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她成为我第一个放弃的任务,不知为何整个人都慵懒起来,这之后有段日子没有接新任务,只是人一旦闲下来,无用之思便多,以致我时常在擦拭弩机时不觉出神。
前一日唐绯声找到我,他背着手现在我面前,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他对我说:“你是不是动情了!”
“动情?!”这个字眼从他嘴里蹦出来时我的心也跟着一跳,吃惊不已,“对谁?”
“天策府,李月尘。”
她?我是对她动情了么?
“你无事便去高楼远望,你当我不知?你自己想,近来可还有梦魇?你该记得,杀手不应种情。”
不知从何时起,我确实不再从梦中惊醒,然而我从未想到是因她所致,也未曾想到这一层面,他这么说,倒开始思索这可能性。
“我行事向来顺心而为,倘若此情为真,也必无所畏惧。但,还不知她是否真有那个本事。”
“你莫忘了大小姐的事。”
“大小姐看上的若是良人也不枉爱一场,只可惜他不是。”
“那么,她便是么?”
我颇为奇怪地看着他,“我自觉并未说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急切?”想了想后嘴角一挑,“你莫不是……对我有情?”
“哈!”他大声一笑,“我若是对你有情我有必要忍到今天么?我本是冷血之人,何处谈情!”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下巴,侧脸的面具闪出光芒,“对一个,连面容都不愿展现的人?那个天策府的也不知能否看上你。”
我心头一怒,挥臂打开他的手,“若无他心你为何对我夜间梦魇之事如此明了?!有些事你也莫以为我不知,你若再觊觎我的脸,我定会杀了你!”
“很好,这便是你该有的姿态。你最好,不要陷得太深。”他停了停,递过一截细竹管,背过身不再看我,“此番我找你来另有事安排,这个人已威胁到我唐门,你即便是同归于尽也必需完成任务,别无选择。”
“你杀了这个人,若还活着,便不再管你……”他离去时留下这么一句,我捏着这截竹管愣神了许久。自杀性的任务我并非没有做过,但能令他这样交代,这次凶险显然不同往常,很有可能便真得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只是……我看着那竹管与自己掌心的纹路,在杀或被杀的结果之前,想要见她一面——竟忽然成了我唯一的念头……
我换下了夜行衣,戴上帷帽遮掩面具,走过青石的街道,穿过攘攘的人群,在一处酒楼前停下,仰头,便看到了楼阁窗内的那个人。
她来蜀已三月有余,每月的初十,日常习练结束后,她都会来此地,点一壶清酒,在窗前坐至日暮。
今天我不是坐在远处的某处屋顶看着她,走近酒楼也不是为了索谁人的性命,而是同寻常客人一般,找人喝酒,做一日我十几年来从未做过的,普通人。
她在这日不穿甲胄,着一身白袍,往常高高束起的发辫披散下来,发丝轻柔地落在肩头,平日凛然的神色也敛了几分,眉目如画。
我知道她的习惯,但从远观到走上阁楼,才晓得原是有如此风景。
酒楼伙计挡在我面前,似乎在我耳旁碎言此处已被包下云云,我全然没有理会,却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脑海中飘过无数无可名状的杂七杂八的思绪,明明离她这样近,心却似乎未从这城中的某个高处拉将来,想要迈步却有些迟疑。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简直足可自嫌的境况。
烦恼于自己,我深换一口气,挥手赶开伙计,径直走去坐在她对面。
她原本正托腮望着窗外出神,这时突然一笑,“我当是谁呢!”
她刚说罢,方才拦我的那个伙计不知何时折去复回,手中端来一些小菜,放下后冲我抱歉地笑笑,“姑娘,吃好喝好。”
此时方才注意到桌上原本便放着两枚酒杯。
伙计一走我便摘下帷帽,看清对面那人一脸计谋得逞的表情,其实她早就发现了我,这些吃食也早吩咐下去却还让伙计拦我,装什么偶遇,简直孩童心性!
“你在等人?”
“我在等你。”
“你早知我要来?”
她看了看窗外,道:“其实……每月的此时我都在等你,还好,这次你来了。”
我愈发觉得自己着实可笑,几月间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被她吸引,却始终停留在远远观望,我其实无法理解这是怎样一种状况,过惯了没有心的生活,也未曾想过这里空等我的酒酿,是何种滋味。待知晓,竟已是这死生难卜时。
“你若真心有酒相待,传信给我,也不至月月空等。”
“哈哈!”她轻笑出声,“是月尘愚钝。”
她执起壶为我倒酒,水流却不似她承认自己愚钝那般痛快,很快便断了,杯盏还未满。她那边沉默不言,神情变得肃然,动作仍凝固在原处,许久后沉声道:“密报传出时,叛军已集结好兵马,大唐……将不再太平。”
这就是说,她不日便要离开……
“我当你是舍不得壶中美酒。”我对她道。
她愣了愣,随后笑起来,将酒斟满,“没能陪得你金钱,唐姑娘竟记到今日,你放心,今次管够,毕竟……日后可能只有蜀地能品此美酒了。战事一起,不知多少国土将沦入战火,但叛军之手还伸不到这里。只是……普通人便罢,唐门却不能完全独善其身,作为江湖一大门派,有人必定会来拉拢,如若唐门拒绝,他们可能会不择手段毁掉你们,届时一场大战或难以避免。”
不知该不该对她说,我此去,便是要降低这个可能。
她看着我,“我并非忧心唐门,而是忧心你……如若那天到来,唐门虽然势厚,但怕也不会在乎个中生死,而我定已不在此地,若身不由己……无论何种境地请务必,保重自己。”
隔着面具,我看着她。这么多年,除却我早逝的父母她怕是第一个关心我死活的人。我不知她这是天性使然还是唯对我如此,只是无论如何,走到终点时,我这样的人竟也不至孤寂。
“既如此,不如为了我,留下来。”
她沉默了许久未言,我略感疑惑地把目光从手中酒杯的纹路处移上她的脸,她那双眸子凝视着我,眼中似有千种思绪,我不敢去理清,窘迫地逃开视线摆摆手道:“作弄你罢了,你还当真。”我拾起筷子夹菜,以掩盖内心突然而起的不甘。
“待……结束……”她垂着头低声道。
“什么?”我停下了筷子看着她。
她重新抬起头来,轻执住我的手,道:“待战事结束,我若侥幸得生,便卸甲来此寻你,决不食言!”
我的心莫名悸动,不知是因她的承诺还是那看不清的明日。明明已在生死中滚爬了这么多年,如今竟生出丝丝对死的恐惧,却不是对我。正如她句句愿我保重,到自己却落得个“侥幸”二字,不知那初见时痴傻般的自信又去了何处。
我找出那个曾扎在她单子上的,刻有我名姓的镖丢给她,道:“活着,拿这个来唐门找我。”
“好。”
她告诉我,如果再等不到召令,即便是没有命令她也不能再等下去,或许明日或许后日便会出发。
分别之前,她装模作样地为我看了手相,说我命长得很,说不定会遗祸千年。
终也就没有告诉她这可能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私心想着:我若死了,我的名姓终还能随着她,她若死了……
我不敢去想。
窗外开始落雪,今冬似比往年冷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