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喉里卡卡在响:有人要扼杀我呢,来人是谁:我扼着自己的喉咙,想今夜星落必如雨.之行枉我一番心意了.
我的泪滴在之行的脸上,我捏得自己满面通红,只拼命呼吸.之行突然惊醒,紧紧攀着我的手,说:"何必如此?”
之行把我抱在怀中,我嗅着她的凤仙味,安然睡去.隐约听到楼下有汽车喇叭声,管他呢,那人已完成他在我一生的价值,自此与我无干.眼前只有之行.
之行捧着我的脸,说:"你太傻了."我没有答腔,只想睡,明天必有太阳.
自此之行又见好了些,晚上我们做功课做得晚,她总替我冲人参茶.之行一向读书很懒散,何以竟一转脾性.我只是隐隐觉得,之行不比从前,连香水也变样,用的是"鸦片".我觉得窒息.
之行又夜出.午夜十二时,她总穿火红大毛衣,黑皮靴,豹也似地游走.楼下有宝蓝色的小跑车等她.回来她总是双颊通红,还给我买了暖的汤圆,但我觉食不下咽,那糯沙汤圆,不经放,一放就硬了,不能入口.翌晨我对着几只发硬的汤圆,不知所措.之行总不在,四年级了哇,她总共才修十一分.
圣诞假期,我预备回家过一夜.之行收拾收拾,我问她回家住多久,她摇头说笑:"我要到北京.”
我停着,良久不语.我和之行去过日本玩,约了下一次目的地是北京.那是去年圣诞的事了.我静静掩面,说:"之行之行,你记得“
她捉开我双手,看我的眼:"我记得.但那是从前的事了.这次是我的机会,你得为你的将来打算,不见得我就要庸碌一生."她吻我的额,便去了.
我一人跌坐在半空的房间,我以为可以就此坐上一生.我伏在地上,发觉地毡脏了.这还是我和之行在中环跑了一个下午买的,她坚持要伊朗地毡,但我嫌不设实际,主张买印度货.结果折中买了比利时地毡.我们抱着地毡吃荷兰菜,之行叫了一打大生蚝,我们的钱都花清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这个圣诞我整天耽在图书馆,恹恹度日.我在翻周刊,忽然见一个又肥又黄的胖子,戴着很惹眼的雪镜,我正骇然,赫然发觉此人身旁正是之行!我掩上杂志,若无其事地去饭堂吃饭,坐的竟是我与之行第一次坐的位置.我一阵晕眩,险些流出泪来.咬咬牙,回到图书馆,竟心无旁骛地做功课.
之行回来的时候,我正伏在书桌上睡觉,桌上张着登载之行照片的杂志.我没有望之行,之行也没有动静,坐着,吸一口烟.然后她说:"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去泡一杯清茶给她喝.她紧紧捉着我的手,我轻轻地抚她的发.
我没有再问,她自此也没有再提此事.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再夜出,在房中认认真真地练习仪态,脸孔仰来抑去,甚有得色.
毕业在即,我也收敛了我的所谓烟视媚行,毕竟一不是交际花,二不是舞女,烟视媚行不能当饭吃.我申请了研究院的学位,希望将来在学术界谋一席位.老实说,要谋一个什么知识分子的职业也不需要什么大智大勇,像我一块无聊的料子包装包装也行了,于是我埋首做西方现代哲学的课,这最容易混,老师不懂我也不懂,我那篇论文大家可以看得相视而笑,好歹做出来了,大家真的如释重负,皆大欢喜.
我和之行的关系就此冷淡下来.她比往日更动人美丽,考试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听班上同学说,她和某老师有恋情.又有人告诉我,她在某杂志当摄影模特儿.为什么旁人都比我更清楚之行呢?我和之行时日已无多,我希望和之行租一层房子,她继续她的公众事业,我继续读书.我希望和之行养一只猫,拥有一块伊朗手织地毡.夜半的时候我和之行可以一起吃温暖柔软的糯沙汤圆.我对生命的要求很简朴.
想着我便买了一束花回房,我想和之行聚一聚.下午的女生宿舍非常安静-
我们的房门挂了一条领带,我拿着一束太阳菊,立在门口不知进退.之行行的是英式的老规矩,那是说,我们房中有男客了.这怎可以?那是我和之行的地方呀,他们甚至会在我床上做爱,还要我洗床单.这样我一生都不可能再睡那床了,我常觉得男子的精液是最胡混的东西,比洗洁清,鼻涕,痰等等更令人恶心.之行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对面房间那宿生会会长正好回来,问我:"怎的?忘了带锁匙,要不要替你开?”
"不用了."我急急说,掏出锁匙来.
之行和一个男人,果真在我的床上,正在翻滚入港.我量觉手中的太阳菊摇摇欲堕,就怕这花瓣会散了一地.之行还在半闭双眼,不为所动,倒是那男的停了动作,也不懂遮掩.此人一脸疙瘩,蓬发,有三十上下年纪.我直视他:"先生,这是女生宿舍,请你穿好衣服."之行斜看着他,说:"别理她."我把一地的衣裳掷向这双男女,喝道:"快穿衣服!我不和动物谈话.”
那男的果真赶紧穿衣,之行翻身吸烟,舒一口气,不言语.我拾起地下散落的避孕袋,跟他说:"先生,还你,请你放庄重些.”
"对不起."他忙不迭地把避孕袋塞进裤袋,我替他开门.我说:"先生,我和之行的关系不比常人,请你尊重我们,不要来这个."他一时间没有表情,停了好一会,才怵然一惊,低呼:"你们!变态!”
我一把刮他的脸,砰上门.
之行灼灼望我,一面泛红,香烟快烧到她手指了,她还一动不动地看我.我靠着门,也是一动不动.时间是什么呢,当一切都毁坏殆尽,我们还要计算什么时间.
我不知我们僵持了多久,只是她的烟也灭了.冬色甚隆.
天色暗了,夜沉沉.之行忽然轻轻一笑,随而流下两滴泪.我说:"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和从前一样.”
她说:"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你太天真了.你将来必败在我手下."我掩面:"我没有要和你争呀,为何你要四出讨便宜.”
她说:"他可以帮我,上杂志,或许成为一个IsabellaRossellini,你可以吗?”
我说:"你何苦要在男人身上讨好处,我们又不是妓女."她答:"你没有在男人身上讨过便宜吗?在这方面读过书与没有读书没有分别.”
我缓缓跌坐.我想起一些人,与我吃早餐,与我吃晚餐,与我吃酒的人.想起那一个人,因为他在我醉洒的时候有一块手帕,我险些托以终生.
每人都有每人的弱点."我饿了."之行起来,裸着身,随便抓一件衣服,跟我说:"借一借,我要出去."我让开,她的脚步挞挞远去.太阳菊在黑暗中静静枯萎,我闭上眼,忽然明白什么叫"身外物".从今事事都是身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