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烟机发出嗡嗡的响声,被高温迅速蒸起的白烟画着圈卷进涡轮,绚濑太太掀开锅盖,随着热气大团挤出,浓汤咕噜咕噜冒起细泡。
从通风口悠哉而来的暖风散了些,自庭院飘来地某种花香似乎也被菌菇和炖肉的香气逼退了。
尽管这几天降了温,不过这个季节的厨房依旧闷热,绚濑太太把木勺放进碗里,正想解下围裙出去透透气,门口突然钻来道影子,划了个圈躲到自己身后,一声不吭地粘住大腿。
绚濑太太向前走一步,后面的两条小腿也慌忙跟上,没刹住一头撞到了鼻子,所以等绚濑太太弯腰看过来时,小女孩正捂着酸酸的鼻头,眼睛也被泪给淹了。
“亚里沙?”母亲唤她。
像洋娃娃一样的长睫刷了下去,挂着泪珠湿成了绺,接着胖胳膊伸出来,软乎乎地求抱抱。
先前还一手叉腰一手扇风的绚濑太太愣了下,她抿着唇错开视线,手从小女儿的腋下环过,把小身子抱起来托在怀里。
“来,我们去找姐姐。”不擅长哄孩子的母亲边吻着孩子的脸颊,边喃喃着俄语向外走。
母女俩额头贴额头,嘀嘀咕咕地说着母语,转过花架,正好碰到从大厅跑过来的绘里。
“妈妈,就知道亚里沙跑去找妈妈了!”绘里笑着仰脸,佯装要挠亚里沙的脚,吓得妹妹搂着妈妈的脖子挪得更高了点,“下来喽,姐姐陪你玩。”
亚里沙不看她,看向另一边,绘里又转了过去,于是说着说着她围着妈妈转了个圈。
“……”绚濑太太把黏在身上的亚里沙放下来,小人儿还是腆着肚子不看绘里,正想问清楚姐妹俩怎么了,这时候从大厅那头探过来个脑袋:“绘里里,找到亚里沙了么?”
小亚里沙动了动耳朵,立马转变立场,呼哧一声就近抱住了姐姐的腰。
“……”
绚濑太太循着声音看过去,紫发的小女孩和上次一样站在大厅之中,只是绿眼睛里洗去了狼狈无措,相隔好远就准确无误地望见她,灵动间带着光芒,大大方方笑起来。
这个笑仿佛鼓舞起四周空气,继而让氛围都跟着活泛起来。
“伯母好。”
“你好,小希。”
短暂休息后绚濑太太折返到闷热的厨房,蘑菇汤正咕噜咕噜顶着盖子,她把做好的汉堡排放在锅里煎,滋啦啦滚了一阵热油,年轻的妈妈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尤其是放在小孩子身上。
——这期间哪怕大人们分别聚合也影响不到她们,忙忙碌碌着就过来了。
她笑着摇摇头,把汉堡排焦黄的一面朝上。
然而,被感慨一眨眼就能长大的小不点们——正窝在沙发里大眼瞪小眼,亚里沙坐在姐姐腿间,忐忑地看着希。
尤其是拿着姐姐的手当屏障,好像随时防备对面的人突然扑过来一样。
希蔫蔫地抱膝坐着,只能白短袜挪了几下,大脚趾碰了碰亚里沙的小脚。
亚里沙吓得缩回去了一大截,希就不留神碰到了绘里的脚趾。
绘里瞥了她一眼,转头和亚里沙说话,希抱着反正听不懂的心态,趁机踩上了绘里的脚背。
“!”
先是一双蓝眼睛转过来,然后另一双蓝眼睛顺着转过来一起看她。
“?”
在两双蓝眼睛的目光下,希乖乖地把脚缩回来鸭子坐,背带从肩膀垮了下来,背着的小包顺势摆到腿前,她向前倾身,学着绘里的调子说:“亚里沙?”
亚里沙仰脸捕捉到了希的声音。
“亚里沙~多大了呢?”希努力把表情捏的无比良善,小手按着沙发垫,对着亚里沙说完又眼巴巴地望着绘里。
身为相处小半年的床友,绘里很快理解到位,她说着异国的语言,耐心地翻译给亚里沙听。
稚嫩的声音多了份独特的体贴,和幼稚园里的绘里里并不一样,希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某一角,这个角她未曾发现未曾踏入,但是现在绘里已经给了她进入的权力,于是她偷偷抱着这份满足感,在亚里沙犹豫着是数两个还是三个手指时,托着腮瞄向绘里。
绘里正笑着帮妹妹理清数手指的问题,数完后亚里沙求助地望了又望,在得到鼓励后,湿乎乎的三个小指头轻轻软软地搁进希的手心。
指甲是小小的,指节处的褶皱都胖的看不见。
希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在五六岁的孩子看来都那么弱小,好像任何冲击都会让粉粉的一团受伤……“姐姐”的心情啊——就是毫无理由和目的地想要关心,想要维护吧。
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话说回来……这样弱小的软软的,绘里里曾经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呢?
六岁的希笑眯眯地捏捏小女孩的手。
在意识到这个大姐姐没什么可怕后,亚里沙终于安稳地坐在两人中间,去抓茶几上的一盘糖。
“其实生日还没到,亚里沙现在才两岁半吧。”绘里边补充边接过亚里沙递过来的糖,帮忙撕开糖纸。
希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包装小巧的糖块,过了一会儿,她发现绘里只撕了一块,空留亚里沙抱了一大捧糖坐在旁边等,接着绘里一脸认真地说着什么,一句话把兴致勃勃的小亚里沙打击成被抛弃的狮子狗。
“亚里沙?”希不明所以,抱着刚觉醒的姐姐的关爱心,捞过一块糖,窸窸窣窣撕开一半,“咱这……”
亚里沙的小耳朵抖动一下,惊喜地转过头。
然而话还没说完,希瞬间感觉到了危机,抬头看见绘里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严肃。
吓得希一下撕开包装把糖塞进了自己嘴里。
“……”
“……嘤……”亚里沙伸出小手抓了抓。
希无辜地捂住鼓腮帮,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浅蓝色的海洋迅速涨潮,淹过沙滩,船只没顶,浩浩荡荡地冲上岸。
鼻涕眼泪都呜咽出来了,小孩子抽泣一阵,歇了个音,眼见要攒足劲嚎啕大哭。
希直觉后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别提应对方案,甚至连来龙去脉都没搞清,她刚想说些什么,结果一张嘴漏出丝糖水。
“呜哇——!”
希迅速后退,心有余悸地抱了个抱枕。
“……好啦好啦,”绘里跑到餐厅拿来纸抽,胡乱抓了一把帮亚里沙擦眼泪,靠过去揉了揉委屈的小脑袋,朝在沙发角里拼命降低存在感的某只解释道,“希这样做,在亚里沙看来明显是挑衅吧……”
有人安抚,心里感觉好受点的亚里沙哼唧了一声,哭声弱了下去,往绘里怀里拱了拱。
“都怪绘里里这么吓人啦……”希含着糖口齿不清,心虚地爬过去比葫芦画葫芦地摸了亚里沙一把。
亚里沙摆摆小肩膀不让摸。
“因为妈妈规定亚里沙一天只能吃一块糖。”绘里挺挺背,认真地说道。
“咦,可是绘里里的甜食一点都不少!”
“……嘘!”
绘里连忙做噤声的手势,小脸涨得通红。
希愣了愣,而后扬眉,压低声音说:“伯母不知道绘里里用零用钱……”
尾音顺势一节节拔高,结果她故意停顿在一个并不说破的点,然后举起例子碎碎念道:“日式馒头、巧克力、巴菲……”
“希!”
“呀哒好吓人!”
接近正午,庭院外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一辆轿车从前面的弯拐入,稳稳地停在门前。
一双皮鞋接触柏油路,轻踏上路旁石缝冒出的青草。
“所以小亚沙才是最可怜的嘛~不要抱着绘里里了她都自己吃,不给亚里沙带的!”
绘里脸一黑。
——“吱呀”一声,与腰同高的栅栏门被推开,感应器尽职地在门廊处唱起歌。
来人沿着庭院小径,穿行过树影,稳健地走上台阶。皮鞋在地毯上点了几下,轻巧的音乐响罢依旧没见人开门。
“诶……亚里沙听不懂啦,不要计较嘛,”希戳了戳气鼓鼓的绘里,偏头看向客厅,“咦,刚才是来人了么?”
绘里愣了愣,连忙跳下沙发。
看见姐姐走了,亚里沙也屁股朝前一点点挪下去,希侧了侧身,在绘里即使回头也撇不见的死角处,从包里摸了两颗巧克力,锡箔包装纸闪动着金色的光,蹦豆一样藏进了亚里沙的小口袋里。
亚里沙摸了摸口袋,亮晶晶地看着她。
“呀,是这样~”希拍拍脑门,又摸出一颗,这回她指了指包装纸褶皱处的贴纸,只见轻轻一揭,金灿灿的外壳应声而落。
亚里沙咽了口唾液。
然而光滑的,带着淡淡香气的巧克力刚探出个头,就又被希塞进嘴里,一滑不见。
“教给你了,自己剥嘛~”
盯着那双善意中带着狡黠的眼睛,亚里沙奇迹地没有找到嚎哭的理由。
——时间拖得有些长,门外的人放弃等待,在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中,他将一枚钥匙插进锁孔。
只是还没等他转动钥匙柄,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奔跑而来的绘里。
打扮漂亮,似乎也长高了不少的小女孩扶着门把,一双蓝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过来,然后小脸微微一红,低头细细地喊了声:“Папа(爸爸)……”
说完她乖巧地向后退了几步,让爸爸进屋来。
来人一手拎着公文包,西装搭在胳膊上,侧身把门一关,玄关的光线渐弱,因为背光,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只有勾勒出的较为清爽的轮廓,和日本白领给人的第一印象没什么不同。
他点了点头,弯腰脱鞋,顺手把西装挂在衣帽架上,鞋排放整齐,做完这些正想跟绘里说话,这时候屋里咚咚咚一阵响,从远至近传来奶声奶气的“Папа——”
小女儿迈动着短腿,穿着小白袜一路磕磕碰碰,看在爹地眼里,简直圆滚滚是个球,尤其临近玄关时突地一跳,撒着欢扑了上来——“噗”一声如愿以偿地被爹地张开双臂接到怀里。
绘里挪动了下脚,最终没有动。
对于父亲,因为分别的时间太长,难免有种生疏甚至畏惧感。什么样子呢,这段日子绘里一直在回忆,她仔细想了想,旁人所描述的很小时候的事情已经没有印象,她只知道爸爸跟妈妈通电话时会特意让她来接电话,问最近怎么样,是不是还适应,功课困不困难之类,再远一点,还帮她做过手工课作业,带着她和表兄去吃饭……
正想着,一只大拖鞋出现在视野里。
绘里抬起头,发现父亲已经走到身前,低头看着自己。
忐忑感大把大把地卷土重来,绘里捏了捏手指,笑着说:“欢迎爸爸回家。”
忙碌又严肃的父亲本该点头回应——至少绘里这么觉得,然而下一秒她看见高高大大的人蹲了下来,用空着的手搂住她,被托着趴在肩膀上的亚里沙也转过脸,乐呵呵地望过来。
“绘里的好朋友来了?”距离近了,绚濑爸爸眼底柔和,他亲了亲绘里的脸颊,问道,“玩得开心吗?”
“……嗯,”绘里像小猫一样点点头,小手抓着爸爸的白衬衫犹豫一阵,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她叫东条希,早上就来了。”
说着说着她从爸爸怀里拧过身,只见希站在不远处,一边剥着牛肉干的包装纸,一边倚靠着沙发,笑嘻嘻地朝她挥挥手。
感觉已经看了很久了……绘里愣愣地看着希走过来和爸爸打招呼,小脸顿时发起了烧。
正午。
对于希来说,绚濑家给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午饭,酸酸的浓郁的红烩牛肉甚至在梦里都念念不忘,所以一说开饭了,她就早早杵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绚濑爸爸一碟一碟地往餐桌端菜。
最后连汤盆都端上来,希才恋恋不舍地跟上去,不知不觉站在绚濑爸爸旁边,大家纷纷落座,她连忙爬椅子。
绚濑爸爸手上一停,伸手扶了希一把。
希刚想说谢谢,爸爸又给她和绘里一人递来一个小碟子,里面盛着淋满酱汁的,厚厚全是肉的汉堡排。
“……”希被口水噎了一下,她看着绚濑爸爸,绚濑爸爸用询问的友好目光回望,希又默默转回了头。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餐前祷告。
希悄悄睁开眼睛,瞄了一眼绚濑爸爸,奇怪——看口型并不像是天父之类的,希好奇地探身听了听。她动作轻人也小,贴得很近了也没有被发觉。
“今天的菜变了式样呢……”
“……好久不见,不知道阿加塔的手艺有没有进步,真的很想吃呀……”
“绘里有好好听话吗,感觉还是太过用功了……”
“……”
“大家都,辛苦了……”
这些轻轻说出的话,几乎都是气声,混在齐声的祷告词中,希分辨了很久才听到破碎的一言半语,听着听着犹如梦境一场,就好像等祷告完毕,这喃喃自语根本不存在一般。就好像……这个寡言的绅士的父亲,在午饭时刻,真的从未和那些老太太同伍,自言自语地倾吐家庭琐事。
很多很多年后,还在上高中的希和这位进行了一次长谈,两人在某家颇为人称道的茶馆巧遇,自然而然地从悠远的佛教,谈到了日本神道,也是那时候,希才知道这位结下跨国婚姻的,博学的父亲,是一位无神论者。
他知道那么多的知识,要比时下追赶宗教潮流的年轻人专业不知多少倍,并且交谈起来,希没有听出任何排挤和轻视。这让希十分惊讶,要知道当她有足够的年龄去理解东正教的教义,再回想起记忆里美好中的“餐前咒语”时,便都成了苦涩。
“世间繁多的宗教,诸多神灵,无非是人类寄托美好生活的向往,都是为了幸福而祈望,”热气缭绕间,绚濑爸爸抿了一口茶,笑了笑,“喜欢阿加塔,并和她结婚,便是我认为的幸福,这与千千万万条教义的目的一致。”
“这样,不相信神不认可神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根本没有争吵的必要了,”他微微一笑,“求同存异吧,神无论怎样,平凡人呢,总是要继续生活的。”
希瞬间觉得自己从狭小的居室中破窗而出,她站在高处俯视,之前所有的苦恼都变得如此渺小。
绚濑爸爸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一双好奇的,祖母绿的眸子。
他哑然失笑,接着一本正经地眨眨眼,做了个保密的动作。
果然对于“让食物变得更美味的咒语”这方面的研究,伯父是同道中人!——希了然,一脸严肃地比了个“OK”的手势。
两个人这边互动,绘里捧着小碗喝蘑菇汤,末了认认真真地吃着土豆片和肉片,她嚼了一会儿,看着妈妈给系着围嘴窝在儿童椅里的亚里沙抹土豆泥,等她再低头……发现盘子边上被摆了两片青椒。
她默默看了一眼希。
希正奋斗着煎肉,除了青椒在自己这边,盘子边缘还堆着一圈洋葱。
绘里继续看着青椒,看着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