮肤白的晃眼。

她的床像迷宫，你四肢并用的匍匐着，穿越过沟壑抚摸她的双腿内侧。她轻轻揪着你头顶蓬松柔软的棕色卷发，要求你抬起头来看她。她会要求你看着她，要求你对她笑。但今天她只是说，你越来越像你姐姐了。

你背脊一僵，停下了手的动作。

你不像你妈妈。你妈妈像鹅卵石，从溪水里捞起来，圆润的外轮廓还挂着透明的水珠，看起来娇弱又低调。

你像你姐姐，出落的越来越有棱有角。

你耸耸肩，在她的双腿间俯下身去，脊椎骨像山峰一样起伏着。

谁要像那个人了啦。你咕哝着抱怨。

你其实已经不再对过往的事闹别扭了。你想起那盆仙人球，你或者她都没有办法带走它。你提醒自己要记得明早离开之前把它摆在邻居家门口，剩下的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你从窗口往下望去，道路上积起了一层雪。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从新雪上跑过，留下一串白纸上的墨水印一样的脚印。

快把窗关起来吧，好冷。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身子紧紧的贴在你的背后。厚实的短卷发贴在你的颈窝里，既痒又暖。

那就别凑到窗口来啊。你笑着伸手去关窗。

是你一定要看雪啊……不是每年都能看到嘛。她歪着头盯着你看了会儿，然后伸出手开始拍打你的头顶。

你看，这不是已经落到雪了。她笑着揉你的黑发。

雪的确是大起来了。你决定最后再练习一次就走。

部室里空荡荡的，平时拥挤的那么多人都离开之后连声音的回响都变得更大了一些。你举起铜黄色的小号，她轻轻的把上低音号搁到大腿上。

乐声徘徊交缠，就像接吻。

你在年近三十的时候眼睛有一部分失明了。你看不到日本干净的街道，看不到曾经用过的那支黄铜色的小号，看不到楼下那家每周三半价的咖喱店，看不到黄昏时水流像蜜糖一样流淌的河流，看不到便利店门口的投币扭蛋机。这些都只是视线的断层。你只是暂时看不到了而已。

你看不到的是她暗棕色的温暖卷发，骨节突出的手肘，边角圆润的双眼，每天早晨同时发散着睡意和怒气的瞳孔，从蜷曲的大腿上留下的汗水。你想你应该是永远看不到了，所以大概是失明了。

你搬进新家的时候坐在没铺床单的白色床垫上，有那么三分钟的时间对她恨之入骨。但接下来你想起你还有一个任务是杀了她，因为你在十六岁的时候答应过她，她也答应过你。所以你应该带着那时的心情去履行诺言。这时候你想起，你爱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