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闇色之雨」
這是園田海未第一次見到如此令人戰慄的場面,然而她的直覺與理智都告訴她--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彷彿地獄般讓人難以呼吸的炙熱火海,從她眼前的鐵皮工廠竄流而出,火災嗎?並不是那麼單純的事情,工廠周圍數十具沾染鮮血的屍體明示了剛才這裡所發生的事情。
然而這僅僅是地獄的外貌。
真正的地獄是工廠內部,裡面躺著的屍體絕對比外面多上好幾倍,雖然現在大概都被火焰吞噬了吧?
海未將目光移向自己的右手,緊握著的武士刀上還殘留著血跡,沒錯,眼前的屍體自己也有許多責任,就在剛才她第一次殺了人。
「撤退了!」
身穿淺藍色羽織(類似背心的和服,一般會搭配在武士服之外)的中年男子大喊著,並指揮大家撤離這個地獄。
而海未與那個男人一樣,穿著衣袖上印有白色山形圖案的淺藍色羽織。同樣穿著這種服裝的還有另外十幾個人,當然這數字並不包括地上的屍體,而是指現在正往回撤離的那些武士。
「這次的作戰是我們新選組的勝利,升起『誠』字旗光榮的返回駐所吧!」
光榮嗎?
她質疑著剛才的話語,殺了人的自己是值得誇耀的嗎?不對,她並不那樣認為,如果有誰認為殺人是值得稱讚的事情那肯定是瘋了!
但是,這個時代不一樣。
他們所攻陷並且焚毀的是軍工廠,是俄國駐日商人提供給攘夷志士軍火的本營。
該說是俄國商人嗎?雖然員工大多數都是俄國人,但也有許多日本人,而企業社長本身也是日本人。那個社長叫什麼來著?明明之前才剛調查過的,現在卻想不太起來,是因為剛才的場面太過刻骨銘心,導致其他事情顯得淡忘了嗎?嗯……只記得是姓氏為絢瀨的中年男人。
而且,親手結束他生命的,正是園田海未本人。
♪ ♪ ♪
自從黑船事件之後,日本第一次體認到世界的巨大變化,對於還在划著木舟的日本來說,可以想像當西方的蒸汽船突然駛進江戶灣是個多大的衝擊。也因此,日本國內陷入了動亂,那也是現在國內分裂的遠因。
那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日本幕府長達兩百年的鎖國因為黑船來航而瓦解,被迫與美國簽訂條約。而國內也產生兩派對立,分別是主張「開國」的德川幕府與薩摩藩,以及主張「攘夷」的長州藩。
新選組是隸屬於主張開國的幕府方,對立的勢力是主張回歸鎖國的攘夷志士。
所謂的攘夷,就是驅趕外族的意思,也就是「讓日本成為只有日本人的日本」。然而攘夷志士並不明白,現在的國際情勢已經不允許繼續鎖國,否則日本將走上清廷鴉片戰爭的後塵,成為西洋諸國蠶食的目標之一。
要面對這個殖民主義盛行、西力東漸的時代,各國都應該凝結一心才是,然而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又或者是東亞諸國,反而都因此陷入內亂,讓西洋殖民的進程更加順利暢行。
真是笨蛋呢,這個時代的人們。
然而,園田海未並不關心這些。要說她毫無世界觀也好,故步自封也罷,總之她對於世界局勢並沒有太多想法,之所以投身戰場只是因為園田家是武士世家。
因為是武士,所以效忠幕府將軍就是他們的職責與夙願,與國家還是世界一點關係也沒有。海未並不討厭攘夷志士,但是既然攘夷志士是將軍的敵人,那麼身為武士剿除攘夷勢力就是她的責任。
僅僅是這樣的理由,真的足夠嗎?
在新選組駐所屬於自己的房間中,海未對著手中的書卷嘆氣。
貫徹武士的職責是理想,也是一直以來的願望,然而當那份理想與現實衝突時,那份意志就顯得十分薄弱。
為了這種理由而揮劍……真的可以嗎?
自從昨天晚上的侵攻之後,第一次斬殺活生生的人,才真正理解到那份理想背後是多們沉重的現實。說實話,她很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不想要繼續揮舞兇刃,卻也不願意輕言放棄。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如果沒有足以揮舞刀刃的堅定理由,身為武士的她究竟要如何前進?
她不像一番隊的沖田隊長那般能從容自若的揮刀,也不像三番隊的齋藤隊長那樣擁有堅定不移的信念,更不像近藤局長擁有遠大的志向,這些她都沒有,與那些武士相比園田海未簡直只是個孱弱不堪的少女。
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前往京都三條小橋的一間旅館,海未特別喜歡這邊的料理。尤其擔任店長的穗乃果,以及服務生南ことり都是海未的青梅竹馬,感情十分融洽。
順帶一提,位於京都三條小橋的這間旅館在這一帶十分出名,大概是因為料理特別好吃、住宿特別舒適吧!這間旅館的名字是池田屋。
「請用。」南ことり親切的端上豐盛的料理,但她沒有立刻離去,而是坐在海未身旁:「我最近聽說一件事唷!」
她特別壓低音量,似乎是不想讓其他人聽見。
「最近『那些人』打算在本店聚集,商討重要的事情。」
「什麼時候?」海未沒有多問,就知道她所指的是哪些人了:「『那些人』打算在什麼時候聚集?」
「六月五日。」
「那不就是後天了嗎?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沒有人了,因為穗乃果的嘴巴實在是管不住,所以我沒有告訴她。」
「這樣不行,太危險了!快叫穗乃果拒絕讓他們入住,還是說妳打算放他們聚集在這嗎?」
「沒錯唷,我認為讓他們就這樣入住在二樓比較好,這樣海未就能將『那些人』一網打盡了吧?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ことり……」
本來還想要繼續阻止的,但是看到那堅定的神情,海未知道多說也只會辜負朋友的心意。
現在能做的回應只有一個,完全沒有選擇。
「我知道了,我會回去告訴沖田隊長。」
「嗯,務必要確實傳達給新選組的大家做好準備唷!」
務必嗎?
還真是過分呢,ことり。
用了那種詞彙,還有誰有辦法拒絕反悔呢?
真是讓人忍不住嘆息,這樣的現實著實讓人惋惜。
海未懷念的四處張望,想將這裡一直以來的回憶封存,因為只要到了後天這裡將會化為地獄--就像昨天一樣。
「ことり。」將用膳後的碗盤堆疊在一起,平整的擺放好後才起身:「一旦我們準備攻入,妳絕對要立刻帶著穗乃果逃離,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
回程的路途遇上了大雨。
濡濕的褲管與鞋子,讓腳步十分沉重。
不對,沉重的原因真的只是因為這場雨嗎?肯定不是的,這只是在逃避的說詞。
後天……必須再次揮刀,在青梅竹馬所經營的旅館斬殺攘夷志士,這才是海未所害怕的。
不要,不想要繼續殺人了!更不想要在充滿自己與朋友回憶的場所殺人!
好沉重,好沉重,真想停下腳步。
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那間店的常客,十幾年來那裡充滿了自己與朋友們的成長回憶,明明是那樣的場所……
「卻要我親手將那裡化為地獄嗎……?」
不要……明明好痛苦,為什麼要繼續前進?
雙腳在發抖。
是因為雨水太過冰冷了嗎?
雙手在發抖。
是因為氣溫開始下降了嗎?
然而……
--連心也在發抖。
這又是因為什麼呢?是因為現實太過寒冷了嗎?
夜色開始降下了,冷徹的雨水卻依然清晰可見,彷彿銀針般一支支扎在柔弱的軀體上。
拖著蹣跚的步伐,原本熟悉的道路現在卻變得陌生,無論是雨水還是現實都讓海未難以抬起腳步。
好漆黑。
「浸濡在這樣深沉的黑暗雨夜,世界上大概只有我一個吧?」
海未苦笑著。
即使是讓她如此痛苦的事實,她還是能揚起嘴角,該說是堅強還是脆弱呢?如果能夠哭出來反而更加堅強吧?能夠面對痛苦的現實,能夠誠實抒發自己真正的情感,那才是堅強吧?
所以海未是脆弱的。
無法面對現實,無法面對自己真正的情感,明明痛心卻勉強自己苦笑著的海未……再脆弱不過了。
脆弱的她,卻沒有停下腳步,無論多麼寸步難行都沒有停止,直到她看見駐所門前倒著的人影。
「那是……」
有個人倒在新選組駐所門前,在泥濘的馬路上昏迷。
海未立刻走上前,扶起昏迷在地、全身浸濡得冰冷的金髮少女--還活著。
啊啊……!
從心中湧出的情感是什麼?
這股難以言喻、無法抑止的情感是什麼?
在無垠的黑暗之中,看見與自己相似的人……這股喜悅有誰能夠理解?
沒錯,這是喜悅、這是欣慰。
浸濡在這樣深沉雨夜的,世界上有兩個人。
「謝謝妳。」
海未對著她所救起的少女表達感謝,對黑暗中的微光表達感謝。
「……看來,我不是一個人呢。」
------------------------------------------------------------
續章「緋色之情」
参章「月色之別」
補充「名詞解說+繪海各自的立場」
肆章「夜色之誓」
伍章「茜色之意」
陸章「純色之心」
柒章「戀色之淚」
捌章「雨色之愛」
玖章「夕色之巢」
拾章「傷逝之花」
拾壹章「攜手向前」