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回到唐门时，散在肩上的头发仍在淌水，唐绯声坐在我居院前庭的石凳上看着我直皱眉。

“你失败了？”

“还未完。”

“你明明有机会杀了她为什么不做？”

“竹林里藏的人果然是你，你又跟踪我了。”比起她，我的师傅甚至始终无法完全信任我，不过也是，我的确不该值得信任。

“没错，不跟着你又怎知你放过了你的猎物！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做这个任务么？你总执着于杀人的理由，什么时候能成为最强的杀手？此人乃天策府的将军，在他们那里都是有名的忠肝义胆，你能找到什么理由杀她？但对于你的主顾，他花钱是为了让她死，至于为什么你都不该探究不该过问。这世上没有人是绝对该死的，你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早该抛弃那些无用之念，否则，迟早死的就是你！”

看起来索命符上不全的情报是他抹去了，我干笑了几声，看着唐绯声对他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杀她了？这十多年我为你赚得的金银足够多了，而我也无意成为最强，无法继承你的道，所以在你看来迟早，我终也是会死的……命到时，死便死了吧，也没什么可挂念的。”我丢给他一个背影，向内室走去。

“你恐怕是杀不了她了……你若不做，我换……”

“她的命是我的！”我转头冷冷地看着他，猛地摔上了门。

随后的几日，我都在她附近默默观察，寻找破她枪式的方法与……杀她的理由。然而我越是看她，我的心里就变得越发奇怪。若我是属于暗夜，她便是永昶，与我的潜行不同，她的美展于朗朗乾坤之下与飒爽之姿一处折服着所有见到她的人，原本懒散的府兵晨练也开始杀声震天，若当年这些人能有一半如今的模样，或许很多事都会与今日不同。

可又有几人能如她一般。

我无声冷笑，坐在飞檐之上仰头灌下一壶烈酒，难得一醉，当夜无梦。

那晚的三日之约可能定得有些长了，唐绯声的话居然一语成谶，我竟真的无法说服自己扣下机括。第三天时我捉下了飞往她府邸的鹰，看了上面的情报，忍着被啄数口的痛，将一切还原放飞了它。之后我便没有再继续做战前的准备而是再买一坛酒，乘着月色飞向一个看好戏的去处。

这夜子时，我脚下的这座府邸的主人在睡梦中毙命，不消一会儿，她提着剑从里室走出，看她着一身轻甲只带了面巾，我正不知该不该庆幸她行刺杀这等事情时，好歹选了短剑而非那柄长枪，就听得她在院内高喊：“韩良已死，尔等休要再思不义之事，否则虽远必诛！”

这一声瞬间让整个府邸骚动起来，她不为所动倒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我一把将酒扔回腰间，展开机括在家丁赶来之前不由分说地从院内拎走这尊活佛。

飞在天上，她扯下面巾丢掉，临空大笑几声：“畅快，畅快！”

我不禁在面具后翻了个白眼。咬着牙冲她道：“疯子！说好了，此番救了你还你那夜人情！”

两个人的飞行终究有些吃力，在离下一个屋顶还有些距离时我便将她扔了下去，她身形一展临空借力轻轻落在高处。

在空中仔细一看，不知不觉竟是又来了往日常观察她的地方。我收了两翼，停在稍低处，取下机括时才发现她之前丢掉的面巾竟挂在左翼上，不禁又是一阵青筋暴起。东西已破想必她也不愿要，再扔，这鬼玩意儿指不定又落在哪儿，干脆先收了起来。

我向上几步与她并肩，转头看着她不同于之前的宁静侧颜，这是第二次近距离与她接触。想起方才经历，我哼笑一声，道：“你这堂堂将军什么时候转行做杀手了？”

她苦笑道：“原本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将领，如今更是不济，自有很多力不从心的事。何况还有个唐门高手等着要我的命。”

“又有哪个杀手像你这般做事？”

“自是没有，为此我还是安分做我的小兵吧。”她自嘲般地摊了摊手，随后转过头来，我感到她静静地凝视着我，许久才道：“唐姑娘……人情之事我从未想过，但你若如此说，现下我们便算是便两不相欠，子时一过如今已是第四日，你我之约，可以兑现了。”

我眼前这个女人并不像其他军士大多一根筋，这一天她恐怕从那时候就已经算计好了，所以才会只与我换了几天的休战。虽然被算计的滋味格外不快，但此事一了我心中似乎轻松了许多，“什么约，我主顾都被你所杀，没人付钱的活儿不做。”

“还有，谁同你说唐门就一定会姓唐。”

“竟不是的么！”她脸上难得显出尴尬的红晕，这让我莫名愉悦。

我在她身侧坐下来，取下腰间的酒，拍开泥封，酒香迷离，月色正好。

“喂，我问你，你为何说你还不能死？你被贬至此，还想着能回去么？”

她顿了顿也坐了下来，抢过我手中酒，仰头便喝，酒水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没入衣领。

我知我定是触到她的心结，在大吞了几口后她放下酒坛，眸光微漾。

“大唐……战事将起。朝廷却认为我们是危言耸听，神策军借此以勘察各地反迹为名怂恿朝廷将天策数名将官调离洛阳，我便是其中之一。然而战事终会来的，作为天策府的人，我定然会回到战场，在保下大唐前，我不能死！”

“为这么些人赌命，你值得么。”

她仰起头，对月而笑，“我护的并非是他们，而是苍生。既身为天策人，死，便当为大唐魂。至于值与不值，我从未想过。”

天策……

“天策的人都像你这般傻么。”

“傻？或许是吧。”

其实唐绯声说的没有错，我杀人确实执着于理由，但他说的又不对，因为当看多了这个太浊的江湖，成我箭下魂的人已经多到不愿去数时，寻求理由的思维便在无意间再比不得箭快。直到遇到她，这个状况恐怕连我自己也未曾想过，所以唐绯声知道的只是从前的我，与现下的我，现在这个需要理由却找不到理由的我。

由于没有杀成她，为补偿我的损失她赔了一曲箫乐，我说你的命未免也太廉价，她借口言当兵俸禄太少别的根本付不起，说罢就自顾自地吹起来。看她装可怜我懒得与她争辩，其实她的箫我早便远远听过了，今天却也不同，她的箫声幽远在仅有我与她二人的夜中，我恍若看到了沙场横枪立马、万里东都洛阳花。

后来也就没再问出：那夜你究竟为什么道歉，我的心中大约已有了答案。也知道了她并非是强装道义，而是傻到了骨子里。可你一个人，亦或是加上整个天策军，又妄想能救下多少人呢？这世间从来都不会缺少悲鸣。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群痴人的痴念罢了。

可谁没有痴念。

“喂，傻瓜，我确实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