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舍不得

时值初冬。

临近午后的阳光沿着屋檐侵泄而下，抬起头，就能看到一片亮堂堂。

叫人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庭院枯木的枝头偶尔停了外来之客，也很快又扑腾扑腾着飞往高空。

这里是园田家。

厚重的木门累积沉淀着漫长的岁月，古朴又充满威严。

长长的木质走廊十分干净，泛着近乎透亮的光泽。走在这样恬静的地方，就连脚步都不知不觉比平时轻慢上许多。

西木野四处打量着，仿佛能够看到园田一直以来生活的足迹。

所有的井然有序，必定是每天都有人用心维持。

而她就走在自己前面不远处，正带着微微笑意和自己的父母说话。但这幅得体的样子，却令此刻有些紧张的西木野，泛起了些微挫败感。

西木野觉得最近的自己应该是有点心神不宁。在医院里，总是绕在身边的本间也已经连续几天发问，“西木野医生是有心事吗？”

同样的，园田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真姬？”前两天，园田在西木野的住所留宿。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刚洗漱过的两人带着轻微的倦意准备入睡。

“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心事？还是工作太累了，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的。”

西木野闭着眼睛，往园田身上无意识地蹭了蹭。踌躇了一下问道，“见海未父母的时候……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园田在黑暗中轻轻拨了拨西木野额前的头发“你在担心这个吗？”

之前就说好了，西木野一家这周末要到园田家拜访。

“我不像海未……在高中的时候，就见过我的爸爸妈妈。”西木野像小猫一样，舒服地感受着园田手上轻微的动作，“而且，我自己也清楚，我不太擅长跟长辈打交道。”

“好不容易……”西木野压低了声音，“所以，真的不想自己搞砸。”

园田捏了捏西木野的手。

“我直到现在，见到真姬的父母，还是会很紧张。”

“怎么可能……”

“真的。因为是真姬的爸爸妈妈。”

“明明他们都很喜欢你。总在我面前夸你。”西木野似有不甘，半睁开了眼看着靠得很近的、在黑夜中轮廓模模糊糊的人。

看到她温柔而心疼的笑意。

“父亲母亲，也一定会很喜欢真姬的……”

这样的安慰，引来的仍是西木野的沉默。

“你应该相信我……”园田似有若无地亲了亲西木野的脸颊。“你是这么好……”

而这份亲昵换来的是下一秒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有西木野凑过来与之交缠的、满腔的甜腻气息。

只是，渐入佳境的时候，园田突然在西木野耳边颤抖着开口，“真姬……太晚了。你明天……还有工作。”

想到这里，西木野不免轻叹一口气。不过已经不知究竟是为哪件事叹气。

一抬头，又冷不防地对上前方那人回首偷偷投过来的目光。

怎么了。

她好像在这样问。

西木野微红着脸，只好弯了弯嘴角，对着她轻轻摇头。

拐过这条长长的走廊，园田就在某个房间前停下。先是敲了敲，才拉开拉门。

西木野还站在室外，隐约看到里屋有两人正在小声交谈，看到她们来了之后就立刻站起身来，礼貌地与刚进门的西木野父母亲寒暄着。

西木野进了门，园田在身后把门关上，又轻轻地在她身后拍了一下。

“没关系的。”声若蚊蝇的鼓励。

西木野也没来得及回话，园田父亲已经将目光移到她身上。

“您好。我是西木野真姬。”西木野镇定地做了自我介绍。

“你好。”园田的父亲伸过手。

冷峻的眉目有着不苟言笑的意味，但那掌心是与那人一样的温暖，只是更为宽厚而有力量。

“真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不用太拘谨。”站在一旁的园田母亲，挽着简单的发髻 ，显得比同龄人更年轻。似曾相识的温婉面容。

只是她说着这样的话，脸色却没有那么自然，看起来像是多了一层不好意思。“来，坐我身边吧。”

这样正式的见面是第一次。一开始的氛围隐约有些尴尬。

如果有外人在，看来可能更多是诡异。

两位父亲若无其事地饮茶，时不时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而园田母亲挑选着措辞，象征性地问了西木野一些问题。其实这些她早已从女儿那里得知。

坐在一旁的园田话不多，却始终无法将目光从西木野身上移开。

这样的状态看起来一团和气，实质上是一团客气。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

就在园田和西木野都以为今天的话题要这样波澜不惊地结束之时，园田父亲喝了一口茶，突然慢悠悠地说道，

“海未。你已经决定要和真姬一起走下去了，是吧。”

“是……”对于父亲话语突然进入主题，园田表现得倒是很从容。

“可你都没有好好给我介绍她。”

“坐下吧。”园田父亲挥挥手，朝着因慌乱而突然站起身的女儿示意。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你的想法。现在想听听。当着真姬的父母的面，你也坦诚地说吧。”

这一句话引来园田与西木野短暂地对视。

更是让西木野的父母显得有些尴尬。

点了点头，园田又沉默了一分钟，才开口。

“我是在高二那一年……认识了真姬。”

西木野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这是要从头坦白么。

“从一开始就觉得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园田抿了抿唇。“就是……当然……这是无关爱恋的。”

“这种特别，不仅限于她总是优异的成绩、或者在音乐上的造诣这些表面……”

“成立了μ's之后……我们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也因为她负责曲子、我负责歌词这一个原因，我们比起其他成员，有了更多在一起的时间。”

“我就是在那时候，慢慢地开始了解到从为什么一开始，她就给了我那种特别的感觉……”

“真姬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心思纯净。”

听到这一句，西木野红了脸。

“与我总是想得太多、容易踌躇相反，她十分的率直。”

“这一份率直，在很多时候给了我很多勇气，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虽然……有时候她也会嘴硬或者逞强，看起来不是那么好接近。可是那颗对人的心一直都很温柔。”

园田在这里停了停，又稍稍侧了身对着西木野父母，才继续说，

“她也非常在意伯父伯母你们的感受，会一心为得到那种认可努力。”

“这样一个人，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很寂寞，让人……很心疼。”

“就是这样。真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面对她…………”

“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即使是思念，也会让我感到很难过。”

“在那之前，我从未谈过恋爱，也没有对谁有过好感。”

“可是我很清楚……这不是对待好朋友，会有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感……我也不明白。或许是源自于她让我看到的、感受到每一点，渐渐累积而成的吧……”

“以前母亲喜欢跟我开玩笑，说恋爱结婚的话题的时候，我都没有太多感觉。一心想的都是学业与弓道。”

“在明确彼此的心意之后，我们……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也曾有考虑过你们会反对，或者这件事让外人知道，会引来什么风言风语。”

“我和真姬，都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但是我们却不能不在意你们的心情，还有我们的家庭……需要我们去承担的东西。”

“我也很害怕，因为我而破坏了真姬与伯父伯母的关系。”

“这种无法两全的心情，曾经让我很迷茫。”

“所以那时候……”

“我做了分开的决定。”

“这几年……母亲也一直希望，我能有新的开始。可是我却感觉我无法再设想任何可能。因此，产生了很排斥的心理……”

房间里很安静。

没有人插口，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这份真诚。

“我一直都知道。像伯父您……要经营那么大一家医院。像真姬，要在更短的时间内站到和别人长久努力一样的高度……都是要在背后付出很多很多的。还有，我自己的父母，也一直很辛苦地守护着这里……”

“这些，在我心里都很重要。不想有什么被破坏。”

“真姬回来后，我也想得更多了。”

“每个人都有想保护的东西。”

“只是我……不想她再伤心，也想继续努力去追寻自己渴望的感情……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房间里依然是一片安静。

只有园田温和诚恳的一字一句回荡在每个人心上。

“伯父伯母。”最后还是西木野打破了这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可能跟你们想象中不一样。不是属于……在外形上一看就能够给她保护的那种人。”西木野笑了笑，看起来是那么腼腆。

“可是我想，这样的感情，或许是更加互相的吧。”

“海未是一个……想的方面比我还要宽广很多的人。但是却不擅长表达。”

“说、说实话，我经常生她的气。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是想陪着这样一个人。”

“我们是非常认真的。就算是分开的日子里，也无法强迫自己的心去接受其他。”

“爸爸，”西木野面向自己父亲。“那天你说…我快乐就好了。”

“但是同样的，我也希望你们能打心里认可我们的感情。”

“海未，对不起。”先说话的是西木野的母亲。

“伯母……”

“那时候因为先入为主的观点，逼迫你做了那种决定。让你们在那几年里那么难过。”

“你的想法，我可能不是第一次听了。但是现在的感受和以前是完全不一样了。”

西木野母亲红了眼眶。

“对于真姬，我们一直有很多期待。竭尽全力给她想要的，但是也严格要求着她很多……”

“或许一直以来，我们都没有那么了解她。”

“但是今后……有你在她身边，我想我会很放心的。”

听到这里都一直沉默的园田父亲，总算露出了难得的一笑。

“海未，你从小就是一个特别专注，特别能坚持的孩子。我却很少听到关于你自己的想法。今天你说出来了，我很高兴。”

“你的感情，就由你自己决定吧。”

“真姬，今后我们家的海未，也要多麻烦你了。”

直到走出园田家门口，西木野还满脑子都是园田刚才那些话。刚刚无意回头时，发现她的父母亲已经进去了。她还站在那。

像一块木头一样站在那。

今天没能跟她好好说上几句话。

西木野勉强忍住想一再回头的欲望，失神地向前走着。

“真姬。”

她却突然在身后喊她。

西木野心里一惊，

脚步声近了。

“怎么了。”西木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点。

园田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西木野的父母开口……

“可能有点冒昧。”

“不过今晚，我想请真姬留下来……”

“真姬是第一次来……”园田的语调平稳，耳根却在夕阳的印染下红了起来。

“可以啊。”园田话还未说完，已经得到西木野父亲的首肯。“我看真姬也很舍不得的样子。”

“什么啊爸爸。”西木野忍不住辩驳，挑起的眉眼让人恍惚间看到曾经那个孤傲单纯的少女。

“明天回医院别迟到。”西木野母亲也在一旁揶揄。

最后的西木野还是目送着他们走到不远处的停车处，开车离开。

就算是在父母面前觉得害羞，也无法拒绝，或者说……不想拒绝她的主动。

“园田小姐。”有人路过，脸上带着好奇。

“您好。”

“这是你的好朋友吧？”

“真好啊，这么多年了感情都没有变。”又有人认出了西木野。

两人相视一笑，什么也没有回答。

这份爱恋，总是在安静中经历着暴风雨，经历着成长。在未来，也要秉着这样从容不迫的笑意，去迎接更多的未知。

夕阳将停留的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吧。”

“嗯……”

“你今天吓了我一跳。”垂落在身侧的手，渐渐牵在一起。

西木野是第一次来园田家，也是第一次看到园田的房间。

关上门后就是两人的独处，渐渐地、今天存留的唯一一丝紧张感也不见了。

园田非常不安地在身后发问，“我的房间……很普通吧？”

“从小到大一直都用这个房间？”

“嗯……”

“很有海未的风格。”

园田拉着西木野的手臂，她到处乱看的时候心里总有些不好意思。

“真姬，晚上要吃什么。”所以只能转移话题。

“嗯……什么都好。”

于是园田苦恼地蹙起眉。

“海未……”

“嗯？”

“你今天吓了我一跳。”

“真姬。”

“嗯？”

“你说了第二遍了。”

西木野微微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这个人，有点可爱过头了。

“以后……一起生活。好吗？”

“只要真姬不嫌弃和我在一起无聊的话。”

“嫌弃也没办法啊。”西木野忍住笑。

“你是真的嫌弃？”园田环住她的腰。

西木野不答话。

“真的？”园田盯着她的眼睛笑。

不是错觉吧。

最近真的能够感受到的，这个人露出的笑容，比起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令人放心。

是真的开心吧。

是自己带给她的吗？

“假的。”西木野按住她在腰侧不安分的手，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

随后温柔地吻住她。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永远都带着始终如一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