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作者:邵陵
更新时间:2015-09-17 1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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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9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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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贺醒来的时候,最先听见的是身畔那些拳头大小的造船妖精的欢呼。她坐直身子,让眼睛逐步适应这个明亮的新世界。逆光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慢慢地有了清晰的轮廓,那个人微笑着,看着她,属于这个镇守府的新生儿。

“欢迎你,加贺。你是第四个加贺。”

她轻轻地说,声音轻柔,像是能抚平一切创伤的手。

加贺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许多的信息像潮水一样涌入她的脑海,关于这个世界,关于她自己。

我是加贺。她听见心里的声音这样对自己说。一航战的加贺。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赤身裸体,顿时大为窘迫起来,慌乱地缩起身子,用手遮掩身体的关键部位,视线匆匆地别到了一边。

那人笑了,如仲夏夜里摇曳的风铃。

“来吧,我带你去换上你的舰装。”她抬起手,轻轻地招了招。

她略带迟疑地站起来,跟着走。“对了,我是赤城,请多指教。”一边走着,女子开口道,并没有回头看着她。

“我知道,赤城。”她说。“我知道你。”

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与自己有关的一切。自己的名字,身份,能力,以及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理所当然的,她也知道赤城。一航战的赤城。

赤城是她最好的朋友,甚至可称得上没有亲缘关系的姐妹,不像五航战的翔鹤与瑞鹤那样有血浓于水的羁绊,但仍可以说是最亲密的人。

她们是舰娘,这世界里有成千上万的舰娘。会有成千上万个赤城,每一个都是加贺的姐姐,会有成千上万个加贺,每一个都是赤城的妹妹。

然而,今天,她们在这里相遇。是她,这一个加贺,遇到了她,这一个赤城。这与另外的任何一个赤城和另外的任何一个加贺的相会,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一时间她就这样坚信。

提督金发碧眼,五官如同大卫石膏像。他与加贺握手,俊朗的面容上没有笑容,日语流利,然而仍听得出欧陆口音,“欢迎来到镇守府,加贺。”他说,“赤城是镇守府里最强的正航,从明天开始,将由她带你和其他新舰娘进行实战训练,提升练度,希望你能早日加入正式舰队,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士。”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加贺想,他冰冷得像是一块钢铁。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是赤城。加贺偏过头去,看见的依然是那个笑容,温暖,让人心安。她感到胸腔里传来强有力的搏动,血液从那里被泵出,奔流向四肢百骸,这便是生命,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她感到身体里一点一点地充满了力量。

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肩头,覆在那只手上。掌心的触感温热而绵软。

提督什么也没有说,对赤城微微地点了点头,转头离去,身着白色军装的背影如同一把凛冽的日本刀。

加贺与赤城住进了同一个宿舍。“这个房间又齐人啦,一航战宿舍。”赤城帮她铺着床,听得出她很高兴。

“又?”她重复了这个字眼。

这间房里有两张床,一张当然是赤城的,而自己的那张床,曾经也有其他的人睡过吗?

“是呀。”赤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回答道,“以前睡在这儿的也是加贺,第三个加贺。”

“第三个?”她想起来了,在自己刚刚醒来时,赤城说的那句奇怪的话。“那她现在……”

“下次再说吧,先睡,明天还要早起出海呢。”赤城却不再回答,她将被子掀起来,在空中一抖,发出“唰”的声音,平平展展地覆在加贺的床上,“睡吧。”

夜阑人静,加贺躺在陌生的床铺上,等待着困意的降临。她睡不着,她想和赤城说说话,然而赤城早就睡着了,比想象中快得多。寂静的房间里,能听得见她睡梦中平静均匀的呼吸声。

身上的被子洗晒过,干净整洁,床单和枕头也一样。这张床上没有留下一丝有人睡过的痕迹。

它曾经属于另一个加贺吗?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外表,一样的性格,这世界里会出现的成千上万的加贺中的其中一个。

我与她又有什么不同呢?


被赤城叫醒时,天才刚刚蒙蒙亮,穿好舰装来到码头,舰队里另外的四人都已经在等待着。加贺认识她们,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但她知道她们每个人的名字,就像她知道赤城一样。

银白色头发喝着罐装啤酒的是千岁,穿吊带袜的是岛风,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是雪风,留着披肩长发的是扶桑。千岁和岛风的练度都很高,而雪风、扶桑,以及自己,则是头一次出击的新舰。

“千岁,怎么又在出击前喝酒呢?”赤城无奈地叉着腰。

千岁仰起头,将罐子里剩余的啤酒都灌进了喉咙,然后打了一个嗝,“见笑。”她斜睨了加贺一眼,又偏开了视线。一边说着,一边捏扁了手中的易拉罐。

这个千岁的性格真奇怪。加贺想。这和她预想中并不一样。

“请问……我们今天要去哪儿呢?”问话的是扶桑,她的声音听着就有种弱气感,这倒是完全与她的形象吻合。

“北方海域。”千岁将易拉罐随手扔在地上,一脚踢远了。她转身踏进海水,稳稳地站立在脚上捆着的行进装置上。

“咦?”扶桑吃了一惊,“北……北方海域么?可是……我们只是新舰呀,难道不应该先在镇守府正面海域进行……”

“真是啰嗦!”千岁却不耐烦了起来,“大破了的话,撤退就好了,出击北方海域能让你们的练度增长得更快,这都不明白么?”

扶桑立即畏缩了,默默地站到了后边,赤城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不会出什么事吧?”雪风已经下水了,她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望远镜,一脸忧虑地看着身边的岛风。

“不会的啦,到时候就好好地看着岛风的活跃吧!”岛风看上去倒是充满了自信,“速度的话不会输给任何人的!疾如岛风!”

雪风似乎立即有了干劲:“是!我会加油的!雪风是不会沉的!”

加贺没有说话,她踏入了水中,立即便站稳了。虽然是第一次使用这个行进装置,却像是已经用过成百上千遍一样。作为舰娘,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好,镇守府第二舰队,出发!”赤城呼喝一声,带头向前冲去。

然而事情比想象的糟糕得多。

仅仅只是第一波敌袭,扶桑便已经小破,而雪风更是中破了。加贺的情况稍好,被只受了一点轻伤,然而这已经足够让她清楚,这不是闹着玩的。

“大家,都还好吧?”赤城关切地询问道,她是这个舰队的旗舰。

“好……好疼哦……”说话的是雪风,她捂着自己的侧腹,那里的衣料被撕开了一大块。她闪避了三分之二的攻击,只被对方旗舰重巡的炮火命中了一次,然而这已经让她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不过,还好战胜了敌人呢。”扶桑抚着胸口喘气,勉强地笑了笑。她吃了两发炮弹,不过情况却比雪风要好得多,这就是战舰与驱逐舰的差距,“练度也上升了,只要回去入渠修理,马上又可以继续战斗了……”

“回去?你在说什么呢。”千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要继续进击的啊。”

“继续……进击?”扶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看过情报,前面会出现的可是敌方的战舰……”她转头,求助地看向领队的赤城。

“还没有到撤退的时候哦。”赤城笑了笑,“继续进击。”她的语气柔和,却又无比坚决。

加贺看着前方的航路,深蓝色的海仿佛没有尽头。她突然感到心头一阵恐慌。

敌人出现了,战舰,乌光锃亮的主炮令人望而生畏。

雪风被击中了,大破;扶桑被击中了,大破。

赤城和千岁的舰载机如同一群海燕,黑沉沉地向敌舰群压过去,大半的敌舰在那暴风骤雨般的空袭中哀嚎着沉没,岛风则解决掉了一些苟延残喘的漏网之鱼。她们三人的练度都已经很高,这片海域对她们来说并没有多大挑战。然而,还不曾有过任何实战经验的三人,已经吃足了苦头。

“该……该走了吧?”扶桑已经站不稳了,她的衣服被打得支离破碎,肌肤上满是弹痕。雪风气若游丝,已说不出话来,岛风搀着她,让她不至于倒下去。

“不,继续进击。”赤城说道。

四个字,像是千钧的重锤“哐”地一下砸在她们的头上。

“她们已经大破了。”加贺上前一步,直面着赤城,赤城与她对视的目光中看不出情绪,“我们只是在训练而已吧。”

千岁摇了摇头,怜悯地看着她们:“认命吧,打倒敌人或者死,这就是提督的意思。”

“提督……是要处分我们吗?”扶桑突然冲上前,抓住赤城的肩膀,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的光,“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这是要让我们……死吗?”

“这就是提督的信条,”赤城捻了捻手中弓的弓弦,“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没有足够的运气死里逃生的舰娘,是无法成长为强大的战士的。你们将会一直在这片海域训练,若干次地命悬一线,直到这里不再有能杀死你们的敌人为止。”

歪理邪说!

加贺差点就喊出了声来。这太荒谬了,这个提督把舰娘的生命当成什么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提督。”她用力地深呼吸,咬着牙说出这样一句话。

赤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管提督是怎样的提督,舰娘总是这样的舰娘。”她转过头去,手臂用力地横挥,像是斩断了风,“继续进击。”

在最后一波敌袭中,扶桑被击沉了。

被海水吞没的前一刻,她用尽所有的力量回头看了她第一次一同出战的同伴们。她的嘴唇蠕动着,加贺看出,她说的是“山城”,那是她妹妹的名字。然后海水灌进她的嘴里,气泡“咕嘟咕嘟”地泛上水面,她沉了下去。

没有人试图去拉她,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她就这样消失。被击沉,意味着一个舰娘的终结,任何的挽救都是徒劳。

雪风慢慢地蹲下去,哭起来,没有声音,她在最后一战中拖着大破的躯体奇迹般地躲开了所有的攻击,现在已经几乎虚脱。岛风也蹲下去,拍着她的背,想尽办法地安慰着。

“你看见了吧。”加贺转过头,看着赤城,她的双眼通红,“她死了。”

赤城的神情平静得让人害怕:“我看见了,我见得多了。”她说,“第三个加贺就沉在这儿,千岁的妹妹千代田也是在这里沉的。”

“别说了。”千岁大声地打断道,她背对她们,谁也看不见她的脸。她又在喝啤酒了,也许是揣在内兜里偷偷带来的,“结束了的话,就赶紧撤退吧。”

赤城扭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来,看向一脸骇然的加贺:“这就是舰娘的宿命,生下来就是为了战斗,活着就是战斗的理由。”

然后她拍了拍手:“辛苦了,各位,撤退!”

加贺看着她转头离去的背影。

这是错的。她心想,她感觉自己隐隐约约能听见呐喊声。这是错的。

港口就在眼前了,提督杵着手杖,站在码头上,风将他白色的大衣吹得鼓起。

赤城率先登岸,走到提督面前,敬了个礼:

“报告提督,敌人已被成功歼灭,全舰队练度提升完成。”她顿了顿,“扶桑牺牲了。”

“被击沉了吗?可惜。”提督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的可惜,事实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回港入渠吧,任务很成功,辛苦各位了。”

说罢,他转过头准备离开,然而手腕却被一把抓住了。

是加贺。她的嘴唇气得发抖,抓住提督手腕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很成功吗?扶桑死了。”加贺说,她感到胸腔里心跳如擂鼓,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死了,因为你的命令。是你亲手杀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提督的眼底闪过一丝惊异的光。“真是有趣的想法。”他突然失笑道,“对你们舰娘来说,这是一场战争;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游戏。无论是战争,还是游戏,死亡都是不足为奇的,你明白吗?”

提督的话,加贺听不明白,但她感到毛骨悚然。

“游戏?你把人命当成游戏吗?”

“并不,然而你们也不是人。”提督的笑又收了起来,“你们是舰娘。有了你们,才有了这场游戏,你不懂,也不必懂,对你们来说,服从就是一切,现在,去入渠。”

他不轻不重地一抖手腕,将加贺的手甩开。然后他转头离去,再不回头看他出征归来的舰队。

“疯子……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加贺摇着头,喃喃自语。

“唉,走啦走啦,入渠去了。”千岁打着哈欠,率先往镇守府的方向走去,随她走的还有岛风,雪风也耷拉着脑袋,慢慢地跟在她俩的身后,她面如死灰,看起来虚弱极了。

“不过你说得对,”千岁忽然转过头,看向依然愣在原地的加贺,“他确实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那种。”

不知是不是错觉,加贺似乎看见千岁的眼中有点点的泪光。

她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了,是赤城。

加贺没有抗拒,赤城就这样抱着她,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肩膀上。她什么也没有说,却好像说了很多。

“去入渠吧。”最后,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松开了手。


加贺感觉自己爱上了赤城。

她不知道自己属于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但总之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她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赤城,继而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问题可笑,赤城值得喜欢的地方太多了。她想,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她,这姑且可以作为自己喜欢了她的理由。

她并没有表白,她觉得并不必要,她很满足于俩人的现状。日子还是过着,残酷的战斗与死亡,没有任何的改变。加贺大破了很多次,大破进击的次数也为数不少,然而,奇迹般的,她一直活了下来。一直活下来的还有雪风,她很少被击中,如果说岛风是靠极高的航速躲避攻击,雪风就是真正的幸运,敌人的炮弹很少把她当作目标。她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变得强大起来,踩着许多人的尸体。

在她们地狱般的训练中,加贺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沉船。一航战的加贺,从战斗力聊胜于无的新兵,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强大空母;从被人带着,到带着别人,无数的舰娘在她的面前沉没,在这片无底洞一般的海域。

无论是敌人,还是友军,永远连绵不绝,每天海域里都出现新的深海舰队,每天热火朝天的造船工厂都将新的舰娘送上这个绞肉机。

无数次地,加贺在想,这一切周而复始,始而复周,也许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终结的死循环。

岛风还是死了。在限时开放的海域攻略中,她被击沉在遥远的深海。这一次她引以为豪的神速没再能引领她逃出生天。

雪风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呢,会哭得不省人事吧。撤退的路上,加贺胡思乱想着,她爱哭的性格一直都没有变。岛风没有姐妹舰,雪风和她是最好的朋友,亲密得像姐妹,像自己和赤城。现在,岛风牺牲了,被孤独地抛下的雪风会怎么样呢?她想到了千岁。千岁在不久前因饮酒过度,在一场战斗里吃下了所有瞄准她的炮击,大破进击后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地被击沉了,她沉没的海域离千代田当年沉没的海域很远很远。

提督依然矗立在码头上,像是一尊白色的雕像。

“岛风沉了。”赤城言简意赅,她看上去很疲惫。

“你的练度提升了吗?”提督问。

“是的,”赤城答道,“练度已经达到了最高的99,感谢您的指教。”

“很好,队伍解散后你跟我来。”他抬眼看向其他人,“辛苦各位了,解散。”

一如既往,他对岛风的沉没没有任何表示。尽管岛风是非常稀有的驱逐舰,尽管岛风的练度在全镇守府的驱逐舰中数一数二。

他的心仿佛是千年不化的冰,寒冷而又坚硬。

加贺独自回了宿舍,大约一小时后,赤城才回来。她的无名指上闪着一圈银色的光。

“那是什么?”加贺一眼就看见了那东西。她问道,明知故问。

“戒指。”赤城看着她,脸上是那熟悉的微笑,“提督和我结婚了。”

“结婚?”加贺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结婚了?刚刚?”

“是啊。”赤城在自己的床上坐下,开始梳头,她的一头青丝像是瀑布一样泻下来,“舰娘结婚后,练度的上限就变成150了,我就可以变得更加的强……”

“就因为这个吗?”加贺突然像一只老虎一样扑上去,按住赤城的双肩,将她推倒在床上。她的双眼血红。“一小时,还真是简洁的婚礼啊!就只为了突破练度上限这样的理由就结婚了吗?他爱你吗?结婚这样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吗?”

赤城平静地看着加贺的脸,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别这样苦着脸,不好看了。”她轻轻地说。

加贺的嘴唇颤抖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你回答我。”

“他不爱我。在提督的眼里,舰娘就是舰娘,不是人,不是会投之以人类情爱的对象。”赤城的表情波澜不惊,很平淡地陈述着,“舰娘于他而言,也许是属下,也许是宠物,也许是工具,总之不会是也不可能是爱人。而我们的所谓‘结婚’,嗯,就像你所说的那样。”

“那你爱他吗?”

“不。”赤城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诚如他不可能爱上我,我也不会爱上他。与他结婚,只是对他命令的服从。服从就是舰娘的宿命,我跟你说过吗?”

“那么……你爱我吗?”

加贺感到自己的心跳如同野马群在原野上驰骋而过的蹄声,她咬着自己的下唇,抓住赤城双肩的手因用力而发白。

“我爱你呀,”赤城的眉毛像新月一样弯着,笑时脸颊上有浅浅的笑涡,她抬起手,轻轻地抚上加贺的脸颊,她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像珍珠,“我当然爱你,每一个赤城都会爱加贺的,爱每一个加贺。”

听到了吗,她爱你,像每一个赤城那样。赤城总是会爱加贺的,加贺也总是会爱赤城的。

然而,这就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加贺大声地喊叫着,她将赤城从床上拉起来,直视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面前的赤城开始模糊了,加贺的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哭了吗?她想。

“我爱你,赤城。我爱你,我,这一个加贺,”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赤城,“爱你,这一个赤城。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加贺不同,和世界上任何一个赤城不同,你明白吗?世界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我们是独一无二的啊!”

赤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用力地喘气,泪水盈满眼眶。

“不,我们不是。”最后她淡淡地说,“世界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我们,每一个和每一个,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将手轻放在加贺的头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是提督的第一艘正航,在这个镇守府已经呆了很久,我见过太多太多的舰娘,在这里进进出出,昨天亲眼看着战死的人,第二天又在镇守府活蹦乱跳,是的,这和昨天的那个可怜的孩子不是同一个人,但是她们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那她们到底有什么不同?我看着她们,仿佛每天都活在梦中。这样久了,我开始思考一个事情,舰娘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呢?”

“我们睁开眼睛的一刻,在这个世界上的形象便已经完全定格。我们不经历十月怀胎,不经历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生下来就能说话能走路,拥有所有我们需要知道的知识。我们不会长大,不会老,不会死,无论受多重的伤,只要没有被击沉,入渠泡个澡最终就能痊愈,没有伤疤,焕然如新。建造我们的造船妖精从哪里将我们带来,击沉我们的深海栖舰又会将我们送往何处,船只解体是什么样的过程,近代化改修又是怎么样的过程。太多的东西我们从没想过,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刻脑子里就已经被灌输了太多的理所当然,包括服从命令,很多舰娘一辈子都没有想过不服从提督的指示,‘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不服从命令的舰娘呢’?这就是深深扎根在我们灵魂里的东西,如我所说,这是我们的宿命。”

“我们到底是什么?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都显得太荒诞。我们不是人,不是生物,甚至不是机器人。我们……只是一堆设定。”赤城指了指自己,“你了解我,在我们甚至还没有见面之前,你就已经知道我的名字,长相,性格,来历,甚至是生活中的小癖好,讳莫如深的黑历史,但是,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咖喱饭吗?”

加贺一愣,摇了摇头。

赤城苦笑着摇了摇头:“然而,可笑的事情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咖喱饭呢?因为,设定里没有啊。”

“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了,我们根本就没有自我。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被某种力量指示着的,这力量创造我们也毁灭我们。她让我服从,我就服从,她让我爱你,我就爱了你。是的,我爱你,一点也不假,可是,这真的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吗?换一个加贺,我是不是也会爱她,和对你的爱没有任何区别,我爱她仅仅因为她是加贺?还记得提督说过的话吗?这是一场游戏,其实这话也许根本就不是提督说的,而是那力量的主人说的,我们的整个世界都是一场游戏。也许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是假的,你是假的,爱是假的,生死是假的,镇守府是假的,深海栖舰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只有提督是真的,然而我们所能看见的提督,依然是假的。”

“所以啊,亲爱的,这就是我们虚假的爱,属于舰娘的爱。你……想怎么样呢?”她的手终于从加贺的头上离开,再一次地,她静静看着加贺,眉眼带笑。说了这么多话,她依然面色如常。就好像这些话已经在她的喉咙里辗转了很久很久,只待这样的一个机会毫无滞涩地全部倾泻出来。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吗?

我为什么而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存在呢?

我是舰娘,是加贺,一航战的加贺。

“不,这并不是虚假的。我有呼吸,有心跳,会开心、愤怒、伤感,会爱,会恨,每一秒钟都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世界荒诞吗,那不荒诞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我所知道的只是,这就是我所生活的世界。我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我自己想要去做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我爱你,赤城,就是在我面前的你,它真实得就像每一秒钟的心跳一样。”

加贺为自己感到吃惊。事实上,她很少很少这样大段大段地说话,这让她感觉自己似乎都不再是自己了。

可是真正的自己又该是怎么样的呢?像以前那样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像心跳一样真实吗……”赤城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的加贺,”她说,“你可真是个傻瓜。”

加贺的手突然被抓住了。赤城说:“来,把手放到你的左胸口。”

加贺照做了。

“感受到什么了吗?”

加贺没有说话。

赤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出去散散步,早点儿休息吧。”

她转身出去了,门关上的一刻,加贺的泪水汹涌而出。

门外也远远地传来哭声,撕心裂肺一般,是从驱逐舰宿舍那个方向传来的,雪风大约已经听到噩耗了。

加贺就这样一直坐在床边,很久很久,久到泪水都流干。她的手一直放在左胸口,用力地贴着,胸前的衣服被捏成了一团。

那是从出世到现在,从始至终让自己深信不疑的错觉。

她的胸腔里万籁俱寂,没有那象征生命的律动,手掌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死一样的沉默。


加贺的练度到了98,限时开放的海域还有最后一处未被攻略,这是为她加冕的一战。

提督对婚舰的态度确实与其他的舰娘大不相同,只要婚舰大破便会立即撤退,也许在他心里,那些船才算是百炼成钢,得到了他认可的舰娘。

“戒指已经准备好了,你这次出击回来练度应该就满了,到时候我将戒指给你。”即使是说着这样的话,提督的表情依旧是死水一般,“今天你当旗舰。”

加贺默默地拉了拉自己的弓。她没有答话,也没有点头,她甚至没有看提督一眼。然而提督并不在意,他很清楚,对舰娘来说,自己的话就是命令,就是神谕,无可违逆,选项只有一个“服从”。

这便是舰娘与生俱来的烙印,她们的宿命。

加贺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名指空荡荡的状态已时日无多。她不愿意接受那戒指,即使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愿意接受那戒指。但她知道自己是无法拒绝的。

舰队出发了。

敌人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难对付,加贺看着面前狰狞的对手,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出征。

炮火、硝烟、泪水。

死亡。

雪风大破了,提督下令继续进击,雪风被击沉了。

她的练度达到了90,离那个能够安稳地活下去的资格已经非常非常近了。

“不沉舰什么的……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啊……”雪风回过头,看向她的队友们,她满是泪水的脸上,绽开了一个解脱般的笑颜。然后她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软倒下去,须臾之间,海水便没过了她的头顶。她沉下去了,像一个大石块。

她追着她疾如岛风的好朋友去了。再晚些可能就赶不上了。她是不是这么想的呢?

加贺的眼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和当年的扶桑重合在了一起。那是她第一次目睹沉船,目睹舰娘与这个世界的告别。

一个形象无限多分身的其中一个的消失,这样的描述,听起来就觉得连让人的心跳快上半拍都做不到。

可为什么自己是那样的悲伤呢?

新一波的开幕空袭来了,黑压压的敌机群盖了过来。几乎所有的轰炸都打在了加贺的身上。

练度高了之后,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暴风骤雨般扑面而来的巨大疼痛了,加贺的眼前骤然一黑。她大破了。

队友们消灭了敌人,她捂着受伤的部位,蹲下来,喘息着。她的意识几乎一片空白。不过,她感受到,最后的关卡已经突破,她的练度提升到最高的99了。

她将要凯旋而归,从提督的手中接过那与爱情无关的戒指,继续自己漫长的征途了。

她的练度上限将会提升到150,她会变得非常厉害,她会拥有很多荣耀,她永远也不必再担忧自己的死活。

但她依然救不了在自己眼皮底下死去的同袍,依然不能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依然注定唯命是从,为了自己舰娘的宿命随时准备着奔赴一切的生死存亡。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世界,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再一遍,她问自己。

信号机传来提督的指令了,意料之内,是撤退的命令。

赤城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对她来说这也不是轻松的一战。“太好了呢,加贺。”她笑着,像往常一样,她抬手,摸了摸加贺的头发。

然而,她的手却被加贺反手抓住了。

“我爱你,赤城。”加贺说,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这是我,这世界上唯一的加贺,对你说的话。请记住了。”

你就是我唯一的理由。我要证明,我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在爱着你。

这便是我这一生的目的了。

她松开手,转过头去,手臂用力地横挥,像是斩断了风:

“继续进击!”


提督看着他的舰队出现在海平线上,十二艘舰船组成的联合战队,回来时只剩下十艘。她们赢了,海域被攻略了。但是提督的脸上没有喜悦。

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或者说,震怒。这是在这张脸上第一次出现的表情,像是石膏像被一锤打碎了脸。

“战斗结束,敌人已被全歼,我方……”

提督并没有听完赤城的话,他扑上去,揪住赤城的衣领,像是狮子一样咆哮:

“为什么进击!为什么进击了!她怎么敢!”他的额头上和手上都有青筋争先恐后地暴凸起来,“旗舰大破不是强制回港吗!她怎么可能!这还是个正常舰娘吗!真他妈活见鬼了!”

“我想她不算是你所想象的舰娘,”赤城看着他,轻声说道,“她不是舰娘,也不是人类,她是……加贺,这世界上唯一的加贺。”

“去他的加贺!这个舰娘有问题,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舰娘!”提督一把搡开赤城,赤城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提督的表情依然如盛怒的野兽,“你他妈只会微笑吗?你就只有这一个表情?”

赤城的目光像是钢铁一样冰冷,她直直地盯着提督的眼睛,像是要用目光刺进他瞳孔的深处。那春风化雨般的温暖笑容依然在她的嘴角,像是被雕刻刀永远地留在了上面一般。

“是的,就只有这一个表情。”


加贺醒来的时候,最先听见的是身畔那些拳头大小的造船妖精的欢呼。她坐直身子,让眼睛逐步适应这个明亮的新世界。逆光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慢慢地有了清晰的轮廓,那个人微笑着,看着她,属于这个镇守府的新生儿。

赤城回想起了加贺被击沉时的场景。

她疯了一样地伸出手去拉她,当年,第一个加贺沉没时,她也这样干了。和第一次一样,没有任何作用。

加贺看着赤城的脸,她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那躯体仿佛有千万斤重,无论赤城多么竭尽全力,她依然在往那无底的深渊沉下去,沉下去。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赤城的脸,赤城泪如泉涌。“你不要死啊!”她大声地喊,像烂俗的肥皂剧场景。

她艰难地抬起手,抓住赤城的手,将那手很缓慢很缓慢地,移到了自己的左胸口。

“能……感觉到……什……”

她的话没能说完,那双眼睛便黯淡了下去,永远地,不会再有神采。

赤城的手停在她的左胸口上,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在手背上砸得粉碎。

她的胸腔里万籁俱寂,没有那象征生命的律动,手掌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死一样的沉默。

但,就仿佛前一分钟,那里还有一颗不屈的心脏,在搏动着。因为死亡,它停歇了,但在它活过的每一秒,都不眠不休地奏出强有力的心跳。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我是加贺,我活着。

“欢迎你,加贺。你是第五个加贺。”

她轻轻地说,声音轻柔,像是能抚平一切创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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