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金毛小狐狸多年的饭友,山野武觉得今天的绘里不太一样——他费劲地把小肉手塞进熊掌手套里,挺了挺肚子,学着蹙眉,在呆胖的小脸上挤出很担心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今天也是个特殊的日子。
第一次和UTX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合练,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戴上小动物的装饰,舞蹈房乱成一团,山野亲眼目睹绘里把耳朵戴反,还错拿了狼尾,现在正抱着自己的黄金大尾巴站在角落愣神。
很不对啊,山野见状拨开人群,他的体型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撅撅屁股腆腆肚子左右拱一拱,就游刃有余地来到了绘里面前。他比所以小朋友都高,绘里先是瞅见众多耳朵里毛绒绒的一对圆耳,然后熊掌举高朝她挥了挥。
“……”绘里噗一声笑出来,伸手拍山野的圆肚子,笑着喊道,“山野熊!”
山野十分无害地比了比自己较熊来说差远的身高,憨厚地回道:“是山野小熊啊,绘里狐。”
“噗,听上去好像童话故事。”
“本来就是童话故事啦,哎,希还没来吗?”
“……嗯,雨越来越大了呢。”绘里挤到窗边,抱着尾巴担忧地说。
“淅淅沥沥——”
垃圾车穿过错落的民居,在千代田居民区的窄巷中走走停停,工人偶尔下车搬运堆落在角落的旧沙发和旧衣橱。胶皮靴踩出水迹,雨水顺着雨衣缓缓流到盖着防水布的家具上,又刷刷落到水洼中。
“呀,忘记把坏了的微波炉搬出来了。”女孩子转着雨伞,看着路旁的垃圾车,朝身后的同伴抱怨道,“都忘记今天是星期六了。”
“质保不给修吗?”一直沉默的同伴抬头问道。
“太老了,家里老古董,要不然直接送人,也不会想着花钱去垃圾场处理嘛。”
“好了,瞳瞳,要迟到了。”
“诶诶诶,就来,”远山瞳抖了抖伞,跑起来就湿了一脸水,“别跑这么快啊小雪——”
还处在青春飞扬的朝气少女只得认命地抹了一把脸,腹诽着年久报废的老电器,腹诽着根本不太可能完成的社团任务,腹诽着拼命狂的幼驯染,腹诽着星期六的排练,还腹诽着偏偏越下越大的雨。
而另一边,竹下家的杂货铺正巧在秋叶原,因此竹下次郎每个星期六都是步行前往UTX,今天下了雨,竹下打着雨伞穿着雨鞋,眼睁睁地看着希领先他一个路口狂奔去了舞蹈房。
“总体来说,就是不太对嘛。”竹下披上他那身豪猪刺,气喘吁吁的和山野站在一起,望向对角线那头的两人。
大家都穿戴整齐,绘里和险些迟到的希躲在角落里,手忙脚乱地追赶被大家拉开的进度,只可惜不在状态的绘里继续把希的耳朵戴反,希捂嘴笑出声,伸手去抓绘里的大尾巴,然后两个人面对面欲言又止,满脸红扑扑。
“……嗯,不太对……”山野小熊赞同地点点头。
“要不……”
还没等竹下说完,希也刚刚套上自己的条纹尾巴,舞蹈房的门被轻轻拉开,不大的一声“吱”,叽叽喳喳的室内倏然一静。
先进来的是个姐姐,棕色长发,发尾烫着卷起的花,她走到舞蹈房一侧站立,双手垂至制服裙旁,眼睛在清冷中晕开微微笑意,鞠躬自我介绍道:“我是本次《天鹅湖》中公主奥杰塔的扮演者,UTX二年级A班朝日奈千雪,舞蹈部部长,请多多指教。”
十多只田园小动物乖巧地噤声,眼睛朝着她眨了眨。
千雪点点头,侧身退到一旁,舞蹈部其他部员也依次进入,面对满屋小孩子一一正经地自我介绍。
这下唬得小孩子们一个个瞪大眼睛,都不敢呼吸了。直到最后一个姐姐大大咧咧走进来,她一边关门一边冲千雪扬扬手,朗声笑道:“大家不要紧张,我是二年级艺术B班远山瞳姐姐,声乐部部长,负责本次《天鹅湖》剧本和声乐。”
说着还从包里掏出米花棒来哄最前面被吓坏的小猫小猴子。
希呆愣愣地攥着狸猫的粗尾巴,捕捉到那个千雪姐姐眼睛里不经意间溢出的笑。
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是对漂亮的大姐姐,尤其是练芭蕾的大姐姐格外亲切,希伸手晃了下绘里的衣角。
“绘里里,部长姐姐好漂亮——”
“……啊。”绘里本来就心神不定,这会儿竖着金灿灿的耳朵,顺着希的目光偏脸。而这一偏,小狐狸就很自然地看向了倚窗而立的朝日奈千雪。
“嗯。”
小孩子在这个年纪对于美丑的分辨初具雏形,哪怕小绘里现在还不懂欣赏女性的身体曲线,但并不妨碍她喜欢大姐姐齐腰的长发,撩起的袖子,还有冷淡清丽的脸和偶尔流露温柔的眼睛。
只是……如果大姐姐不皱眉就好了。
希和绘里不约而同地想。
当然两个万事不愁的小豆丁要到十年后才能体会朝日奈大姐姐的心情——这位高二年级生是UTX舞蹈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经历过前辈退出,社团崩裂,几乎可以想象,在UTX还没落成十几年后的现代化大舞台,艺术班也没有名声在外的年代,解散边缘的舞蹈部要带领一个团队完成演出,需要耗费多少心力,能力也可见一斑。
一切的雏形在这里,十年后,要给那个诞生一代代校园偶像的传奇高校写序的话,无疑要从这里开始。
好了言归正传,此时最值得期待的是,从今天开始,可怜的小仙子们结束了基本功训练,就要正式开始排舞了。
朝日奈千雪把剧本拢成桶,握在手心里。
全剧《天鹅湖》分为七幕,需要动物小仙子们出场的有三幕。
第一幕是夜幕降临,王子来到湖边,见识到了只有在晚上才会被解开变身魔法的森林,保留着耳朵尾巴的小仙子,穿着白舞衣的天鹅侍女,拥簇着公主载歌载舞。
第二幕是深秋时节,公主和王子相爱,小仙子们欢呼着送来花束。
第三幕是最后的婚礼,重新拥有翅膀的小仙子双双在舞池里转圈跳舞,迎来新生。
第一幕是群舞,无非是手拉手列队、穿插、重排,第二幕只是过场,而最后的双人舞才是最难的,千雪揉了揉眉心,她拍拍手,让男孩子一队女孩子一队按身高站好。
于是舞蹈室又开始人影攒动乱做一团。
不知道谁踩了谁的尾巴,谁又弄掉了谁的假鼻子,等好不容易静下来,队尾的绘里一扭头,正好对上最后一排的山野小熊。
与此同时,希正鼓着腮帮和竹下瞪眼睛,竹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噢,这简直是饭桌排位的升级战了。
“好了,大家听好,男孩子们伸出左手,女孩子们伸出右手,好,现在男孩子右脚后退,女孩子左脚向前——”远山瞳饶有兴趣地在一群小孩子里转了一圈,哈哈笑出声,“诶,慢点慢点要绅士一点,别揪着人家啊。”
她和舞蹈部混得熟,插手指导起来似乎也习以为常了,本来觉得单纯一个起步动作而已不会有难度,然而——她停在了僵持的四个小团子身旁。
“怎么了?”她蹲下身来笑眯眯。
山野熊和绘里狐一起抬头,两个人还保持着手拉手的动作,可谁也没说话。
“我……”山野急得满头大汗。
远山瞳仔细看了看,只见山野小胖墩就算收紧肚子,也不能让绘里前进的左脚跟上他后退的右脚,更别提之后还要转弯,转圈了。
“这就不好办了,”远山瞳喃喃道,打量着和其他男生的身高都差不多的绘里,换舞伴的话似乎也别无选择,她为难地双手抱胸,又看向另两个小孩子,“你们也有问题么?”
希摇摇头,小孩子知道想和绘里里一组是个任性的请求,所以她选择不说。
不过……
“啊咧,你们两个一样高啊……”远山瞳皱了皱眉头,正巧看见千雪走过来,便把胳膊搭对方肩上,问道,“小雪你说怎么办?”
千雪拍了拍那人的胳膊,让她收敛一下,招呼四个小孩子站成一排。
很显然,最简单,也是最差的结果就是两组都不能出场了,舞蹈部长想。
山野看着大家都沉默,就算再不懂也知道会面临什么,其实从很小开始,肥胖一直给他带来周围人或恶意或善意的嘲笑和排挤,他有些惶然,握紧了手里的熊手套,喏喏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没有,”千雪摇摇头,她蹲下来拍拍山野的肩膀,之前的疏离都散去了,面对不知所措的四个孩子,留下一个温柔地笑,“先等等,让我想想办法。”
“就是,你们千雪姐姐很厉害噢,”远山瞳咧嘴大笑,把山野的卷毛揉得乱七八糟,“还有你,现在这么壮——”
话音故意拉长,她像分享什么小秘密一样附耳说道:“将来才长得高哦,到时候就瘦啦,小熊先生~”
山野破涕而笑。
于是今天的舞蹈彩排,四个人也只是练习了一下单人的基础动作就解散了。
“所以说我才讨厌小孩子啊,”远山瞳夹着手提包,撑开了伞,玻璃门外依旧是密布的雨帘,在积水上留下一圈圈波纹,“不小心看护,就会留下伤害,真是伤脑筋。”
“嗯,”千雪换好鞋,跟着她撑伞走出大门,伞布上顿时传来噗噗的闷响,“今天你有事吗?”
“没。”
“那就陪我坐坐吧。”千雪轻叹一声。
“你先说说打算怎么做?”远山瞳没好气地说,“这次彩排就已经很紧张了,你……你本来的排舞就很紧,现在还要守着小孩子们的排练,那群、那群——”
只是混蛋两个字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千雪一个眼神堵回去了,远山瞳气鼓鼓地走在她前面,拉开常去的那家甜品店的门。
现在UTX所有的社团都刚成立不久,两三年光景,没有经验可循,没有前辈带领,初代部长管理了一年升学后,剩下的新高三部员一盘散沙,排练越来越到不齐人,纷纷忙着打工、上辅导班,每次放学路过舞蹈房的时候,远山瞳只能看见幼驯染带着童年的那份不服输,一个人对着镜子走步,跳舞。最后学校分发出来圣诞节策划,那群推诿的高三前辈们终于递了退部申请,光明正大地扔下烂摊子各奔前程。
解散吧,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无数人都这样指着名存实亡的舞蹈部。
又不是艺术班的,你说有着优异的成绩,优渥的家境,这又是争得什么呢——无数人这样评论朝日奈。
你们不懂她,她啊,小时候也是这样。远山瞳搅动着面前的一杯咖啡,看着对面坐着的幼驯染。
别看现在总是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小时候软软的,特别害羞,因为家里有钱,住在千代田那边的富人区,最开始不坐校车,车接车送的同班同学都不愿和她亲近,意识到这点富家小姐执意要坐校车,结果校车停驻点那有户人家养着大狗,第一天就被吓哭了。
“我脸上有东西吗?”幼驯染平淡地看了她一眼,吃着小蛋糕。
“没有没有。”远山瞳连忙喝了一大口咖啡,心虚地转移视线。
雨天,这家口碑超好的甜品店也受到了影响,远没有平常客人多了,她环视一周,这时玻璃门被推开,闯进来两个小豆丁。
“诶,这不是那两个——”
千雪也侧过身去。
“希,为什么来这里啊。”绘里看着艰难地趴在柜台上的床友,心里虽然有了猜测,但还是不敢相信地小声问道。
她尽量装出很平静很无辜的样子,可是到底是小孩子,不知不觉间呼吸已经加快,心跳快到不能再加速,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希悬着两个小腿,给她调皮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扭头朝前台小姐姐甜甜地笑道:“姐姐,咱来拿绚濑绘里的蛋糕。”
一锤定音,小绘里只觉浑身一抖,扎起的小马尾都像触电了一样摆了下。
她从昨天和希分开后就陷入了一种饱受煎熬的等待,焦急难过——不全是要迎来六岁生日的欣喜交加,并不是。
直到清晨,她被家人簇拥环抱,接到了那么多的生日祝福后才摸清了这份惴惴不安是什么。
不想被忽视,不甘心被忘记,她想要希的一声——
“绘里里,生日快乐!”
“我,我以为你不记得了……”小绘里绞着手指,眼睛湿漉漉地说。
“怎么可能,”正在等蛋糕包装,希笑嘻嘻地拉着她到一边坐着,“早上出门就跑过来了,结果因为下雨,差点迟到了……”
“可是为什么是蛋糕呢,生日那天每家人都会准备蛋糕吧,这样不就重复了?”坐在她们后面的远山瞳饶有兴趣地插嘴。
“因为伯母不让绘里里吃太多甜食,咱要了好多好多巧克力——诶,大姐姐你好吓人!”希扭头一看,嚯一声向前一拧,双手交叠在胸前摆了个叉。
“……”
“希,礼貌一点……”绘里拍了拍希的呆毛,“姐姐好。”
“嗨,”远山瞳伸手在希面前招了招,调侃道,“小家伙,所以你这是专门给她囤蛋糕吗,真是——幸好你们不是十几岁在意身材的小姑娘们啊。”
要不然还不分分钟结仇?
千雪呡唇一笑,对绘里说:“生日快乐。”
“谢谢。”小绘里顿时脸红了。
“啧,不过话说,小雪,上午没有发现,刚才她俩单独站一起,身高正正好好。”
“嗯。”
“要不先把这一组解决了?”
千雪打量着面前两个小女孩。
“姐姐是说……舞伴的事情么?”希捏了捏手指,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仰脸问道,“那咱……咱可以和绘里里一组吗?”
“可是希,舞伴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千雪沉吟一声,解释道,“你们在排练过程中会和小朋友们不一样,这样没关系吗?”
“没有。”希答道。
“那绘里呢?”
绘里摇摇头。
“可是——”远山瞳抢过去千雪的话,故意清了下嗓子,为难地说,“当了舞伴呢,就是couple一样的存在了啦。”
两个小孩子不解地看着她。
“cp啊,”远山瞳已经感觉到千雪在桌子底下踢她了,她强装一本正经还呛了声,“就是像你们爸爸妈妈一样。”
——“可是不能换了呦。”
若干年后,在希行走了那么长的路,遇到了多少看不见光的黑夜,迎接了多少一线生机的黎明后,她都记得曾有那么一个充满着糕点香气的雨天。
时间匆匆不留痕迹,地点人物都已经被岁月无情的剥落。这样一天,希穿着短裤,坐在石凳上用签证资料扇着风,她忍着东京夏季的高温,蹲在树荫下等绘里从实验室出来。
她心里装着属于少年的一往直前,多少磕磕碰碰换来的一声无所畏惧。
下课铃响了。
实验楼走下急忙冲向食堂的学生,人潮拥挤,一个女人路过树荫,她盘着头发,悠悠十几年,面容还有那场圣诞节晚会留念的公主奥杰塔的旧痕,听绘里说她已经临近婚期,眼下却一点都没有新人该有的欣喜。
三十多岁,什么都丢在岁月里了吧。
希想,她其实没有什么必要说什么。
然而远远看着绘里朝她跑来,金发爱人像怀揣着一个太阳——尽管她一无所有。
与这世界交手多年,什么都丢在了岁月里,除了一个东条希。
“前辈,”希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她大步朝绘里走去,和昔日的天鹅公主擦肩而过时哽咽道,“我们一直没有换,谢谢。”
你呢?
抛却伤痕累累的未来,那个充满甜品的雨天此时还在咿咿呀呀卷着磁带。
拎着蛋糕走之前,金发小女孩蹭到千雪面前,带着这个年纪难得的体贴,她小声说:“姐姐,能不能不要让山野下台啊。”
“怎么了?”
“他因为之前生病了,才这样的,以前那个幼稚园……不好,”她不好意思地找着形容词,十分真诚地说,“才转到我们这边的。”
“所以把他丢下,他会难过的。”
千雪放柔了目光,她点点头说:“好的。”
“谢谢姐姐!”
绘里开心地挥舞着小手,跟着希跑出了门,两人一个抱着六寸的蛋糕,一个在头顶撑着雨衣,挤挤挨挨地消失在雨里。
“其实小孩子也不是那么讨厌,是吧。”远山瞳冲她眨眨眼。
千雪笑着看着她。
“干嘛?”
“没什么,走吧——”
流着鼻涕的短发小女孩拉着哭哭啼啼的富家小姐走下校车,体贴地走在挨着狗笼的那边,拍拍她的肩膀说——
“才不怕,有我呢。”
“淅淅沥沥——”
跑过的是谁的伞,湿了的是谁的鞋。
扬起的是谁的裙摆,经历的又是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