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其实，大唐的烽烟在这遥远的蜀地亦早有征兆，自刺杀一事起便屡有动作，然大多谋划俱被心思缜密的李月尘化解，收效甚微。毕竟她出身天策府，唐门不会屡不买账，如今这些人转而妄图拉拢唐门，一面清除障碍，一面索求利益，然而唐门不会与他们任何一方结盟，分别从两方中获取利益才是掌门的风格。

为保成功，对方派遣数名高手异士潜入蜀地，唐门厌恶威胁，这次任务更多是为了杀一儆百，盯上的目标也必然要起到震慑的作用，群起而夺命的方式显然有损姿态，派出身为女人的我，不论什么手段，只要赢了对唐门都是百利无一害。

我晓得他们的想法，那个办法或许会轻松许多，然而我无需用，也不愿再用。

竹管里的纸条上写明这次的目标与一般情况不同，此人并不以武技为长，而是拥有异常魁梧、百刃不侵的身体。然而在见到这人时我仍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在这样的冬夜里也赤着上身，内力蒸腾起股股热气让他宛如一头发狂的牛。挥舞起手中的钢刀令四下的空气俱发出“赫赫”的回响，刚猛的攻击和药物改造过后铜铸一般的身子让我既无法近身又无法远攻，只得不断跑位以寻求他防御的弱点。

单纯的刀剑无法造成实质的伤害，我将剧毒的蚀肌弹不断钉进他的身体里，他知觉迟缓，毒素得以在他可怕的内力催动下悄然弥散，在某一颗后，他终于发出了痛不欲生地嚎叫，而我也已精疲力竭，脚下一滞，他便冲上前扼住我的喉咙，双眼血红，咆哮着：“解药！拿解药！”

我冷笑着，“来杀你……我怎么会带解药？”

他怒吼一声，一刀戳穿了我的腹部，用力将我丢出数米。我砸在一颗树上，鲜血喷涌而出，眼中一片血红。

他举刀切掉自己溃烂的皮肉，浑身黑血淋漓，也未再来结果我，跌跌撞撞消失在视线里。

周遭静了下来，靠在树上，这夜如墨的黑暗将我渐渐侵吞，我周身冒出冷汗又结成了霜。此时此刻，我不去在乎我流多少血，不去在乎敌人的生死，我只在乎一个人。我想见她，不知为何，我发了疯地想见她，我挣扎着在即将跌落的深渊边缘向外探去，搜寻着那个身影。

正如我摆脱不开的梦魇，不论我如今是否是执刃杀人的那一方，我的内心始终是懦弱，是不安，是对命运不满的嚎叫，以及以此为名的卑劣，为此十多年来我关闭着我的内心，不曾正视，不曾解脱，直到我视野尽头的夜里闪出的那一星光芒，我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身体却重重地摔在地上，贴着冰凉的土地，我听到了铠甲撞击地面的声音。没错，是她。

她的长枪在我身侧叮当落下，她跪在地上将我抱起，我躺在她的怀里不敢合上眼睛。

不顾腹部汩汩而出的鲜血，只死死盯着她焦急的脸，视线开始模糊，因喘息而喷出的白雾迷蒙，渐渐看不清她的眉目，我的心一阵狂跳，升腾起无边的惶恐，创口因此而涌出的血液冲溃了神智，我猛地扣住她压在我腹部的手，不顾一切地揽下她的脖子，狠狠吻上了她的唇！

血腥在两人的唇齿间蔓延，她大约吃惊不小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仿佛想这么做很久了，现在我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我勾起嘴角，笑了两声，血又淌出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自顾自地说：“李，月尘，你这混蛋，你何时偷走了我的心，如今你必须有所报偿，咳……”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带你走！”她说。

她将我背在她的背上，贴着她的甲胄冰冷刺骨，周身血腥闻不到她的香，在这濒死的时刻我才发觉我竟是如此离不得她了……她运起轻功飞奔，耳畔如雷的风声恍若催命，我浑身一颤，用尽力气对她道：“你也早便喜欢我，对也不对！咳，对也不对……”

可你又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她转过头来，有话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可我已是听不见也看不到，不过大抵应该是什么让我不要再言语的话吧，真是不甘……

现在我明白了，她是光，我憧憬她，但我永远无法成为她，也正因为无法成为她，我才可以爱她。

是的，我早便爱上她了，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恍然间，我又做回了儿时，那说书人口中江湖英雄的迷梦。

再次睁开眼时，我看到的并不是陌生的事物，而像是我自己的房间，我这是回到唐门了么？我脑子昏昏沉沉，好久才猛地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心中一震狂跳，手不由缩紧，才发觉竟有人握着我。

不用看便知道定是她，除了她，同门中想必不会有人为我守在床边。

身体各处的隐痛让我几乎动弹不得，我没有力气坐起来，只有缓缓转过头，以手描绘着她指间的纹路，直到她慢慢醒来。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亮了又暗，她的唇轻吻着我的手，许久许久，竟垂下泪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我努力地伸开手指，指尖碰上她的脸庞，接到的泪珠滚落，消失在指间……

便明白了，她的为难与不舍，和她根植于骨子里的执着。我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十足的傻子。

她属于大唐，然后才属于自己。

我从她握着我的手中抽出，以沙哑几不可闻的声音对她道：

你，去吧。

她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别过头紧紧地闭上眼。

“你……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好好养伤，切莫来中原。”

如果可能，我可以有千种万种的方法把她留下来，可她也将不再是她。当穿上这身甲胄，即使没人在乎他们这痴傻的忠诚，但只要她相信着，我便陪她信。

所以快走吧！快走吧！不要等到我后悔！

她的铠甲在我耳畔卡卡作响，她探上身来，在我唇上落下一吻。

“你要我有所报偿，如今我当真没有什么东西予你，这命绑在沙场，我给不得，但我这一颗心，谁也夺不走，便赔给你。身不由己，心当相随。”

说罢又轻轻点上了我的面具，轻叹一声，双眼迷蒙。

“你定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我会等着，你愿意向我展颜，亲手摘下它的那天。”

好。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敌十五万众范阳起兵。

兵疏于战，所过诸县不战即降，敌长驱而入，直逼东京。

十二月二日，陈留，破。

八日，荥阳，破。

天策府主力调长安护驾，东京守备骤减。

常青募市井游民为军，战不力，虎牢关，破。

十二日，天策府众将士斩敌千记，无力回天。城破，贼鼓噪自四门入，纵兵杀掠，东京陷。

十二日，正是我日夜催马赶至洛阳的这天，我将手中的线报震得粉碎，眼前，她讲述中那繁华的东京已荡然无存，升起的火光与浓烟，哀嚎与腥臭遮天蔽日，将城染上诡异的红。

这，便是她发誓守护的大唐……

同她分离不足三月，脑海中唯有她骏马银枪的英姿，与纯粹凛然的眉目，如今，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在这样的惨景中去寻她，只是无意识地拖动着自己的步伐，走过无数尸骸相撑的街道，终于，寻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未足三月，蜀地之外，我再次寻到了这个身影，熟悉，又陌生……她长枪支地一动不动，身后的天策府尸身铺地，面前狼牙军横刀却一步不敢前，纵使，她的身上已穿满了箭矢……

不……

为何我……我仍是护不得，护不得！

一步，一步，捱到她的面前，几乎痉挛着拨开她额前被鲜血浸染的发，她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如从前那般明亮的双眼。

所有沸腾的情绪忽就沉了底……

见到是我，她牵起嘴角，道：“唯君……”

血随着这一唤汩汩而出，声音在这个杀场中几不可闻，好似一声太息。这是她第一次唤出我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可愿娶我。”

我这样问她，凝视着她的眸，缓缓执起她已几乎无法屈伸的手，摘下我的面具，蘸下她唇畔的一抹殷红，点在眉心。

今日，

以尔之手，揭我“红盖”。

以尔之血，绘我“红妆”。

她什么都未说出，只是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美，共她眸中的千种柔情，凝在脸上，再无变化……

我伸手，阖上她的眼睛，随后深深地吻上她的唇……

下一刻，泪水肆意地涌出，撕心裂肺之痛混着血腥令我阵阵作呕，连一声悲鸣都难以发出。这绛红的天地间，纷落的尘埃，恍如初见漫天竹叶，如今却是谁破碎的灵魂……

身不由己，心当相随。我绞着心口的衣物，如今它可是在这里跳动？

似能听得她的喃语：

唯君，你真美……

唯君，我愿……

好，我来接你回家……

她至终都站立的身子倾倒在我的怀里，我拭净她的容颜，扯下披风铺在焦土之上，缓缓将她安放，双手合枪。取下她腰间系着的天策铭牌与纂着我名姓的镖挂在弩箭上，转过身，在狼牙军士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中，面无表情地举起千机。

光已逝，我再出不得深渊，那不如让黑暗更加黑暗。让他们知道，这天地间，只有你，可得唯君一面。

其他人，都要死。

以敌之血，染作你我嫁裳！

我与她仿佛前日相识，昨日相恋，今日，便相别……恍惚我这十多年韶华只为与她在这江湖一面，我这容颜也只为得她一人一叹。

我生，既为君

死，亦为君。

无悔。

===完===

第一次发文，给格式君跪了_(:3」∠)_（是你自己愚蠢吧！{:4_350:} 不过还是谢谢大家观看~~

ps：文我在晋江上也有发，如果这里格式看的实在痛苦可以去那里看看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