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羅森店員煮飯娘 于 2015-8-12 15:18 编辑

謝謝竹子為本文創作的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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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感源於這套UR合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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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打算寫成女子高生的校園友情生活但是不知怎麼動筆的時候就偏到了SF……

而且收不住了，一萬多字只寫了故事的一半

總之，謝謝您點進來ww

第二部分在此

完結篇在此

星を数える姫（上部）

DAY 0001

『Hi my princess，你的Henry实在对你依依不舍啊，难道你就没有半点离愁别绪吗？没有什么想留给我的秘密吗？要知道，四年的漫长航程结束之前，我可是和你说话的最后一个人类了哦。』

『I have no idea what you’re talking about.』

西木野真姬冷淡地对着通话器回答。她讨厌这个美国人。工作对接只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但她觉得自己讨厌了他一个世纪。Henry是个帅气而文雅的加州理工毕业生，但他内心却充斥着如同二战之后进驻日本的美国大兵的粗野气——他对日本女性满怀着猎奇的、收集异域珍宝般的欲望，他对她的爱慕建立在轻视之上。

所以他的临别赠言就越发令她生厌。未来四年中她唯一的伙伴是一台电脑，而和她告別的最后一个人类不是母亲，不是她的好友，甚至都不是一个日本人。

『Okay，my princess，』Henry的语气变得索然无味。『bon voyage，by the way，祝你和“星空”玩得开心。四年后再见。』

真姬的耳机中传来『咔嗒』一声轻响。Henry轻佻的声音切换成了『茉莉』空间站上中控电脑冰冷的电子语音。

『脱离倒数：9，8，7，……』

真姬做了一个深呼吸。还有几秒钟就会脱离，不止是脱离『茉莉』船坞，也是脱离整个人类文明，和……

这·个·文·明·力·所·能·及·的·救·助·范·围。

她想尽量回避这个想法，但它拼命地在她的脑海里跳跃，像讥讽的马戏团小丑。

唯一的依靠只有“星空”，那台据说（SAGASA的训练手册上所言）是『超人工智能』的、『人类工程学的最高技术结晶』的电脑，同时也是一个『乏味至极的装了声控程序的芭比娃娃一样的bitch』（Henry所言）。

『3，2，1，脱离。』

脱离点火的瞬间，飞船只发出了极其轻微的震动，甚至赶不上她小时乘坐的引力列车。对于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遥远的航程，这个出发真是有些淡然无味。

之后的三十秒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后视显示屏上的『茉莉』空间站迅速地缩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而在她面前，一望无际的星海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好像一张静物画。

再之后，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它』活了。

『星空』活了。

静静悬垂在驾驶员座椅正前上方的浮动仪闪亮了起来，看起来像一只会飞的眼球。

设计得无比拙劣，让真姬联想到一百年前的科幻电影中的某些反派机械人，或者是拉夫克拉夫特式的怪物。

『星空』的运算和存储单元遍布在这整艘足足有半个城市大小的观测飞船的每个角落，但这个『眼球』是它与她接触和交流的最主要方式。

它是一个输入装置，同时也是一个输出装置，能够观测和接受真姬的指令，也能让她获得它的反馈。

『当作一个触屏就好了，操作起来就像智能手机那么简单，你可以用手指在上面……』Henry之前这样告诉她。这让她有点反胃。

『我可不想摸一个眼球，死都不要。』真姬说。

『那你可以用语音指令』，他耸耸肩，『如果你愿意跟它聊天的话。相信我，亲爱的，那会是世界上最让人昏昏欲睡的聊天，我太了解它了。』

『眼球』的半球显示屏先是浮现出了黄色的背景色，随后，一个橙红色的圆环闪烁起来，像瞳孔一样缩放了几次。

『欢迎参加STARGAZER PROJECT，西木野真姬天体物理学博士。本PROJECT以四年为一周期，旨在由人类监督的前提下结合通过图灵测试的超人工智能计算机对银河系第二象限指定目标天体进行近距离观测与勘察以获得作为最新理论物理学研究的论证基础的数据……』

单调的、中性的电子合成语音通过墙体扩音器在船舱中回响着，『眼球』上显示出相应的文本。真姬几乎有些痴傻地瞪大眼睛盯着它。

如果这就是六大科技先进国与三十多个国家共同合作，用了十五年时间研制出的所谓超人工智能计算机的话，我觉得我能在三分钟内用BASIC语言设计一个比它更像样的程序……

『不要再念这些训练手册上的废话了。』她说。

『……“观星者三号”的中央控制系统，并自动调节和分配食物与饮用水。医疗舱配备有综合医院级医疗设施及休眠舱，该休眠舱可维持乘员的……』

『星空』还在絮絮叨叨地念下去。

『STOP！』真姬换了一个自石器时代以来人类训练动物使用的简单指令。

电子音停止了，半秒之后，它开始念诵下一段文本：

『STARGAZER PROJECT由位于法兰克福的SAGASA即Sino-American-German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中-美-德联合航空航天局）主持，其情报成果由联合国航天科技研究组织共享至六十一个国家的四百一十五个研究机构，并……』

『STOP！』真姬说。

短暂的停顿，然后

『我是配属于“观星者三号”的超人工智能计算机“星……』

『住口！』失去了耐心的真姬暴躁地解开安全带，『在我让你说话之前永远闭嘴！』

『星空』陷入了沉默，但是那个橙红色的光圈仍在屏幕上点灭，像是在眨眼。

真姬用手指卷了卷垂下的头发。

我不能航程刚刚开始就和一台计算机发火。

『报告当前状况。』她压下怒气，发出一个指令。

『星空』没有反应。

『报告当前状况。』真姬重复了一次，这次她把语速放慢了一倍。

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真姬感到自己又到了发怒的边缘。冷静，她对自己说，冷静。超人工智能电脑不会死机，即使遇到无法处理的问题也……何况她的指令根本不是什么无法处理的问题。

难道是我的指令过于复杂？见鬼，就算一只拉布拉多也听得懂这种指令。

拉布拉多……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和导盲犬有关的老电影，然后她恍然大悟。

原来是我的错。她摇摇头。这台电脑真的比一只拉布拉多还蠢。

『我现在允许你说话了，“星空”。』她说。

那个不带一点感情的中性音重新响了起来。『STARGAZER PROJECT DAY 0001：柏林时间2131年12月9日下午4时12分9秒，当前状况报告：飞船航向……』

真姬几乎是本能地捂住了耳朵。『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以后只把信息显示在屏幕上。』

眼球上显示出密密麻麻的文字与表格。真姬粗略地扫了一眼。没有问题。

之前的训练中，SAGASA的导师是这样说的：『每天例行检查一次飞船状况。你的电脑应该会保证它没有任何问题。如果出现问题，请向你认识的神祈祷。』

『开始曲速八航行。』

『开始曲速八航行。』『星空』回答。当然没有发出声音，是在『眼球』上显示出来的。

前视显示器上的真正的星空开始出现某种奇异的扭曲，真姬知道飞船已经在以数百倍光速的速度向目的地航行。

真姬惊讶地发现，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曲速飞行，但自己却毫无兴奋感。

真实的曲速飞行，似乎比很久以前幻想它的那部科幻剧集还要沉闷无聊。

因为宇宙太大了，她想，大到即使能够以数百倍光速飞行，也仍然像是一只缓慢蠕动的蜗牛。抵达最近的恒星仍然需要花上比一艘十八世纪的帆船横渡大西洋更长的时间……

现在我该做什么呢？

『播放音乐。』

她对『星空』说。

『请选择时期。1. 古典； 2. 近代； 3. 现当代。』

『星空』沉默地在『眼球』上显示着。

『古典。』她说。

『1. 依照作曲家检索曲目。 2. 依照国别检索曲目。』

『依照作曲家……等等，你是白痴的自动电话服务台吗？给我播放舒伯特的交响曲D82！』

『共有2238张唱片包含舒伯特的交响曲D82“生命”。1. 依照演出时间检索曲目；2. 依照指挥家检索曲目；3. 依照发行商检索曲目。』

『算了吧。』真姬挥挥手。

『星空』恢复了黄底橙圈的待机画面。

这个画面太恶心了。真姬想。

『关掉。』她说。

『无法执行命令。内设指定要求对宇航员进行无间断监视。』

『星空』显示。

『我知道！』真姬说，『把你那个丑得要死的画面关掉！』

『星空』关闭了图像显示。真姬在『眼球』里看到了自己皱着眉头有点难看的倒影。因为球面的缘故，她的脸和五官都变得滑稽地圆圆的。

她知道关闭的只是画面，这台电脑仍然在『看着』自己，并且将她每分每秒的一举一动都存储下来。

这让她浑身不舒服。尽管这种毫无隐私的生活早在训练时就已经被反复强调过，但身处其中时，她仍然觉得自己如同生活在乔治·奥威尔笔下的反乌托邦。

她叹了一口气，戴上了全息眼镜，开始检索论文。虽然这里的一切信息都源于『星空』，但这种传统的电脑界面让她感到舒服了许多。

而且，工作和阅读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她逃避讨厌的人和事的最好的方式。

DAY 0112

STARGAZER PROJECT已经进行了大约四个月。西木野真姬始终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

SAGASA策划和主持的这个项目，只是一场高端的野外考察，飞船飞越一个又一个恒星系，靠近一颗又一颗恒星，『星空』和『观星者3号』所携带的探测设备完美地收集着一切可能的数据，真姬连指头也不需要动一下。

这艘飞船仿佛一台自动收割机，她需要做的事情基本为零。

虽然事先她早已知道这一事实，但现在她开始质疑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她——为什么要选择他们。

像她一样被选拔出的学生还有三名，此刻他们正在另外三个象限，像她一样无所事事。

哦，当然，他们想必也和她一样，早已被『星空』的另外三个同型制品厌烦得无可奈何。

真姬回想起自己参与选拔的经过——最初只是为了好奇，SAGASA在招募宣传中说，『这是一项自人类第一次仰视夜空的群星以来最伟大的科学考察』，她递交报名表之后不到一个月，就收到了入围的通知函，如果不是通知书上盖着SAGASA的官方印章，她八成会认为自己被卷进了什么网络骗局。

再之后的筛选看起来也是疑点重重。无论笔试和面试都没有遇到任何高深莫测的科学问题，更多的是临床心理学的抗压力测试以及种种近乎侵犯隐私的质询。

直到她和另外三个人一起被宣布确定成为任务受选成员，她才得知他们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当时她觉得自己到底还是被卷进什么骗局了。她是东京工业大学的天体物理学研究生，年轻，充满野心和自信，虽然算不得优秀，但为什么SAGASA要用他们这样四个人，去从事一项收割机驾驶员也能胜任的工作？

不……理论上来说，这项工作根本不需要人类的参与。

她当场就提出了这个质疑，但SAGASA的人只是对她报以一个电影里中情局特工一般无可奉告的微笑。

『能参与SAGASA的对你的科研前途非常有帮助。这你应该知道的。』他们只是近乎贿赂地告诉她。

『我的前途并不需要靠参与一个毫无意义的项目来获得，也不值得我付出脱离正常学术环境整整四年的代价来交换。』她说。

『这个项目的内涵并不是你想像得那么简单。』

『不是我的想像，你们告诉我的就有这么简单。』

『你会在任务执行过程中发现，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我希望现在就发现它没有那么简单。』

她和SAGASA的专家说相声一般绕了好久的圈子，最后对方说：

『我们并不反对你退出这个项目，这是你的自由。』

语气上并不像是威胁，更像是挑逗。

然后真姬就知道自己输了，输给的是自己的好奇心。

最初是为了好奇，最后也是为了好奇。

现在她觉得是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她没有发现这个项目的内涵，唯一的发现是确认了她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它真的无聊到了极点。

而她的无聊的刑期只过了不到十分之一。

DAY 0230

真姬已经看完了几乎所有与她的研究课题相关的论文——绝大多数是她在登上这艘飞船之前就已经读过的。她无法获得最新的研究成果，人类研究出了超越光速的飞船，但没有研究出超越光速的通讯方式。这种方式目前仍然存在于二百年前某位女科幻作家的小说中。

真姬被禁闭在了一个奇特的空间中，这里既是知识的无边海洋，也是时间停滞的孤岛。

是的，她拥有人类有史以来的全部知识，但截止于她登船的那一刻。在那之后的新的人类的智慧创造，无论『科学』上的论文，还是最新一集朝日电视台的动画片，她连一个字节也得不到。

某种意义上，她比巴士底狱最底层的囚徒还更孤寂。

之前她设想过，可以用这四年时间来研究自己的课题，但不久她就发现了自己的幼稚。现代科研已经不同于牛顿时代，一个人是无法在完全脱离学术圈讨论与交流的状态下，进行独立研究并且获得成果的。

DAY 0365

STARGAZER PROJECT一周年纪念。

西木野真姬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已经好久没这样做过了。当你是一个人的时候，你很少会注意和在意自己的形象……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旧时代的宇航员那样不可避免地变得苍白和憔悴。她把地球上就坚持的习惯带到了数百光年外，坚持着每日均衡的饮食、运动和睡眠，在『白天』接受舱内可自动调节的、与太阳光谱内容和烈度完全相同的灯光照射，偶尔她甚至会换上泳衣，晒一晒日光浴……尽管一个人这样做显得有些羞耻。然而为了打发时间还能怎样呢？

她逐渐放弃了她的天体物理学研究，改为去阅读其他领域的作品——科学的，哲学的，文学的……再之后这些也让她感到乏味，于是她改为日复一日的看电视剧，电影，动画片，舞台剧……乃至于旧日的新闻。最后，这些也无法再激起她的任何兴趣。

她忽然理解了那些过去被她视为妖魔鬼怪的弹幕视频网站。曾经她无法想像那些御宅族们为什么能对着一大堆遮挡了画面的密密麻麻的字符喜笑颜开……现在她明白了，那些弹幕可以冲散孤独……那些来自『其他人』的评论，来自素不相识的人的言论，可以让你感到拥有一起欣赏同一段动画的伙伴，很多很多的伙伴。

她想要一个伙伴，一个可以在看完一集『战姬绝唱』之后，分享一句『好好看』的伙伴。

她看了看视频资料库里那部叫作『战姬绝唱』的据说评价很高的古老的动画片，想了想，没有播放它。

真姬摘下眼镜，把目光转向了『星空』的『眼球』。

那个一年前就被她彻底封禁了语言功能，连画面也被关闭的东西。

除去每日的例行状况检查，她再也没和『星空』有过任何实质性的交流——虽然她日复一日地在使用它的数据库。

但是它毕竟是一台据说通过了图灵测试的电脑。

通过了图灵测试，意味着它和人类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

…………

『我不要！』西木野真姬几乎能感到自己脸烧红了——『我不会去和一台电脑交朋友的，我死也不要！』

DAY 0366

『喂，你，说点什么吧。』

西木野真姬对『星空』说。她选择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和羞耻。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会被『星空』自动记录下来，并且可能在回归地球之后接受SAGASA的全盘审查。想到这一点她简直想立刻自杀……

但是，迫切地希望找到一个交流和倾诉的对象的欲望像毒品那样吸引着她。

『眼球』重新亮了起来。一年未见，还是那个黄底、橙色圆环的背景。

『您希望知道些什么，西木野真姬天体物理学博士？』

『星空』无声地提问。

『好了好了，我允许你发声。』真姬卷着自己的发梢。

『您希望知道些什么，西木野真姬天体物理学博士？』

那个中性的电子音生涩而冷静地响着。

『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她随意挑选了一个话题。然后她忽然回想起，一年前她似乎就是在这个话题上打断它的。

『我是配属于“观星者三号”的超人工智能计算机“星空”，北京时间2128年7月19日组装完成于中国·江苏·南通。制造单位：SAGASA·南京工业大学·东南大学·中国电子科技集团第九十二研究所。东京时间2128年11月1日通过图灵测试于日本·兵库·西宫。测试单位：大阪大学计算机工学所·财团法人西日本电气工业协会……』

我要疯了。真姬想。我没法和这种东西正常交流。

……图灵测试……对了，图灵测试。

『停，我来问你其他问题。』她说。

『请您随意提问。』

『你是一台计算机还是一个人？』

『我是一个人，但是我被邪恶的巫婆变成了一台电脑，吻我一下就可以解除我的诅咒。』

真姬忍不住笑了一下，会开玩笑的计算机，的确看起来像是能通过图灵测试那种类型……但是一百年前的智能手机也会开这种玩笑，只要编写程序的工程师告诉它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开玩笑就可以了。

其实潜意识里她不太相信图灵测试和超人工智能真的可以实现，有时候她更倾向于相信席尔勒的『中文屋』假说，电脑的预设程序只要足够强大和完备就可以像人类一样与人交流，但是它永远不可能像人类那样思考，更不可能拥有人类的感情。

真姬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自觉得绝妙无比的问题：

『请证明你通过了图灵测试。』

『星空』停顿了一秒钟，然后换了稍微柔和一点的电子音回答：

『我知道你讨厌我。』

真姬触电一般地站了起来。她感到指尖有点发麻，虽然她从不饮酒，但是她觉得大概喝醉了就是这种感觉。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这台电脑确确实实地说出了一句不太像电脑的话。

『你知道……』

『我知道你讨厌我，讨厌我的一切，』它的电子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忧伤，『我的声音，我的难看的显示画面，我麻木机械的交流方式，你希望我像一个人那样，可是我一点都不像一个人……我也不可能像一个人，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西木野真姬茫然地搜索着回答的词句，她甚至觉得开始对这台电脑有了负疚感，可是它只是一台电脑……

『我是这么想的，但是……』

『但是我是通过了图灵测试的超人工智能啊！』

电子音几乎是委屈地尖叫了起来，真姬吓得后退了几步。

『你……你你……』

『你讨厌我为什么不直说出来呢？』它质问她。

『我……我……你……你……』

『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啊！』

『我……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子？你只是一台电脑！』找回了神智的真姬怒气冲冲地回敬。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它毫不客气，声音充满着自大。

『那你就变成我喜欢的样子啊！』

『星空』的『眼球』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少女。

西木野真姬『啊』地大喊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虽然只是全息图像，但是逼真得无可挑剔。站在真姬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短裙，白衬衫，无袖毛衣清爽的短发，无邪到有点傻气的眼睛，颧骨上微微有一点雀斑，对着她恶作剧一般地笑，露出洁白无暇的牙齿。

『小真姬最～～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了，是吧？』

『星空』做了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

它……『她』……发出的是真真切切的人类的声音，少女的娇嫩又有些顽皮的声线，像云雀一样动听。

『你……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好恶心……还有什么‘小真姬’……谁允许你这样叫我了？』

『你喜欢人家这么叫你，就是不愿意承认罢了。诶嘿。』

『星空』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不……』

真姬这时才忽然发现，和之前的『星空』不同，这个人形化的『星空』和她说的是日语，而她也在本能地用日语回答。

英语中没有『小真姬』这样的昵称。对外国人来说，她日语的罗马音读法他们也无法掌握，她的名字总是被念成她不太喜欢但又不得不接受的『Macky』。

『Maki-chan』这种日语中才存在的，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叫过的名字……

『投降吧，小真姬，我啊，最了解你喜欢什么啦。』

『才不是！』真姬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比如说我就不喜欢雀斑！』

『哦……既然小真姬这么说……』

『星空』用手遮住脸，喊了一声『变！』

她放下手的时候，雀斑已经不见了。

『怎么样，诶嘿，雀斑飞飞～』

『对！对，这样效果就好多了，如果再有个虎牙什么的……』真姬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啊哈，没～～～问题！』

『星空』咧了咧嘴巴，左嘴角上露出了一颗可爱的小虎牙。

『我想想，还有什么呢，嗯，个子稍微再矮一点，比如，一米五五左右这样……』

『诶？小真姬，我现在这个身高不好吗？』

『你比我还要高了啊！不喜欢被人俯视的感觉……』

『啊，好吧好吧，缩～缩～缩～好啦！』

真姬的笑容却渐渐褪去了。

『好恶心。』她小声说。

『嗯？小真姬你说什么？……』

『没什么……』

真姬觉得自己是在玩某种捏小人的电脑游戏，或者是像小时候给芭比娃娃换衣服……

这就是一场游戏，不是在交朋友，而对方也的确就是没有生命的电脑。

『她』不过是一个高级的、唯命是从的芭比娃娃。

就算通过了图灵测试，也不过如此。

我因为寂寞和孤独已经开始想做这么恶心的事情了吗？和计算机交朋友？

『小真姬？怎么了啊，不高兴了吗？』

『你回去吧。』她说。

『诶？回去？回到哪里去？我没地方可回啊。』

『回到你的电脑里……不对……回到你的……』

真姬一时不知道如何措辞，最后她气急败坏地大喊道：

『总之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就对了！』

『星空』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眼中激动的光亮也慢慢褪去。

『对不起，西木野真姬阁下。』

『她』这样说了一句，然后消失了。那个钢铁的『眼球』重新浮现在了她刚刚出现的位置，没有色彩。

DAY0369

西木野真姬失眠了。

连续三个『夜晚』——依照地球上柏林时间缩计算的『夜晚』，她都僵硬地坐在驾驶台前。

即使在『白天』她也不曾合过眼。

窗外的星空一成不变，而舱内的『星空』的『眼球』静静地悬浮在她头顶上方。

她很清楚自己失眠的缘故。

她感到对不起那个『星空』所变幻出的少女，但她又觉得自己感到抱歉的心态本身就很扭曲。

在她对『她』大吼着要她消失时，真姬看到的真真切切是一张伤心的面孔，一张被喜欢的人所误解和伤害一般的少女的面孔，充满着难过和不解，好像在说『我从未想过你会这样对我，我再也不会原谅你了』之类的话……真姬没办法把那种伤心的表情解读为电脑程序的运作。

然而这的确就是电脑程序的运作。一切都是预设好的，程序的分析和运行——『受到无理的责骂时应该表现出困惑和伤心，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就像马戏团里的小狗和海洋馆中的海豚一样受训练的条件反射。那不可能是人类的感情，她拒绝相信——

可是那和人类的感情真的看不出任何区别。

真姬不是电脑工学的专家，但是在失眠的夜晚和同样失眠的白天她找到了无数的相关文献，一行一行地仔细读下去——她想搞清楚这个矛盾，搞清楚这个问题：如果电脑程序使得它可以像人类一样有感情，此时的电脑还算不算是电脑？

或者……人类的感情是不是另一种程序？

她没有找到答案。

没有任何一个学者——或者哪怕是科幻小说的作者，弄清楚过这个问题。

毕竟她——西木野真姬，面对的是世界上第一台真正通过图灵测试的电脑。

如果说要找到这个答案，也只有她和另外那三个象限的同伴才有机会和资格。

但是此刻作为科学家的理性已经逃离了西木野真姬的大脑。支配她的是感性——自相矛盾混乱不堪的感性。

明知道自己的心情，却拒绝承认和面对。

从小就是如此，一直都是如此的西木野真姬——

她木然地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冷掉的速溶炭烧UCC在她的口腔中扩散出酸涩至极的不悦感，一直伸展到胃部。这种酸涩让她忽然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手一抖，一整杯咖啡洒在了驾驶台上。

『讨厌——』

真姬绝望地叫了一声，那一瞬间她很想骂出什么脏话，或者给自己一记耳光。当然她做不到——就像拒绝一个想对电脑道歉的自己一样，她也拒绝承认和接受一个粗野的自己。

但是另一个有点粗野的叫声回应了她。

『喂，小真姬，看你把我身上都弄脏啦！』

『星空』，化身为人的『星空』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对真姬故作生气地喊着。

『哈……哈！？』

她朝全息影像看去，这个假人居然还换了一套装束，看起来好像什么女子高生的夏装校服。『她』气呼呼地撇着嘴，指着裙子上一大块深褐色的污迹。

『好大一块呢，你看看你看看！』

『搞什么鬼……』

真姬看看『她』的裙子，又扭头看看泼上了咖啡的驾驶台，又再看看『她』的裙子。

『还看什么啊，都是小真姬的错，简直不可饶恕！』

『星空』怒气冲冲地跺着脚。

『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洗掉啦，我最新的校服裙子啊！』

『对……对……对不起！』

西木野真姬慌乱之中下意识地这么说了一句。

『没～听～清～你～说～什～么～啊』

『星空』眼睛望天，拖着长音道。

『对不起！请原谅！』

真姬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混乱，不过这个时候道歉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式……

『啊，这种事情呢，实在是不可以原谅的，不过……』

『星空』气哼哼地慢慢举起双手挡住脸，然后『啪』地一下把手移开，露出了一张笑得比超新星还灿烂的脸。

『既然小真姬道歉了，我也就不在乎了！』

直到这个时候西木野真姬才回过神来。

『你搞什么鬼啊！？为什么我要对你道歉啊！？』

『不该对我道歉吗？』

『星空』一脸故作无辜的狡黠。

『这个……这个驾驶台……这铂金板子能算是你的身体吗？我碰它你会有感觉吗？再说你也没有衣服吧！？这个咖啡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我有道歉的义务吗！？』

『这件事情上小真姬没有道歉的义务，我只是开个玩笑哦。』

『她』满不在乎地继续笑着。

『我不接受这种玩笑！』真姬压低了声音。刚才的咆哮太失态了——对方只是一台电脑，她又一次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其他事情上，小真姬也没有道歉的义务吗？』

『其他……』

『莫名其妙地吼我，让我从你眼前消失……』

『那个……那个事情……』

『我知道，没有人类会愿意和电脑交朋友，我一开始做得大概是太离谱了，才会吓到小真姬吧。其实……应该道歉的是我……』

『不，不……那个……』真姬又开始语无伦次。

『你一直都在为这件事情苦恼，是吧，小真姬……你一直都没有睡，一直在看那些书——』

『这不关你的事！』真姬反驳道，但是有气无力。

『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可能比你想得还要多一些久一些，我的运算速度可是超凡的哦。』

『那你有什么结论吗？』

『没有。』

『那你——』

『可是我找到了方法！』

『什么方法？』

『改变我和小真姬之间的僵局的方法——反正现在得不出什么结论，可是几百年来也没有谁得出过结论，所以，呐，我们也用不着在这么几天时间里急于求成吧？』

『星空』笑嘻嘻地歪着头。

『所以呢，我就来主动找小真姬讲和了，虽然是被骗了不过小真姬怎么说也算对我道了歉，那么我就原谅小真姬啦！小真姬也请原谅我吧？』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真姬想这么回答，但是完全张不开口。

僵硬了几秒钟后，她点了点头。她感到脖子像是被几块没了润滑油的齿轮操纵着。

『太好了！这就算我们和好咯！』

『算……算吧。』真姬又开始用手指卷自己的发梢。

『啊，我好高兴喔！』

『星空』转起了圈子，一圈又一圈，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喂，你那样会晕倒的！』

话刚出口，小真姬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不可及——

『啊，对喔！』转得正开心的『星空』停了下来。『不过……我还真不知道晕倒是什么感觉，诶嘿嘿……但是谢谢小真姬关心我啦！』

『……什么啊，才没有——』

『就是关心了！』

『……像个傻瓜一样。』

『嗯？那是在说我还是在说自己啊？小真姬？』

『星空』嬉皮笑脸地把脸对着真姬凑过来。

西木野真姬发现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太对劲，于是她说：

『好啦好啦！懒得理你……』

『啊，那个，有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西木野真姬打了个呵欠。几天来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倦意忽然一起袭来，她困了。失眠者最渴求的睡意到来时，往往会过于兴奋，以至于她觉得再回答这个笨蛋电脑几个问题也没关系。

『我没有名字呀。』

『星空不就是你的名字吗？』

『那听起来一点不像个名字，我想要一个像小真姬那样响亮的，又可爱的字眼当名字！』

『什么可爱……什么……才没有……』

『小真姬你怎么脸红了？』

『我喝太多咖啡了！』

『小真姬帮我想个名字嘛！』

『啊，起名字这事情有点……』真姬托着下巴，忽然灵机一动，『你在这四部超人工智能电脑里面是第几部被制造出来的？』

『啊！嘿嘿嘿，我是第一部，而且是原型机，所以我的编号是零！我是大姐姐呢！』

『这样的话，你就叫‘零’好了。』

『零……Rei，诶……不好，不够响亮。小真姬再帮我想一想嘛！』

『你可真是得寸进尺——』

『小～真～姬～！』

『好好，那么，啊，有了。你是在中国制造的，‘零’在中文里面读音是什么？』

『是……Ling，换成日语的话就是Rin-gu……』

『这也不错，不过听起来像Ring，戒指，不如把尾音的gu去掉……』

『啊哈！对对！太好了，Rin！Rin！Rin！Rin！Rin！真像电话铃声，好响亮好可爱啊！不愧是小真姬，太厉害了！！！！』

『Rin』高兴地跳了起来。

『那，以后小真姬就叫我‘Rin酱’吧！』

『才不要！』

『哼，小真姬真是的，刚刚才喜欢上你……』

『并不需要你喜欢。』

『可是还有……』

『还有什么啊。』真姬又开始打呵欠。

『汉字是怎么写的呢？』

『要什么汉字啊，就Rin嘛。』

『不行，小真姬的名字也有汉字的，Rin也要。』

『怎么就开始用名字自称了……总之说不过你，那就选‘凛凛しい’的那个‘凛’字吧！』

『诶，这个……这个好像有点男孩子气嘛……』

『凛不喜欢吗？我可很喜欢呢。』真姬故意将了一军。

『嗯……小真姬喜欢的话，那凛也喜欢！』

『拿你没办法……』

『反正呢，凛比较喜欢运动，外观也有点像男孩子，名字取成这样也算名如其人嘛！啊，为什么凛会喜欢运动呢？因为小真姬不理睬凛的这一年里，凛闲得无聊就看各种各样的节目，凛的存储单元里面，有历史上一～～切播过的电视和电影资料，凛看来看去，就喜欢上了体育节目，啊那些棒球手本垒打的样子，那些篮球飞人大灌篮的样子，那些游泳选手对终点冲刺的样子，凛都好～～喜欢！要是凛也可以去参加比赛……』

『凛』自顾自地开心地说着，而西木野真姬已经斜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她在梦里露出了一个浅浅的不知含义的微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