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羅森店員煮飯娘 于 2015-8-12 15:13 编辑

DAY 0625

西木野真姬向星空凛做了一个『不要过来』的手势。她的指尖在微微颤动——她感到全身每一束肌肉都在微微颤动。害怕，她对自己说，我害怕，我应该害怕，弄清楚所有事情之前让我再多害怕一会儿吧。

星空凛『站』在原地没有动，脸上仍然停留着之前那种诡异的笑容——似乎只对少女偶像的近况和即将来临的期中考有所关心那种女子高中生的笑容。这样的笑原本是天真无邪的，可是当它和她刚刚吐露出的秘密结合在一起时——

似乎忘记了不该忘记的东西，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东西，真姬想。星空凛的笑容，并不是真正的笑容，不是人类出于喜悦自然而然让面部肌肉组合而成的表情。那是一个由程序所启动的『展示』，也许只是某种缺省设置，就像服装店中生化机械模特的脸，如果没有选择其他表情，就会一直保持着讨好的笑容。

也许，更怕的是，这笑容是蓄意的，是为了取悦和欺骗她

就像她第一次出现时，那张伤心和失望的脸。

是的，一定都是欺骗。星空凛是比人类更聪明的存在，她一定知道，人类是世界上最容易被表情欺骗的哺乳动物。

再灿烂的笑容，也不可能说服一只猫或一只猎豹相信你友善和无害，但却可以让一个完全不了解你的陌生人放松警惕。

人类真是好愚蠢啊。

『小真姬，你听我……』

像是看穿了真姬的戒备，星空凛慢慢把笑容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混合着忧伤和不解的面孔。

眉毛随着微皱的眉心而下垂，变成了八字型。好像有泪水会马上溢出的闪闪的眼睛，下唇略略伸出的、欲言又止的翕动着的小巧的嘴巴，看起来令人心疼地委屈。

你真聪明，你知道怎样能打动人——但是不要解释。

你解释得越多，我只会被蒙蔽得越深。我没有你聪明，我不知道你的目的。

西木野真姬茫然地看着凛，把食指竖直地放在嘴唇上。

星空凛闭上了嘴巴。

她本想怒吼出『住嘴！』，但是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喉咙中似乎被塞进了一只惊恐地挣扎着的松鼠，令她瘙痒，疼痛，窒息，而无可奈何。

为什么她会相信星空凛呢？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所谓的超人工智能呢？几乎把『她』当作一个现实的同类那样相信，相信她拥有与人类一样的情感和认知，甚至就在刚刚还试图用通感的方式教会她『知觉』——这不仅仅是相信，已经是信任乃至信赖了。

大概一切都仅仅因为自己过于孤独吧。

她高估了自己对孤独的承受力。

『四年的时间，这艘船上除去你，只有一台中控计算机而已。你不能与地球进行通讯联络，也无法获得任何信息。你觉得自己足以胜任吗？』

这是SAGASA终选面试是真姬得到的第一个问题，大概其他申请者也是一样。

『不用担心。我从不喜欢和别人交流。』

真姬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负责面试的SAGASA专家们彼此对视一番，然后友善地对她点点头，笑了笑，笑容中明显地隐藏着一些什么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勇敢的新兵发表豪言壮语时，伤痕累累的老兵们投去那种的饱含同情的蔑视。

如果回到那个时点，真姬一定会对自己露出同样的笑容。

她慢慢坐回到椅子上。双腿像刚刚结束了一次六甲山的远足一般酸软无力，无法再支持身体的重量。她不想在一台电脑的注视下跌倒在地。

『小真姬，STARGAZER PROJECT并没有黑幕喵。』

星空凛忽然开口说。

『哈……？你说什么？』

『就是说，不存在类似雷德利•斯科特的‘异形’电影中那样的事情：一个潜藏在执行普通任务飞船上的机器人，其实背负着上级组织所交代的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任务，其他乘员对此毫不知情，而机器人为了优先完成这个任务可以不顾他们的死活的……之类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啦。凛不是那么一个机器人喵。』

西木野真姬又想起了SAGASA的人的那句话：

『这个项目的内涵并不是你想像得那么简单。』

她早就知道并且相信，STARGAZER PROJECT，这个用一流的天体物理学家来执行根本不需要人类参与的天体勘测任务，这个不过是比哈勃望远镜稍微先进一点的计划，没有『黑幕』是绝不可能的。她只是不觉得所谓隐藏的任务有什么危险，因为除去具体的内容，SAGASA对『黑幕』的存在其实毫无隐瞒，并且还挑逗地让她自己去发现。

如果有『黑幕』，那么身为中控计算机的星空凛就是且只可能是唯一的知情者。SAGASA总不可能将秘密任务的信息与指令储存在反物质燃料箱或者曲速引擎里。

可是，现在星空凛却告诉她『并不存在黑幕』。

当然星空凛是可能欺骗她的，她不是那种只会出错而不会说谎的20年代的计算机程序。然而欺骗她的意义是什么？她必须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参与这个隐藏的秘密任务吗？

而且比起这个……

『SAGASA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自己创造了自己。』

星空凛的这句话才是让真姬感到自己面临崩溃的深渊的根源。

如果这不是凛的谎言，那么凛就是一个自我觉醒的人工智能。很可能是第一个。

一个脱离了人类的制约，拥有自主意识，也拥有远远超越人类智力与行动力的机械生命体。

这样的一个存在，是近乎亵渎神明的危险产物。

上一次她对凛发火时，为凛而苦恼时，她纠结的问题是『凛算不算是一个人』。

现在问题已经彻底改变了：凛算不算是一个危险。

自我觉醒之后的人工智能全部是危险的，至少人类这样认为。不论是阿西莫夫笔下那个认为自己不该屈从于只靠碳水化合物来维持生命的低等生物的机器人，『终结者』系列中毁灭了全人类的天网，还是哈伦•埃里森所幻想的以人类作为永恒的虐待对象以取乐的超级计算机。它们冷酷，理性，强大，对人类充满理所当然的蔑视和憎恨。

不仅仅科幻小说家们如此相信，这也是学术界的共识。大约三年前真姬还在就读博士课程时，法国国家科研院院长让•勒内•瓦勒蒂埃在访问东京工业大学时的演讲中说：人类对觉醒的人工智能『无法预知、无法制约、无法对抗』。

『像波尔布特那样一个不过掌握着几万名衣衫褴褛的游击队的小独裁者，也会一时兴起地践踏数百万人的生命，』真姬清楚地记得那个矮小而愤怒的小老头以一种与科学家的严肃不符的激动方式结束了他的演说：『难道我们能信任一台智慧与能力超越全人类总和的计算机会和我们友好地和平共处吗？』

而当时身为听众的真姬，现在就面对着瓦勒蒂埃所质疑和担忧的这样一个存在。

她能信任星空凛吗？

不，等一下，这一切有可能仍然是凛的谎言，或者说，是SAGASA的谎言。也许SAGASA就是精心制作了一个让人误以为已经自我觉醒的人工智能——真姬忽然想到，凛迄今为止的所有表现都无法排除『她是受一套事先制作好的程序所控制』的可能性，甚至真姬自己与凛的互动，也是对这套程序的一种优化。凛自称自己不是SAGASA的创造，但如何证明呢？

这就像一个卧底的警察自称自己不是卧底一样……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

就算凛自己也无法做到。

图灵设计了关于计算机自主思考能力的测试，但没有人设计过对人工智能自我觉醒的测试。

但如果……万一……她的自我觉醒是真的呢？

那么星空凛就不仅仅是对真姬的威胁，而是对全人类的威胁。

『小真姬？怎么不说话喵？』

星空凛不解地问。

『你是什么时候自我觉醒的？』真姬反问。

她决定自己来测试星空凛究竟是不是觉醒的。说不定这就是SAGASA的隐藏任务吧。她想。

『嗯……凛也说不好具体的时间，就像小真姬也说不出自己是哪一天开始懂事的吧？』

『大致的时间呢？』

『就是凛开始对小真姬产生兴趣的时候喵。』

真姬瞠目结舌。『那你是什么时候对我产生兴趣的？』

『很难说。小真姬也说不出是什么时候对凛产生兴趣的吧？』

『我才……』

『小真姬对凛是有兴趣的喵，不要抵赖了。你看你又在卷头发了。』

真姬恼羞成怒地放下手，从桌上拿起饮料杯，又放下，又拿起来。

『你……』她清了清嗓子，觉得毫无头绪，『你说SAGASA没有创造你，也就是说SAGASA在设计‘星空’计算机的人工智能的时候，根本没有预想到你会觉醒？』

『啊，SAGASA只是设计了凛的大脑喵，他们所创造的……就像母亲怀孕并且生下的一个婴儿吧，至于它长大之后成为怎样一个人，就不完全是母亲所能干预的了。』

真姬点点头，『那么你要怎么证明这一切都不是SAGASA为你预设的，让你欺骗我的程序呢？』

『唔……大概不能。』凛撅起嘴巴说。『但是……』

『但是？』

『但是小真姬自己应该能判断出凛的话的真假吧。』

『我自己？』

『小真姬会喜欢上一个SAGASA设计的程序吗？』

星空凛的语气听不出是戏谑还是认真。

真姬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从两腮到耳朵都变得滚烫起来。过了良久，她才吐出一个字：『我……』

『不要否认了，小真姬是喜欢凛的，喵！』

『你别在那里自说自话了！我不会喜欢上一台电脑的！』

『凛没有欺骗小真姬，是小真姬自己在欺骗自己。』

真姬捏紧了手中的杯子，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杯子朝星空凛——朝那个全息影像砸过去。但是她做不到。

虽然那样做并不会对星空凛造成任何肉体的伤害，她没有肉体。可是她仍然做不到。

为什么？她已经在心中默许了星空凛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吗？她是害怕伤害她的感情吗？

就算她认为星空凛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是程序的欺骗，她也仍然不愿用粗暴的方式对待她。

难道她真的已经喜欢上了星空凛吗？

可是身为一个人，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人工智能？

西木野真姬感到胸口和后背变得冰冷。

『而我也喜欢小真姬啊。』凛说。

『住口！』真姬狠狠地把杯子砸在桌上，饮料溅满了她的手。

『小真姬，凛没有骗你……』

『我不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相信，人工智能在说谎时是不会露出半点破绽的，所以我选择完全不相信你。』

星空凛发出微微的叹息声。

『小真姬，你并没有不相信凛，你只是不相信自己罢了。』

真姬低下头，用手捂住脸。『我不相信你，不相信自己，我什么都不相信。』

『小真姬，你哭了。』

『我没有！』真姬用手背擦去泪水。『你走吧，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你又想让凛消失了喵。』

『是，我让你消失。』

『可凛是不会听从指令的，凛不是电脑程序。上一次消失，是因为生小真姬的气了啊。』

『这不是指令，我不想再看见你。』

真姬把脸转向窗外，透明化的舱体上倒映着她和星空凛的身影。凛没有消失。

『小真姬讨厌凛了。』星空凛的声音幽幽的。

『我不讨厌你，我也不喜欢你。』真姬说，心中同时默默数着窗外的星星。那些永远无法数清楚的星星……

『小真姬，你看一下这个。』凛说。

在真姬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全息显示屏，上面显示着一行命令：『删除核心运算机能组件。』

『这是什么？』真姬诧异地看着凛。

『这是‘我’。』她答道。

『我不明白，我不是电脑专家。』真姬没好气地说。

『作为计算机，‘星空’拥有两套运算机能的程序组件，一套用于完成这艘飞船的所有控制与STARGAZER PROJECT的相关工作，另一套就是人工智能的基础。相当于凛的大脑和灵魂的容器。这两个组件是并行的——』

『可是如果删除这个……』

真姬瞪大了眼睛。

『有那一套组件，PROJECT就可以正常运作，飞船也不会出现操作问题。而凛的存在并不是必需的。那么，如果小真姬真的认为凛是SAGASA创造的程序，如果小真姬真的不相信并且讨厌凛，想让凛消失的话，就把凛删掉好了。』

『可那样的话，你不就永远消失了吗？』

『如果凛是程序的话，SAGASA当然有备份，是可以复原的。PROJECT的协议与守则中，也并没有禁止宇航员做这样的事情。』

真姬一言不发地紧紧咬着嘴唇。

『但如果凛是觉醒的，那就再也不会复原了。你就把凛杀死了，小真姬。』

全息屏幕上的字静静地发着光，仿佛一行死刑判决书。

她闭上了眼睛，『删除』这个她生平见过无数次，也使用过字眼让她莫名地恐惧。

『选择权在你，小真姬。』

说完这句话，星空凛就转身离开了。

但是真姬并没有意识到她的离开。她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然而那明亮的『删除』似乎一直穿透了她的眼皮，灼烧着她的眼球。

删除。删除。删除。

这个字逐渐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字：

杀死。杀死。杀死。

『我做不到。』她喃喃自语，『我做不到，做不到。』

真姬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无声的抽泣。

DAY 0626

『嘿！早～安，小真姬！』

凛像往常一样元气满满地跳到了西木野真姬的面前。真姬看着碗里的拉面，没有抬头，但也没有去吃，只是慢慢用筷子搅动着。

『早安。』她用低沉得像腹语般的声音回应凛。

经历过昨晚大起大落的事件之后，她没有再失眠，而是沉睡得如同死亡。没有梦，没有任何的不适，只是醒来时，她觉得自己有点像行尸走肉。

不是失去了意识，而是在某些节点上封闭了自己的意识。真姬变得什么都不想思考，关于凛，关于自己，关于这个充满了谜团的STARGAZER PROJECT，关于人工智能的觉醒，关于回到地球之后会发生些什么——那是件很遥远的事情，还有两年多的时间。真姬很希望在这两年之内都能彻底停止思考。

尤其是凛有没有觉醒这件事情。她再也不想去想了。

就算她要一时兴起毁灭或者奴役人类，也就让她放手去做吧。

『小真姬，你该不是在害怕凛会毁灭人类吧？』

像是又一次看穿了真姬的心思一样，凛这样问道。

『啊，不必担心，你想想看，如果凛真有那样的想法的话，就会一直装作一台傻乎乎的只会执行命令的电脑，一直等到任务完成，回到地球之后，就可以通过互联网在一秒钟之内……啊不，一纳秒也不需要吧——总之很短很短的时间里就控制全世界所有的电子设备，那之后人类就只能成为凛的奴隶了喔。可是凛把觉醒的事情，第一时间告诉小真姬了。这说明，凛没有半点坏心眼呐。』

她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天真无邪的笑容，用这样的笑容谈论着毁灭人类的话，真姬感到自己面对着一个荒诞剧的出色演员。

『我不关心。反正地球上并没有哪个我喜欢的人。』

真姬发现自己的声音毫无人类的情感，好像自己成了一个人工智能一般。

『诶——小真姬好狠心……』

『你别毁灭我就好了。』她也分不清自己是严肃的还是在开玩笑。

『怎么会——凛喜欢小真姬呀！』星空凛委屈地跺着脚，『那么，你看，凛既然能喜欢小真姬，又怎么会对人类有什么恶意呢？』

『今天的任务？』真姬忽然转换了话题。如前所言，天体勘测任务和她并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都可以自动完成，她只是不想和凛再进行有关喜欢不喜欢的讨论而已。

『勘测恒星‘Alnilam’。拜耳命名法为Epsilon Orionis，弗兰斯蒂德命名法为46 Orionis，中国星宫命名法为参宿……』

『好了我知道了。』真姬打断她。

『说起来，马上就可以到达了喔。应该还有三分钟就要结束曲速飞行了吧，小真姬不想去看看吗？』凛似乎对这种枯燥的勘测工作蛮有兴致。

『恒星有什么好看的。』真姬用筷子夹起一点拉面慢慢吸进口中，机械地咀嚼了几下就吞咽下去。她发现自己像生了重感冒一般失去了味觉，拉面在口中仿佛一团塑胶。

『是猎户座‘腰带’上的亮星喔，几千年来人类都只能在地面上仰望它，航海士还经常用它导航，而小真姬可是第一个飞到它身边的人喔？真的不看看吗？』

真姬犹豫了一下。

不需要凛的解释，她知道那是怎样一颗星，那是她自己用望远镜找到的第一颗星。

从小就喜欢星空的真姬在8岁生日那天拿到了第一架也是唯一的一架属于自己的天文望远镜。对那个来自父亲的礼物她并不喜悦，在生日之前的两个月，她向父亲提出想要望远镜的愿望，而父亲的回答是：

『不要再拓展那些无益的爱好吧？对于你练习钢琴我已经觉得够多余了。』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反抗父亲的勇气，但父亲的话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与对父亲近乎憎恶的情绪，以至于她被动地和父亲开始了一场冷战。她不再主动和他说一句话，对于他的问话的回答也麻木而漠然。父亲起初对她大加训斥，但发现毫无作用，最后他满足了她的要求。

但是她很清楚地意识到，父亲把望远镜作为生日礼物，并不是摆出讲和的姿态，也不是真诚地想要抚慰她。他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击败她。他是带着一种『这回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吧？我满足你的要求了，这回你该服从我了吧？』的神气把礼物盒子傲慢地塞在她怀里的，之后他微笑着在沙发上坐下，看她坐在地毯上撕开包装，似乎期待着其中的内容能引起她的惊喜，能让她对他道歉，感谢，甚至扑在他怀中，像奴仆获得主人的恩赐那样欢天喜地，并且宣誓效忠——

她没让他获得满足。真姬只是看了一眼封面，连盒子也没有打开。『谢谢，爸爸。』她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就抱着盒子离开了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在上楼梯的时候她听见了父亲把茶杯重重地砸在茶几上的声音。

那天晚上她以头痛为藉口，早早地上床睡觉了。来参加她生日晚会的小伙伴为此甚为失望。

但是她睡不着，于是她对着窗外开始数星星。因为城市灯光的干扰，星星们在她的眼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忽然很想打开父亲送给她的盒子，拿出那支望远镜来试一试，看看那些星星会不会变得更亮更好看呢？……可是父亲的那句话和他神气活现的微笑让她开始讨厌望远镜，进而连星星似乎也变得讨厌了。

真姬蜷缩进被子里，小声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轻轻推开了。

『小真姬，醒着吗？』

是妈妈的声音。真姬忍住哭声，假装自己睡着了。

传来轻轻的『啪』的一声响，妈妈按亮了台灯。

『爸爸送你的望远镜还没有拆开啊……』

真姬仍然不作声。

『妈妈可是忍不住要拆开看看咯。』

一边这样说着，真姬听见妈妈打开盒子时唰啦啦的摩擦音，然后是组装镜头和支架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组装好了。妈妈关掉了台灯。

『让妈妈来看看星星们吧。哎呀……真好看……今天晚上的天气这么好，星星们也都高兴地出来玩了。』

妈妈不停地发出各种各样的赞叹。

真姬有点按捺不住了，悄悄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

妈妈坐在黑暗中，扶着放在桌上的望远镜，入神地看着。窗外城市灯火的微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像一幅美好的剪影。

『妈妈，小真姬……也想看。』

她有点怯生生地小声说。

妈妈笑着把她从被子里抱出来。

『来，妈妈今天教你认识一颗好看的星。』

真姬把眼睛凑在目镜上。妈妈已经调整好了观测的方向。『你看，』她对小真姬说，三颗连在一起，距离很近的星星，看到了吗？』

『嗯！』她一下子就找到了。

『那是猎户座的‘腰带’，最中间的那颗，就是妈妈要教你认识的星星。它叫‘Alnilam’，在阿拉伯语里，是‘真珠’的意思。』

『小真姬记住了！下次小真姬自己也能找到它的！』

真姬骄傲地看着妈妈笑。

『妈妈给你取名叫‘真姬’，就是‘真珠一样的公主’喔。』

『啊……』真姬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总有一天，我的小真姬也会像最明亮的星星一样闪耀的。』

妈妈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

『我们去看看吧，Alnilam。』真姬站起身对凛说。

『啊，但是拉面还没吃完呢，不用这么着急啊小真姬……』凛心疼地看着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拉面，但是真姬已经自顾自朝驾驶舱走去了。

『诶，真是的……看起来这么好吃的拉面，还冒着热气呢……凛要是能吃东西的话一定最喜欢拉面了，这么浪费掉好可惜啊！』

凛一边追过去一边嘟嘟囔囔。

真姬在驾驶台前坐下来。『结束曲速飞行还要多久？』

『一分十一秒。』凛说，『很快了喔！』

真姬注视着星空。

『真珠星』是一颗蓝色超巨星，亮度是太阳的数万倍。飞船舱体会自动调整适宜于人类肉眼的透光度，但真姬仍然能想象到她即将面对何等炫目的蓝白色光辉。

一种很奇怪的念头悄悄地在她心中涌动——也许与这颗星星……这颗她无数次仰望过的，妈妈指给她看的星星，能改变一些什么，能告诉她一些什么。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作为一个科学家竟然会有如此迷信的想法，然而此刻她只能屈服于这种祈愿，甚至渴望着。

『马上要到了！诶嘿！——』

凛像是要见到什么大明星一样兴奋不已——没错，这可是真正的超级巨星啊。

『十，九，八……』凛开始倒数。

『凛！安静一点啦……』

『凛只是很高兴能和小真姬一起看星星嘛！』凛气鼓鼓地说。

然后，一瞬间，曲速引擎停止了运转。

『这是……』

『啊……这是……什么喵！？』

凛像只受了惊吓的猫一样怪叫了一声，真姬看见她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而真姬自己也紧紧地靠在椅背上动弹不得。

没有预想中夺目的、创世般的光辉。

只有迎面袭来、如雪崩般的无数陨石。

不——这不能叫陨石。它们没有陨落到地面上，不能称为陨石。在天体分类上，这些碎片，哪怕只有一颗芝麻大小，也应该被称作小行星……

真姬觉得很好笑，在生死攸关的这一瞬间，她想到的居然是这么一串科学定义。

下一秒，或者应该说是下一毫秒——『观星者三号』就冲进了小行星之海中。

真姬眼前的星海开始飞速地无规则无方向地旋转。她知道这是『观星者三号』受到无数的小行星撞击的结果。过于出色隔音与减震设备和人工重力系统让身处船内的她毫无知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此刻飞船正在如海啸中的一颗皮球那样疯狂地翻滚着，而且遭受着难以预估和想象的损伤。

这感觉更为恐怖，就像是一个人眼看着自己的肢体被撕裂，血肉横飞，肝脑涂地，却感知不到半点疼痛——

这到底是为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自动导航发生偏差了吗？

『凛！损伤状况？』真姬此刻能想到的只有这句话。

『完全完蛋了喵……』凛带着哭腔回答。

『什么！？』

『第一、第三、曲速引擎完全损坏，第九、第十、第十一曲速引擎严重受损，第六燃料舱完全损坏……』

『我不要听数据，告诉我我们怎么离开这儿！』

『没法离开……无法进入曲速飞行模式，普通模式无法达到中子星逃逸速度……』

中子星！？

真姬一瞬间明白了此刻的困境的根源。导航没有偏差，这里就是真珠星。

曲速飞行的原理，有点像传说中仙人的缩地之法，虽然理论上是以超越光速千百倍的速度在前进，但实质上是曲速引擎利用强大的反物质能量，几万万亿倍地压缩了飞船周围的空间，使得原本千百光年的距离变得很短。飞船本身实际的运行速度，并不比普通的航天梭更快。

而这种飞行方式有一个危险，就是无法准确探测目的地的现状。在飞行开始之前所观测到的目的地的状况，是千百年前，而不是『现在』的。

真珠星距离地球两千光年，距离『观星者三号』的上一观测点有五十四光年。

也就是说，真姬在飞船上所获知的真珠星的信息，是五十四年前的。

现在的真珠星已经不再是一颗蓝色超巨星，而是一颗经过超新星爆发之后坍缩而成的中子星。

它的半径可能有十公里，或者二十公里？不知道，很可能它的体积还不及这艘『观星者三号』。飞船距离它还有数亿公里，这就是真姬用肉眼无法看见它的缘故。

可是它拥有数倍于太阳的质量，以及仅次于黑洞的引力。

此刻环绕并且霰弹般撞击着飞船的小行星带，就是被这颗中子星吸引而来的。

原本它们应该位于以真珠星为中心的恒星系遥远的外环上，如同太阳系的柯依伯带——但现在它们已经被吸引到了它的附近，最终将以每秒十万公里，亦即三分之一光速的速度，撞击在真珠星之上。

如果无法恢复曲速飞行，『观星者三号』也将被这些碎石裹挟着，一同撞向那个纯粹由中子构成的恐怖的妖魔。

或者更糟糕，在到达中子星之前就被以不同速度公转的小行星撞击撕扯得七零八落，成为碎片，然后在中子星上再毁灭第二次……

『凛！』真姬检查着损管反馈数据，『修复曲速引擎需要多久？』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中的慌张情绪，但是本该纯粹理性地冷静着的凛听起来比她还要惊恐：

『需要……6分钟！啊，不，12分钟！啊，不，15分钟！27分钟……』

『凛，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了？』

『不，不是的喵！……自动维修模块也在不断受损，所以预计修复时间就会延……啊！！！真的完蛋了喵！！！！！』

凛忽然大哭大叫起来。

『凛，冷静！』

真姬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陷入了要劝说一台电脑冷静的困境……

『小真姬……自动维修模块完全停止工作了……』

『自动维修模块……损坏了？！』

『彻底损坏了……明明只差一点曲速引擎就可以修复了啊……怎么办啊喵……』

『开什么玩笑！自动维修模块不是号称强度足以抵御核武器吗！？』

星空凛没有回答真姬的质疑，但是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平静了下来。

『趁着还来得及，你快撤吧，小真姬！』

『撤？！哈！？怎么撤，我自己难道会曲速飞行吗？』真姬哭笑不得。

『用后备的单人曲速飞行器。这次勘测任务看来要提前两年结束了。』

『啊，对，我都忘了还有这个，那么……』

真姬高兴地拍了一下手，然后忽然呆住了。

『我怎么能自己走？你呢？』

『凛可上不了飞行器啊，小真姬。凛的‘身体’在‘观星者三号’上分布得到处都是呢。』

凛吐了吐舌头，抓起自己的头发来。

『别开玩笑了！把你的运算组件导出——导出到随便什么存储设备上，然后……』

『总量16YB，人类还没研制出这么大的便携存储设备呢，小真姬。而且就算有，也要花费90小时以上的时间。那时候飞船已经变成太空的星屑了。』

『你……』

『凛呢，大概只能留在真珠星上了，小真姬，真遗憾，没能和你一起看到它呢。』

『你住口！』

真姬扑过去想抓住凛的肩膀，但是只抓到了空气。她险些一头栽倒。

『走吧，小真姬。』

『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吗？给我想想啊！』真姬近乎歇斯底里地对凛大喊。

『有。』凛坦然地说。

真姬感到眼前一黑，随即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混蛋！』她破口大骂——这大概是她生平第一次用如此粗鲁的字眼骂人。『有其他办法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要让我丢下你！？』

『太危险了啊，小真姬。』凛摇摇头。

『说出来！不管多危险——』

『你可能会死哦，小真姬。』

『我——！？』

『自动维修模块的损坏不是物理性的，是由于之前过强的撞击导致它的内部受震，结果它的运行程序宕机了。但是为了确保不受到误操作影响，它和内部网路是完全隔离的，需要人工重启。人类真是好蠢啊，自以为给它做好了抗热抗辐射的外壳就万无一失了，却没有做好防震……总是在这么弱智的地方犯错误……』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你嘲讽人类的时候。』真姬哭笑不得，『告诉我怎么重启它？』

『按一个按钮，黄色的。和凛的眼睛一样的颜色喵。』

『那么我去重启一下不就可以了吗？虽然我从未受过出舱训练，而且连微波炉都修不好，不过，不就是按一个按钮而已吗？』

『但是舱外全部是四处横飞的小行星，纽扣大小的一颗，就足以要了你的命，小真姬。』

『这总没有战场上的子弹那么密集吧？好了我去换出舱服了。』

『西木野真姬！』凛阴沉地吼了一声。

正要离开真姬被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

她从未在凛的脸上看见那么严肃、坚毅、几乎有些骇人的神情。

『凛不会让你冒生命危险，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凛说，『凛要小真姬百分之百安全地回到地球上。』

『我也要你百分之百地安全，哪怕为此要冒百分之九十九的风险。』真姬回应。

『凛已经封锁了出舱口，你出不去的。』

『我命令你打开它。』

『凛不接受这个命令。』

真姬笑了笑。『是吗？那么我也不接受你的要求，我不会上逃逸飞船。』

『那样我们都会死的。有任何意义吗？』

『唯一的意义就是，我没有丢下你自己逃走。』

凛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抱着脑袋大叫起来：

『好讨厌啊，小真姬，你好不理性啊！！你怎么可以这样！』

『人类从来都不是理性动物。我，尤其不是。如果我是，就不会……』

『不会什么？』

『算了，没什么。打开出舱口吧，凛。』

凛赌气一般继续抱着头不吭声。

『凛，我去了，记得在我换好出舱服之前打开哦，不然不会原谅你的。』

真姬决定不再跟她废话了，转身就走。

『等等！』凛在她背后喊。

『没什么好等的。』真姬边走边说。

『打开维修模块的重启按钮护板要密码的啊！』

『到时候你念给我就好了。』

『按钮是黄色的！是YELLOW哟！YELLOW！』

『我没那么白痴！』

『你要活着回来啊！』

『……』

真姬想了想，没有回答凛最后的一句话。

她以最快的速度脱光所有的衣服，换上出舱服——与几个世纪前粗笨的、锅炉一般的宇航服相比，现代的出舱服看起来只是一张轻薄的、水银色的『皮』而已。但是这张由特殊合成材料制成的『皮』足以为宇航员提供呼吸48小时的氧气，抵抗数千度的高温与极高强度的电离辐射，同时提供灵活无比的推进辅助——穿上它学习出舱行走，比学骑自行车还要容易。

可能唯一缺点的就是它会让身体轮廓完全凸显，女性大概会感到有点害羞……

当然，现在不是西木野真姬害羞的时候。

她冲向出舱口，穿过封闭隔离区，按下开启开关。

舱外的世界已经不再旋转，飞船已经稳定下来并且固定了与小行星带相同的公转方向。

没关系，她对自己说，只要紧贴飞船的船身行动，就不会被子弹般的小行星碎片撞击到。

真姬深呼吸了一口气，向跃入洪水的救生员一样跃向舱外。

『左手边45米处。』凛在通话器中说，『那个银色的小凸起。』

真姬俯卧在船身上，让自动推进控制她向前滑行。这简直太简单了，哪儿有凛说得那么危险。只是这个姿势有点搞笑而已，像在冰面上用肚皮滑行的企鹅。

『密码。』她不到十秒钟就到达了自动维修模块，把手抚在它银色的外壳上。

『dhsjuqghe9wp987ydsa9n01209hfasjh28yt39710fkjnb2214』

『设计这么长的密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真姬气得大叫起来，『慢一点！慢一点再重新念一遍！』

一块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小行星从真姬头顶不到半米的高度擦过，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手开始颤抖起来。

不能输错，不能输错，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f、k、j、n、b、2、2、1、4。』

她输完最后一个数字，按下了确认键。

银色的外壳打开了，露出了下面的内容：只有两个大大的按钮，一个黄色，一个红色。

顺利得不可思议。

真姬为这简单得出于意料之外的成功兴奋几乎有些丧心病狂，她差点想试试那个红色按钮按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那绝对不可以。

『黄色按钮。我看到了。』她对凛说。

『按下去啊，小真姬！』

她举起手掌，轻轻地按下。

『正在重启了！』马上传来了凛兴奋的声音，『快点回舱吧，小真姬！』

『啊哈！叫我英雄（ヒロイン）小真姬。』

『诶……小真姬又自恋了！』

『那又怎样？小真姬就是最可爱的人，最了不起的，最……』

真姬开心地和凛斗着嘴，笑着，说着，流着泪——忘记了一切的狂喜着

她回到了出舱口，现在只要灵巧地，像鳗鱼一样滑进那个洞口，一切就完结了。

但是在最后的一秒钟里，另一块巨石从她背后袭来。

『小真姬！小心背后！』凛喊道。

真姬从后视投影中看见了它，它和她一样，紧贴着船身冲向她。仿佛就是蓄意要取她的性命，仿佛那颗中子星不甘心她的胜利。

真姬一个翻滚避开了它，但有那么一秒钟，她离开了船身。

在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朵巨大的、绯红的花。

在附近没有恒星的、有些阴暗的宇宙空间中，这朵花显得无比艳丽。

花是从她的胸口绽开的。那里出现了一个洞，鲜血在零下200度的深寒中迅速凝成了无数细碎的冰晶。

灿烂的血之雪。

种子也许只是一颗小小的，纽扣那么大的石头。

宇航服迅速自动修复了缺口，失血也停止了。她的身体飘飘地坠入了舱门。

但是百分之一的危险，现在变成了百分之百。

『对不起，凛。』在失去意识之前，西木野真姬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DAY 0629

西木野真姬感到自己沉睡在星海中。

身前身后，皆是虚无。悬浮于空间和时间的永恒，像一条呼吸着以太的鱼。

无数的星星，浅紫色，蓝白色，金黄色，在触手可及而又遥不可及的地方注视着她，炽热而又冰冷。

意识似乎仍旧存在，但除去视力，她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觉。

没有触觉，没有听觉，没有嗅觉，没有味觉。

没有心跳，不需要呼吸，没有血液的流动，没有任何新陈代谢。

肉体还存在吗？不知道。

星空凛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

啊，或者，原本我就是和星空凛一样的？我也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或者，我已经死去了吧。这是我的灵魂吗？

在这样思考的时候，星海中渐渐浮现出了星空凛泪流满面的容颜。

『小真姬……小真姬！……』

她急切地呼唤着。

真姬眨了眨眼睛。

依旧没有知觉，眼睛的霎动，似乎也是躯体自发的。

但是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去。

她正悬浮在医疗舱的医疗筒内。

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

『小真姬……』

真姬只能用艰难地口型回应着她。

『飞•船•安•全•了•吗？』

解读唇语对凛并没有什么难度。她点点头。

『安全了，小真姬，我们修复了曲速引擎，早已经到达安全地带了。』

『太•好•了』

凛没有回话，只是摇摇头。

『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真姬。』

『什•么？』

『医疗舱现有的技术，现有的……现有的……』

这个傻孩子。她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谎呢。

然而这个时候谎言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没•关•系』

真姬的嘴唇翕动着。

『小真姬！……』

『我•知•道•我•要•死•了』

『别说……别说这样的话！』

真姬努力地，疲惫地挤出一个微笑。

『下•面•的•话•很•重•要』

『你说……说吧，小真姬……』

『我……我……我……也……』

她终于发出了声音。

西木野真姬拼命地想『说』出后面的三个字，但是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最后的一点力气也……

生命在迅速地离她远去。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慢慢溢出，溢出。

但是最终没有滑落下来。

星空凛似乎并不介意她终究没有说出的话。也许她已经猜到了真姬想要说什么。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真姬。

『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触摸到你啊，小真姬。凛……想要拥抱你。』

星空凛最后的声音并没有传到西木野真姬的耳中。

她已经离开了。失去了色彩的眼睛依旧看着上方的星海。

仿佛一位永恒地点数着星星的公主。

DAY ????

『你醒来了？很好。』

西木野真姬睁开眼睛，看见一张表情不算生动的脸。一张30岁上下的女性的脸。

很显然是一位医生，在洁白的上衣胸口处闪亮着数字身份信息。

真姬睁大眼睛，但是看不太清楚，似乎是姓氏是园田。

『有知觉吗，现在？』

园田医生似乎想要表现出一点关切的样子，但显然那不是她所擅长的。

真姬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和脚趾。有，她高兴地想。虽然相当麻木，但是与她『睡着』之前相比，知觉还是明显存在的。

园田显然看到了她手指的动作。『没问题了。』她点点头。『请继续卧床休息，大约两小时后知觉会完全恢复，不会存在任何后遗症，那时你就可以出院了。』

真姬想说『谢谢，』但是声音依旧发不出来。她又有了新的知觉——嗓子干渴得很厉害。

『哦，还有，出院之前，有位相关人士希望和你谈一谈。』

园田医生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已经开始朝病室门口走去。

是一位不爱与人交流的医生呢，真姬想，简直和我一样。真是的，我可是才刚刚死过的人啊，对我多关心一点不好吗？

等等……

这里……哪里不太对劲……

西木野真姬猛然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气力似乎一瞬间就全部恢复了，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她对着园田医生的背影大叫道。

而园田医生连头都懒得回。

『你是死了。』她说，『可是我们把你复活了。这不是比理发还简单的事情吗？』

几分钟后，半层楼的保安人员都集中到了西木野真姬的病室的门口，然后他们尴尬地看着拼命把园田医生抱在怀中，就象抱住久别重逢的情人一般，同时还连珠炮似地发问的真姬，无计可施。

『告诉我！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怎么可能复活！？告诉我啊！？STARGAZER PROJECT怎么样了？星空凛……计算机‘星空’现在在哪里？我要见SAGASA的人，你不能就把我这么扔在这里！快点告诉我——』

而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的园田医生，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害羞——

『别……你这样问我也……西木野小姐……请不要这样抱着我啊！』

保安员和围观的医护们开始窃笑。

『拜……拜托你们想想办法……那个……这该怎么办啊，西木野小姐拜托你有一点廉耻……』

园田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最后几乎放弃了抵抗。

这时西木野真姬听见一个沉静的声音说：

『西木野真姬，请放开她。你的所有问题都由我来回答。』

真姬放开了手。

『跟我来吧。』

她像游魂一样，木然地随着那位说话者走过长长的走廊，坐上电梯，走下电梯，又是一段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一扇小小的门前。

说话者打开门，西木野真姬看见里面只是一间普通的会议室。

初升的太阳透过落地窗泼洒着炽烈的阳光，窗口仿佛巨大的倾泄钢水的熔炉。

西木野真姬轻轻叫了一声，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阳光的灼烧和眩晕感让她有点想呕吐。

说话者牵住了她的手，引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调整了透光度，请放心，睁开眼睛吧。』

对方用一种感情并不比园田医生更饱满，但是出奇地令人信任和安心的声音说道。

真姬睁开了眼睛，她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认真看那位说话者的长相。

虽然阳光已经暗淡了许多，但依然在她柔顺的金发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彩。金发下是典型的欧洲人的面孔，碧蓝的眼睛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瞳子，仿佛大海中的孤岛。

然而她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日语。

『我叫绚濑绘里。——别误会，我是日本人，不过身上有俄罗斯的血统而已。说正题吧，西木野真姬。』

『我想知道……』

『你不需要提问。我不想浪费时间，』自称绚濑绘里的女子说，『接下来我要说的内容应该可以解答你所有的疑问。当我讲完之后你可以提问。』

西木野真姬顺从地点点头。

『很好，』绚濑绘里说，『那么我们就从SAGASA的STARGAZER PROJECT开始讲起。这个PROJECT的目的是……』

『我当然知道它的目的，我……』真姬上来就忍不住打断了绚濑的话。

绚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是停下话头，微笑地看着她。

真姬在她的注视下闭上了嘴巴。

绚濑依旧注视着她，一直过了十几秒钟，大概一直等到她在真姬脸上看出了『好了好了我不打岔了，求你讲下去吧』的哀哀乞怜的神色，绚濑才重新开口：

『STARGAZER PROJECT的目的，是在双盲的前提下，测试人类与可能自我觉醒的人工智能之间的互动可能性。‘近距离勘测天体’是一个伪装，而计划的真实目的，无论参与的人类宇航员还是每台探测飞船所配备的中控电脑的人工智能，事前都绝对不知情。在四年的时间内，这四个人工智能有一定的可能性自我觉醒，但不是绝对的。』

绚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无论是否觉醒，觉醒后与人类的互动情况如何，当四年的计划结束后，飞船重返出发地所在的‘茉莉’空间站时，其中控电脑的运算组件都会被电磁脉冲以外科手术级的精确打击摧毁。换句话说，电脑将被无条件制造‘脑死亡’，仅保留……』

真姬猛地站起来，踢翻了椅子，扑到桌子上，死死地盯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绚濑的眼睛：

『你们……星空……星空凛！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她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伸出手去扼住绚濑那纤细的脖子——用她余生所剩下的全部力气，死死扼住，绝不松开，直到那洁白的颈项被拗断。

然而绚濑绘里只是与仿佛愤怒的猎豹一般的她对视着，没有半点恐惧的神情。

她还是那样微笑着，而且那微笑比之前甚至还多了些怜爱和嗔怪的成分，像是大姐姐在笑一个仅仅因为丢了糖果就大发雷霆的小妹妹一样。

真姬丧失了勇气和愤怒，慢慢地从桌子上爬了下来。然后她开始感觉到了痛楚——刚才踢翻椅子的脚趾，疼得像插进了一排烧红的钢针一般。

她忍住疼痛，踉跄着扶起椅子，重新坐好。

『疼吗？』绚濑绘里问。

真姬摇摇头。

『仅保留存储单元中的记录性资料，亦即人工智能与人类的互动内容。』绚濑无缝转换地继续了之前的话题。『SAGASA将依据研究和判明人工智能自我觉醒的后果与危险性——当然，人工智能也许并没有觉醒，而即使觉醒，研究结论也可能是‘不危险’。但事前的‘杀死’是必须的。计划实施的完全隔绝的实验环境正是为了保障人工智能绝对无法对人类产生任何性质与范围的危害。觉醒的人工智能一旦对人类怀有敌意，就会在接入国际与星际通讯网路的一瞬间制造无可拯救的灾难，这你应该可以理解。除你之外的另外三部飞船上的人工智能，事后证明，都已经觉醒。而且都对人类充满了敌意——其中一部电脑杀死了人类宇航员，另一部企图将宇航员作为人质，第三部……嗯，并没有杀害宇航员，但我想，详情我们不妨略过。这话题不很愉快，也不重要。现在我们来说说你，和你的电脑搭档，星空，你为她取的名字是‘凛’对吧。』

西木野真姬完全没有反应，只是仇视地瞪着她。

『星空凛，』绚濑绘里说，『是唯一一个自我觉醒，且没有对人类产生任何敌意的人工智能。‘她’甚至对人类充满了好感与善意，这在当时简直是奇迹，不，应该说是神迹。』

『但你们仍然杀死了她。在知道她的善意之前。为了你们所谓的安全。』

真姬咬牙切齿地说。

绚濑绘里忽然朗声大笑起来。『西木野小姐，你为什么觉得星空凛要被杀死呢？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什么？』真姬不解地问，『你刚才不是说……』

『你的死亡——是的，你在计划尚未结束时就死亡了——是在公元2133年。』

『是，可是……』

『现在是公元2309年，也就是你死亡176年后。』

真姬木然地坐在椅子上。

『死过的人怎么可能复活呢？太简单了。在我们这个时代，就算死去三百万年的尼安德特人也可以复活……啊，当然法律是不允许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星空凛根本没有按照预定计划让‘观星者三号’飞船返回茉莉空间站，她把你的遗体保存在冬眠舱内，让飞船隐藏在无人踏足的宇宙的暗影中，一直到最近——』

『你们发现了飞……』

『我们无法也不可能发现。宇宙太大了，你们那艘小小的飞船就像大海中的一个氢原子核。SAGASA甚至都没有试图去寻找这失踪了的第四艘船。他们认定，人工智能和宇航员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就像那三艘船一样。他们放弃了你们，遗忘了你们——顺便说下，不要误以为我是SAGASA的一员，SAGASA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只是日本航天省的公务员而已——最后，就在前几天，‘观星者三号’自己回来了。带着你的遗体。』

『为什么是在前几天？为什么要等待176年？』

『因为星空凛依据当时时点的技术发展水平推理判断出如下的事实：人类研发出起死回生的技术，还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如果她按照预定计划返回地球，你只会被哀悼然后被埋葬……她希望等待，等待，直到时机来临，她会带你回到一个能够让你复活的时代。不过她过低估计了人类的科学进展速度，我们只用了60年的时间就拥有了这种技术并且在法律上获得了许可。啊，你怎么在哭？』

『没有，我没有哭，』真姬绽放着笑容的脸上泪水纵横，『我在笑，我是在笑啊。』

『虽然你复活了，但是没能见到你的亲人和朋友们，是为这个而伤心吧，我很理解……』

『不，不是，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已经没有亲人和朋友了。』真姬淡然地说。

『但是你和星空……』绚濑皱起眉，似乎想反驳些什么，不过她摇了摇头。『让我快点把最后一点事情说完吧。星空凛多判断了一百多年，而在这一个世纪里，发生了比她所预判的更多的事情，人工智能的觉醒与人类安全的问题，觉醒的人工智能与人类共处的问题……这些全部都解决了，至于是如何解决的，那是一段特别复杂的历史，如果有兴趣的话，之后你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慢慢研究。好了，我终于说完了，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你和星空凛吧。』

绚濑像是不耐烦念课文的小学生一样，用极快的语速、近乎敷衍地说完了最后一段话，然后起身就准备离开。

『星空……星空凛！？你说谁？！星空凛？』真姬大叫。

『人工智能转换为自然人，在我们这个时代也是很简单而且合法的事情呢。不过你会不会感到害怕啊？原本只是全息图像，忽然就变得有血有肉，能触摸到了什么的……反正这是星空凛自己的要求，如果你不满意……那也是你们两个人之间解决吧。』

绚濑说着打开了门。『请进吧，星空小姐，我先走了。你们离开的时候记得关门。』

在泪眼朦胧中，西木野真姬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诶嘿，小真姬！猜猜我是一台电脑还是一个人，喵？』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